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而聖者與人而仙者 ——從杜甫和蘇東坡談起

2023-12-15     竹鶯說事

原標題:人而聖者與人而仙者 ——從杜甫和蘇東坡談起

李少君

杜甫被譽為「詩聖」,縱觀其一生,以一己之力擔荷全人類的痛苦,堪稱「人而聖者」。比較杜甫,蘇東坡則可以說是「人而仙者」,蘇東坡有「坡仙」之謂。李白很早就被稱為「詩仙」,但葉嘉瑩先生認為李白是「仙而人者」,李白是天才下凡,蘇東坡則是由人成仙。

杜甫年輕時是一個非常自負的人,當然這也有遺傳,其祖父杜審言就被認為是當時的「第一狂人」,所以,杜甫也是「七齡思即壯,開口詠鳳凰」,七歲就有不凡表現了。根據杜甫的自述,少年時代何其活潑,「憶年十五心尚孩,健如黃犢走復來。庭前八月梨棗熟,一日上樹能千回」;青春期也是桀驁不馴的,「性豪業嗜酒,嫉惡懷剛腸。脫略小時輩,結交皆老蒼。飲酣視八極,俗物都茫茫」,感覺和李白青年時代很相似;後來他們更是攜手同游,「放蕩齊趙間,裘馬頗清狂。春歌叢台上,冬獵青丘旁。呼鷹皂櫪林,逐獸雲雪岡。射飛曾縱鞚,引臂落鶖鶬」。關於李白和杜甫、高適曾攜手同游這一段,一般認為是杜甫崇拜李白追隨李白,我倒覺得不如說是李白欣賞杜甫,當時在他身上看到了年輕時候的自己,因為在他們的關係之中,主導權和選擇權顯然是在當時已名滿天下的李白這邊的。所以,也就能理解杜甫為何年輕時就能寫出「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何當擊凡鳥,毛血灑平蕪」「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這樣狂放的詩句,也能理解為何飛揚跋扈、不可一世的李白對這個後生小子高看一眼。

隨著年歲漸長,杜甫有過一段追逐功名的歲月,當然,也很艱辛,他在詩里這麼寫所經歷的「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君看隨陽雁,各有稻粱謀」,但杜甫心有不甘,「白鷗沒浩蕩,萬里誰能馴?」接著就遇到了「安史之亂」,改變了整個時代,也改變了杜甫自己。杜甫從此進入了一個顛沛流離的階段,在淪落底層同甘共苦的過程中,杜甫親眼看見和親身體驗了百姓生活的艱難,「貧病轉零落,故鄉不可思。常恐死道路,或為高人嗤」,他自己也不得不採藥為生,煎熬度日。在這個階段,杜甫寫出了三吏三別、秦州雜詩等一大批經典作品,至此,杜甫從一個優秀詩人成為一個偉大詩人。

隨後,杜甫定居成都,天府之國生活愜意,杜甫飽經滄桑的心靈得到撫慰,詩風也一度變得溫潤清麗。在他的詩里,日常生活如此美好,「黃四娘家花滿蹊,千朵萬朵壓枝低。留連戲蝶時時舞,自在嬌鶯恰恰啼」「遲日江山麗,春風花草香。泥融飛燕子,沙暖睡鴛鴦」「肯與鄰翁相對飲,隔籬呼取盡餘杯」,好不愜意。隨後,杜甫到了夔州(今奉節),生活相對安穩,詩歌創作也進入一個新的高峰期,《秋興八首》與詠懷古蹟的詩作,融抒情、回憶、感嘆、懷鄉、詠古、哲思於一體,修辭達到爐火純青,真正地體現了杜甫沉鬱頓挫的詩歌風格,深度和高度前所未有,這也是他人生和詩歌的頂峰期。在夔州,在抒情感嘆「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五更鼓角聲悲壯,三峽星河影動搖」的同時,杜甫已經感到隱隱的不安和莫名的驚悸。後來,流落瀟湘,杜甫在風雨飄搖貧苦交加的憂患之中度過了餘生。人們現在喜歡強調杜甫的成都草堂時期,是因為杜甫的成都生活被視為他美好的一段歲月,人們從內心深處真心希望杜甫永遠留居於此,也說明人們在內心深處都嚮往這樣的生活。杜甫在成都度過了相對詩意安穩的生活,因為他承受過太多的苦難,但即使如此,他還是心憂天下,寫出了《茅屋為秋風所破歌》這樣偉大的詩篇,「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嗚呼!何時眼前突兀見此屋。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杜甫願意犧牲自己為全人類擔負苦難,這就是杜甫「人而聖者」的歷程。

