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天空里的一片雲，偶然投映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訝異，更無需歡喜。
轉瞬間消滅了蹤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
我有我的方向，
你記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這交匯時互放的光亮。
徐志摩—《偶遇》
01
又是一年，21世紀開啟了第三個十年。此時此刻，許多人回憶過去，通常會按十年算，比如2000年、2010年。但我的思緒卻多走了一些，想到了2007年。
這種聯想是由元旦降准引起，新年第一天降准0.5個百分點，釋放8000億資金後，存款準備金率降到了12.5%，而上一次低至這個數字，正是在2007年。
2007年，是A股有史以來最大一輪牛市的高潮，上證指數6124點就是那一年創下的，十三年來不能破。那一年的經濟真是熱，熱到人人炒股，賺了錢再去炒房，熱到那一年央行10次上調存款準備金率，從年初9%升到年末14.5%，一遍又一遍的降溫。美國次債危機的影響要等2008年才到，2007全是歡樂。
歡樂在年尾衝到了頂峰，2007年12月28日，太平洋證券上市，首日漲幅達424%。關於這隻股票的故事，我在【一段塵封的資本局】里講過。太平洋證券的暴漲，吸引了市場的注意力，搶走了兩天前另一隻太平洋的風頭。2007年12月25日，聖誕節，太平洋保險上市，首日漲幅60.57%。
看到兩隻太平洋的差異，一個胖乎乎的傢伙狠狠地罵了一句：「搶我的股票也就罷了，還來搶風頭，這幫傢伙夠狠。走著瞧吧，老子總有一天要搶回來。」
屬下在邊上勸：「老總莫生氣，太保不讓您控股，那您就財務投資，這一票至少能賺三十億，不虧。」
聽完這句話，那副胖胖的臉上才浮現出笑意，他說別人狠，其實他自己才是個狠人，短短不到十年已經構建了一個龐大的商業王國，幾次關鍵動作，出手都是快准狠。而他的成名作，是用空手套的辦法吃下一家足球俱樂部。
俱樂部是從王董手裡買下的，他也有一張胖乎乎的大臉。當狠人盯著股價波動的時候，王董正在公司年會上發表著熱情洋溢的講話，一個個驚人的數字往外冒：全年開工面積超過了400萬平方米，全北京最好的酒店半年時間裝修完畢，銷售額創紀錄，其中一位員工自己一個人銷售額3.4億。
不同於狠人的陰冷，王董是個猛人，他底氣十足地喊：「去年不是有個很著名的電影叫《神話》嗎？我們就創造了神話。」
幾家歡樂幾家愁，即便在2007歡樂之年，也有一位神人在獨自憔悴。這一年，他剛被判了有期徒刑15年，在監獄裡完成跨年，望著窗外望不到邊。
狠人，猛人，神人，就像天空中的三片雲，偶爾互相投映，轉瞬間又各奔東西。
02
狠人買下俱樂部是在1999年，那是一次險招，搞足球，除了教練和球員能賺錢之外，俱樂部老闆肯定要虧，投的越多，虧的越多，恆大足球一年虧掉18個億就是證明。而在商業化程度比較低的二十年前，搞一年足球怎麼也得賠個幾千萬，他行嗎？
沒有人覺得他行，包括老東家王董，王董是靠棚戶區改造賺了大錢，然後兇猛的把錢砸到足球上，砸出了55場不敗的神話。而那時候的狠人只是個做塑鋼的小伙子。
何況，搞足球不是光有錢就行了，還得有人。王董是個真球迷，每場比賽都到場觀看，遇到判罰不公，要親自到場邊對裁判咆哮，賽後又親自去市政府協調，市政府有人愛足球，自然會給足協施壓。能拿到三連冠和55場不敗，場外的功夫也得深。那個不滿30歲的小伙子，他行嗎？
實踐證明，他不僅行，而且比王董還行。因為王董只是個猛人，所謂猛人，常有排山倒海氣吞山河之勢，不服，丟一個小目標砸到你服。但猛人常會用力過猛，不要你覺得我要我覺得，忽略了別人的感受。
狠人卻最善於抓住別人的感受。他抓住了王董，那時候被裁判的黑哨傷到了，又跟地方上鬧了矛盾，不願意干，急著找人接手。他看準機會，簽下的合同只需付5000萬現金，再承擔王董銀行里的7000萬貸款，就得到了球隊所有權。
其實，5000萬他也沒有，先挪一下，把俱樂部的註冊資本從3000萬修正到1.2億，以此為抵押從銀行借出錢來，一邊付現金，一邊還貸款。
猛人王董，相當於白送給狠人一個俱樂部。
