楊德昌的一生只留下七部半電影。
如果算上與他人聯合執導的《光陰的故事》,正好是八部半。
也許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數,楊德昌這個因病而無心插柳的作品數量,與「聖三位一體」之一的費里尼的名作《八部半》的片名雷同。
大師之間有共同點,他們的電影也都帶有對世界、對社會的審視。
楊德昌的電影作品,深刻、理性,有強烈的社會價值與精神價值,兼具現實主義的寫實風與人文主義的自由平等、自我價值的實現。
此外,楊德昌在電影技巧和內容上也是大師級別,這也是楊德昌在國內的影史地位高於張藝謀和陳凱歌的重要因素,看《海灘的一天》和《一一》就知道了。
1982年,楊德昌等人合拍了《光陰的故事》拉開了台灣新電影的序幕。
1983年楊德昌首部長片《海灘的一天》問世,將台灣新電影推向一個新紀元。
這一年,大陸拍出了《一個和八個》,第五代登堂入室,第五代的代表人物陳凱歌和張藝謀。
他們的處女作《黃土地》《紅高粱》分別誕生於1984年與1988年,他們用表現手法、哲學思想,畫面、色彩革新了中國電影語言。
在第五代大都忽視敘事的時候,楊德昌在《海灘的一天》中用了別樣的敘事結構。
而且電影不乏含蓄、優美,情景交融的詩電影風格,既有第五代的優點,又有第五代不怎麼擅長的講故事。
《海灘的一天》用倒敘和插敘這種非線性敘事的方式來講故事。
有現實和回憶兩條主線,現實線分為兩條次線,回憶線分為三條次線。
這五條線構成了電影的三重敘事,再借用閃回使轉場變得絲滑,讓故事看起來雜而不亂,層次分明。
作為楊德昌的處女作,導演使出渾身解數想讓大家看到他的能力。
這樣一來難免有用力過猛的地方,如敘事方式有些刻意打亂時間線,但瑕不掩瑜,《海灘的一天》整體上還是優秀的。
在視聽語言這方面,楊德昌運用得很嫻熟,畫面工整又對稱,看起來特別規整。
影片前半段反映的是一種大家長環境下角色的自由被扼殺,思想被壓制的無奈感,每個人都得按照規矩行事,就連嫁娶、工作都得被安排且不可抗拒,必須服從。
後半段突出的是快樂消失的惆悵與不知什麼是快樂的恍惚,畫面依舊是工整的,但鏡頭語言從服從變成了審視,審視周遭的一切,審視什麼才是生活。
片中有大量近景和俯拍鏡頭,體現的是壓抑與權威,以及角色的不知所措,還有不少固定鏡頭,人物時常會消失在鏡頭之外,角色迷茫的觀感很強烈。
電影中的聲畫蒙太奇也有很多,往往是現實與回憶交叉,成為連接過去現在的傳聲筒。
以前的被束縛的無力與現在做自己的希冀形成鮮明的對比,楊德昌透過這種反差來展現角色的變化。
在思想方面,楊德昌著重在表現婚姻的新鮮感。
婚姻的新鮮感一般靠三個東西維持,剛結婚時的甜蜜期,事業與孩子。
當這些東西都不存在或不怎麼成功時,新鮮感就會變成猜忌、嫌棄,直至無話可聊。
婚姻有新鮮感時都不是真正的夫妻。
只有可以忍受千篇一律的平淡才算是完全體的老夫老妻,否則新鮮感一過,等待婚姻的便是分道揚鑣。
楊德昌真的沒有「年輕過」,一出道就這麼「老」,對婚姻的洞悉,對人性的琢磨,獨到又真實,大師果然一出手就不普通。
在《一一》中楊德昌解決了大多數人的一個困惑。
為什麼這些大導演拍的電影動輒三四個小時,看起來卻一點都不沉悶、無趣,反而特別吸引人。
看完《一一》後,我終於明白了。
他們把一生壓縮在三個小時的電影里,讓觀眾在光影世界中度過了一生,人生延長了好多倍。
以一生類比三小時,電影就不長了,而是有些容量不夠了。
但我們卻可以從中明白太多的人生道理和態度,以及活著的理由,我們很幸運,能夠遇到楊德昌,我們很開心,能夠看到《一一》。
中國有個流傳至今的故事。
人在去世後,過奈何橋時,一定要喝孟婆湯才可以投胎重生,否則魂魄就會一直在各處流浪,無法重新做人。
很久之前,我一直不明白,為什麼要喝孟婆湯忘記過去的一切才能投胎,現在看完《一一》後終於懂了其中的大智慧與人生觀。
因為人只能看到自己的一半,另一半活在別人的口中或自己的背面,我們是看不到的,就算再活一次仍無濟於事。
因為我們帶著記憶重生,過的還是這一半,不是那一半,這樣的重生是沒有意義的,我們只是在重複過去的人生而已。
只有把所有的事情都忘了,這才是新的開始。
但這時的你已經不是你了,成了另外一個我,即使生活再快樂,那個我也感覺不到,所以過奈何橋才要喝孟婆湯。
可人又怎麼可能抹掉記憶呢?人的第一次忘記是兩歲之前,第二次忘記是肉體消亡,第三次忘記是被所有人忘記,這時一個人才算真正的不在了。
因此不管我們有過多少後悔或不如意,都是這一半的「一」。
另一半的「一」也許不會有這些後悔和不如意,但那個「一」,我們體會不到,它在別人的記憶中,它在另一個你的身上。
而「一」+「一」組成了一個完整的現在的你,這個你過著這一半的「一」,想著另一半的「一」,成了「一一」,你和我,即一一。
這就是楊德昌,社會議題與視聽語言,他的電影中都有。
無論是內容、技巧,還是思想、內核,楊德昌都能精準地拿捏,不愧為九十年代最具影響力的台灣大師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