蘇東坡則是自我修煉成仙的典範。李白是謫仙人,是天上下凡的仙人,是天才流落人間。東坡則更讓人親近,就像是我們身邊的鄰居,隔壁家好玩的大才子,我們對他的日常生活很熟悉,他才華橫溢,但也有塵世凡人苦惱,最終得以自我超脫。林語堂說每個中國人一說起蘇東坡,都會會心一笑。因為大家都覺得他很親切。

蘇東坡早期的詩歌清新脫俗,他有過幸福美好的童年,「我時與子皆兒童,狂走從人覓梨栗。健如黃犢不可恃,隙過白駒那暇惜」,跟杜甫有些相似。金榜題名之後,開始遠離家鄉,「故鄉飄已遠,往意浩無邊」,從此「臘酒送寒催去國,東風吹雪滿征衣」,因而發出「悟此長太息,我生如飛蓬」的感嘆。這個階段的蘇東坡,才華過人,但詩歌也還是限於飄逸空靈、清雅別致而已,比如這樣的詩句「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東風知我欲山行,吹斷檐間積雨聲」「飛雪暗天雲拂地,新蒲出水柳映洲」,等等,因為生活順意,他的詩里也有「慣眠處士雲庵里,倦醉佳人錦瑟旁」這樣隨俗的描述。蘇東坡的詩風轉變,發生在民風比較彪悍的密州,《水調歌頭》《江城子·密州出獵》等寫在這裡,「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老夫聊發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蘇東坡詩詞開始變得豪放壯闊,格調雄健,剛柔兼具,後來成為「豪放派」的代表。加上在此期間,蘇東坡重讀《莊子》,視野越來越開闊,心胸越來越高遠曠達。誰知天有不測風雲,突然大難臨頭,「烏台詩案」突發,蘇東坡死裡逃生後,到了黃州。經歷生死考驗後,蘇東坡由一個優秀詩人蛻變為偉大詩人,後來他自詡平生功業為黃州、惠州、儋州,就是這個意思。因為,在這三個地方,他絕處逢生,從低谷中奮起,不斷自覺修煉,胸懷豐富廣大,精神超塵脫俗,靈魂境界不斷升華。蘇東坡是一個自覺不斷提升自己的修行者,這從他不同階段若干充滿理趣的詩歌中可以看出,「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等等。黃州、惠州、儋州,更是他一生最重要的生命道場和精神修煉之地。

在黃州,蘇東坡回歸田園,開始耕讀生活,將一塊整治後的荒地命名「東坡」,自號東坡居士。在這裡,他寫出了人生的頂峰之作,如《前赤壁賦》《後赤壁賦》《定風波》《念奴嬌·赤壁懷古》《臨江仙》,等等。隨後,蘇東坡發配惠州,發配嶺外是當時最重的懲罰,於是有大領悟「此心安處是吾鄉」,肉體只是一個軀殼,隨處可以安身立命。蘇東坡在惠州安貧樂道,開始專心創作和陶詩,迅速融入當地生活,他在詩里寫:「羅浮山下四時春,盧橘楊梅次第新。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享受著生活,「白頭蕭散滿霜風,小閣藤床寄病容。報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輕打五更鐘」,這個時期,他的詩歌風格柔順平和。但不久,更大的打擊隨之而來,蘇東坡再一次被流放海南,他以為必死無疑,「某垂老投荒,無復生還之望」,但他樂天知命的達觀人生態度,在順應命運中又一次獲得了上天的垂顧,他在海南島找到了新的快樂,「總角黎家三小童,口吹蔥葉送迎翁。莫作天涯萬里意,溪邊自有舞雩風」,以致懷疑「我本海南民,寄生西蜀州」。最終,「雲散月明誰點綴,天容海色本澄清」,蘇東坡遇赦北歸,他反而留戀起了民風淳樸的海南,感嘆「九死南荒吾不恨,茲游奇絕冠平生」。北歸途中,蘇東坡寫下的「浮雲世事改,孤月此心明」,仿佛是一生的寫照,又仿佛遺言,隨後不久,蘇東坡去世。

每次讀杜甫,我都有很多的感慨。我們都得到過來自杜甫的安慰。因為想起他,我們的人生就不至於絕望,我們知道還有人在處境比我們更糟糕時,還在惦記牽掛著我們,這個人就是杜甫,他永遠關心他人勝過自己。他自己如此悲慘,卻還對世界和他人心懷悲憫和同情。我們想起杜甫,就會覺得生活還可以忍耐,還有希望,還有美好可以期盼。

每次讀蘇東坡,我就強烈地想成為他這樣的人。我們每一個人內心深處,都有一個蘇東坡作為榜樣。我們都希望自己能成為蘇東坡,他樂觀,享受生活,具有多方面的才能,雖然遭遇過很多挫折,但最終能夠克服種種阻礙,達到一種超脫通透的境界,在蘇東坡的精神世界裡,他永遠享受一種神仙般的日子。我們都心嚮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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