狠人其實並不喜歡足球，他甚至覺得一幫人追著一個球搶來奪去是件蠢事，一人玩一個多利索。搞足球那麼多年，他總是一身西裝來到球場，從沒有換雙運動鞋試試球感。他之所以搞足球，只是因為有人喜歡。請注意此處「有人」，這個詞會一再出現，威力勝過猛人和狠人。
這個世界有人是不需要錢的，雖然每個月工資不多，但能調動的錢如山如海。有人喜歡的是出成績，以及由成績帶來的名聲。
狠人深諳這一點，接手球隊第一年，他籌措重金買外援，請大牌教練，當年就以進球最多、失球最少的成績，再次奪得冠軍。而且他還帶球隊闖入國際賽事，把球員送到英超，揚名海外。
那段時間，正值國足發了神經，歷史性突圍闖入了世界盃，國人歡呼雀躍，足球與加入WTO，申奧成功並列在一起，被當作三大喜事。
總共三大喜事，狠人就在其中一件上奪了魁，他的球隊國腳最多，成績最好，貢獻最大。球隊所在的城市，由此成了「足球之城」，一個直徑達23米，重達40噸的足球雕塑被豎了起來。有人滿面春風，到哪裡都要亮一下這張足球名片。
「小伙子，不錯嘛！」
03
事兒辦得真好，會辦事的人自然不會缺錢。狠人的企業很快被多家銀行評為「資信等級AAA」企業，有了取之不盡的錢。同時，他還得到了入股金融機構的機會，1.8億收購了生命人壽13.25%的股份，又參股了太平洋保險。
成了金融機構的重要股東，自然能幫自家企業融來更多的錢。這就是錢生錢的遊戲，一圈套一圈，越套越大。
足球俱樂部在別人手裡是包袱，但落到狠人手裡，沒幾年就讓他從一個本地小老闆變成了資本大鱷。而且，這好像是一個可以不斷重複的遊戲。
此後，狠人跑到好幾個地方買足球俱樂部，買下一家，就能與當地談條件，貸款、批地、上馬大項目。最多的時候，他竟同時掌控著7支球隊，業務也跟著擴張至全國。
什麼梅西，C羅，這才是有史以來最會玩足球的人。
但是問題又來了，聯賽總共才十幾支球隊，你一個人就占了好幾支，默契球想怎麼踢就怎麼踢，足協的信譽何在。這樣搞下去，聯賽就要被他承包了，足協乾脆讓賢算了。
沒等足協發話，狠人抓住機會，來逼宮了。2004年10月，北京國安在比賽中因對判罰不滿，宣布罷賽。獲知消息後，狠人第一時間趕到了國安俱樂部，當眾宣布與國安共進退，一起罷賽。
隨後，又有幾家俱樂部加入進來，總共7位老闆聚集在一起，連夜制定出包含13個文件，涉及9項實質性內容的足球革命方案，要求足協放權。
國安俱樂部成了革命大本營，人來車往，川流不息。
所謂狠人，除了快，還要准，一旦出手就已經立於不敗之地，至少能保證後路無憂。這次的大動作看似很冒進，其實他早就盤算好了。事件因國安而起，謀劃在國安的基地，雖然其它幾家都是民企，沒什麼分量。但國安後面卻是中信，中信董事長是正部級，而足協時任掌門人閻世鐸只是區區廳級。
有國安舉大旗還怕什麼，兄弟們一起上啊。果然，面對如此挑釁，足協無計可施，硬話一句也不敢放，只能悄悄來斡旋。
最後，在各方調解之下，足協擬定了四點意見，暫停了當年的聯賽降級，掌門人閻世鐸下課，而狠人的俱樂部只被象徵性的處罰了30萬元。
雖然最終目的沒達到，但收場總算不錯，足協新上來的領導再也不敢對狠人動刀，老老實實發點財吧。
「這胖子太狠，惹不起。」
04
天空中一朵雲，飄來盪去，吸收的太多，由白轉黑，黑雲沉沉，嘩啦啦落地為雨。
幾年之後，那一批足協領導悉數因貪腐落馬，唯有閻世鐸保住了清白。
故事講到這裡，該讓神人登場了。在那場足球革命行動中，神人從廣州北上，加入行動，是七老闆之一。
說他是神人，因為其來歷十分離奇。十幾歲，他是天授神功的大師，號稱能把樹葉「由大變小」、能用意念「讓時間倒流」、讓絕症患者「手到病除」。在家鄉河南開班收徒，遠近聞名。二十來歲，他舉家南遷到廣州，轉向資本市場，入主了由36所名校發起成立的上市公司中國高科集團，出任董事長，是中國「最年輕的上市公司董事長」。
36所高校匯聚成的上市公司請一位神人當董事長，很有特色。
後來，神人也玩起了足球，因此與狠人成了同行，一起坐在了國安俱樂部的貴賓室里，商討革命。
那場足球革命沒幾天就散夥了，但狠人遇到神人，一番交談，彼此十分投機。後來，狠人親自南下廣州，到神人的大本營又召開了一次足球研討會。
足球的事兒已經沒勁了，該拿的項目已經拿到了，接下來要謀劃退出了，畢竟養俱樂部本身是賠本買賣，7支球隊一起養，費用不小。那時候的神人，也正從足球俱樂部抽身，兩人謀劃正相合。
兩人成了好朋友，話越講越深，從足球聊到了更大的項目。狠人那時正雄心勃勃，他已經拿到了太平洋保險不少股份，並擔任著董事；但他還想再進一步，吃下更多股份，甚至控制它。無獨有偶，神人那時是另一家大型保險公司的股東，兩家公司都在籌備上市，而他們買入股份的價格都非常便宜。
在這件事上，他倆產生了分歧，狠人想繼續進攻，神人卻勸他保守謹慎：「聽我的，足球怎麼玩都行，但保險這水不是你我能趟的，見好就收吧。」
神人實在神奇，讓人不由得不信。從南方回來後，狠人躊躇良久，不知該退還是進。不久，傳來神人被拘的消息，罪名是涉嫌挪用資金。
神人被拘，狠人不再糾結，什麼狗屁神人，不照樣進去了。從此下定決心，要狠狠地大幹一番。
05
有錢，有人，進展很順利，狠人的資本系統越織越大，很快擁有了三家上市公司，三家銀行，兩家保險公司，一家基金公司。轉眼來到2007年，隨著牛市一波一波走高，股權變得稀缺，上市機會競爭白熱化。
面對亢奮的市場，狠人期待干一票大的，手底下最值錢的大公司，當屬太平洋保險。上市前的最後一輪增資擴股，是繼續進攻的最好時機，他已經持有4.3億股，每股2.5元買的；這次又繼續購入1.06億股，每股4.27元。這些股份一旦上市可就值錢了，招股價定在每股30元。別看價格高，不愁沒有接盤俠，那時股票熱得不行，數不清的老伯伯老奶奶把養老錢搬出來，搶股票、買基金。
一切準備就緒，只等年底上市，沒想到中間卻出了岔子。有人把股東名錄拿來一看，不高興了，這是誰，一個乳臭未乾的小毛賊，怎麼能當這麼大的股東，這不是那種小銀行小公司，太平洋是第二家全國性綜合保險公司，很重要。
一邊說，退股吧，不退就不能上市。
一邊說，我真金白銀買的股份，憑什麼退。
幾番較量後，狠人還是退了，上市前大筆拋售了4.3億股，並辭掉了董事職位。
狠人如狼，硬生生地從狼嘴裡把肉奪回來，再放上倆饅頭。同樣能吃飽，但滋味總是不對。
2007年聖誕節，太平洋保險上市，首日漲幅60.57%，收盤價48.17元，狠人剩餘的1.1億股轉眼翻了十倍。很難猜想他的心情，是開心，還是不甘心。
06
2007年之後，狠人，猛人，神人，如同天空中的三片雲，飄蕩在海上，有的消滅了蹤影，有的不見了方向，有的仍在使勁發光。
狠人開始低調，甚少拋頭露面。剩餘的保險公司股份，禁售期滿後就很快賣掉了。手裡的球隊也是一家接一家的賣，就連最初的那支冠軍隊也開始欠薪，並一次釋出17名一線隊員。狠人不玩了，中超聯賽變得平靜，直到幾年後恆大殺入，才重起波瀾。
然而，刻意的低調抹不去曾經的囂張，他的好勇鬥狠被記著呢，事端一起，他首當其衝進去了，後來因病離世，在獄中。
猛人繼續兇猛，這傢伙一旦衝起來，根本剎不住車，他的企業規模衝破一個個關口：千億、五千億、六千億......與此同時，他又重新回歸了足球，先贊助足協5億，支持足球全面振興。
在與足協的簽約儀式上，他動情地說，民營企業掙的每一元錢都來之不易，五億元對任何一家企業都不是小數，我真誠希望足協能夠管好用好這些錢，使其產生作用。
5個億，夠幹什麼的，教練工資高，海外考察開銷大，雖然足球水平仍然沒提上去，但歌里唱得好：「看成敗，人生豪邁，只不過是從頭再來。」
可是沒錢了，怎麼從頭再來？
天可憐見，猛人還得繼續掏錢，20億建設足球青訓中心，10億組建青少年梯隊，5億支持足球重點小學......
第一次掏，猛人就有點被動，是有人親自找他談話，希望他承擔責任，大力支持足球振興，這才掏了5個億。後來陸續幾十億掏出去，不知道他是怎麼被說服的。更可憐的是，錢掏了那麼多，相應的股權卻沒拿到，左看右看像是在無私奉獻。
更更可憐的是，這足球還退不出去了，還得繼續奉獻。就像《Hotel California》的唱詞：「You can checkout any time you like，but you can never leave!」
狠人病亡，猛人奉獻，神人的神奇終於顯現。他不是被判了15年嗎？沒事，進去之後就連連立功，先改判為10年，又減為8年，再減為6年，最後提前出獄。等到過了許久，有人查出那些立功是造假，再去找他，竟發現他已經無影無蹤了。
龍能大能小，能升能隱；大則興雲吐霧，小則隱介藏形；升則飛騰於宇宙之間，隱則潛伏于波濤之內。
人非龍，匆匆一生如白駒之過隙，若能逍遙於天地之間，豈不悠哉樂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