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優雅的鬍子(吳永剛-Max)
晚清時候,地處邊北塞外、文風不興的東北三省,有三個文人繼王爾烈後,竟在神州大地獲得關東三才子的雅號。三個人中有兩個是奉天(今遼寧省)人,其一為開原縣的游國臣,這個人清末中舉,精通俄、日、英等六國語言,為洋務運動以來東北近代發展急需的幹才;其二是奉天城的王光烈,此人以精通書法篆刻享譽於世,偽滿時期在所謂的「美術國展」中,多次擔任第4部(書法篆刻部分)審查委員,其別具一格的藝術風範對後世頗有影響。第三個「才子」是當時吉林阿城人(現屬黑龍江省)榮孟枚,他不僅詩書畫造詣極高,更因為考取赴日官費留學深造法政,而讓世人刮目相看。然而縱觀榮孟枚的人生道路,後半程看似風光的履歷,卻有大量污點讓人對他的所謂「成就」嗤之以鼻。
榮孟枚本名胡榮選,字叔右,號孟枚,別署佛桑館主。他生於光緒四年(1878年)吉林將軍轄下阿勒楚喀城(今哈爾濱阿城區)。其家本姓胡蘇哈拉,為滿洲正黃旗人,胡姓是其家族後更改的漢姓。榮孟枚出身中上層旗人家庭,族中先輩貴珊曾任因軍功授乾清門侍衛(《永吉縣誌》有傳,其後人胡綿書曾在民國任吉林省教育館館長),其父鳳山(亦名鳳子奇),在清末曾隨依克唐阿在遼東抗擊日軍,也因公受封。但在當時,清廷已經允許旗人學習文化知識(雍正、乾隆時期曾嚴令東北旗人習武偃文),看清時勢的鳳山並沒有讓其後代精進騎射,反倒讓長子榮選專心讀書,以文人道路求取功名。
在榮孟枚的名字和別號中,我們可以隱約感受到其家族的期待及其個人的志向:榮選的「選」對應「選舉」,清代的「選舉」是選出舉子的科舉遴選制度;叔右的「右」是古人以右為尊,即選的結果是要在「叔」(古代表大第三之意)以上,即以狀元、榜眼、探花前三甲為奮鬥目標;號孟枚的「孟」在古文里為「第一」之意,孟枚即最大個的幹才——名、字、號不僅表明榮孟枚及其家族接受、認同了漢家文化,更表達其在當時體制內銳意進取的思想理念。
儘管自幼聰穎、志向遠大,榮孟枚成名卻很晚。直到光緒27年(1901年),23歲的榮孟枚才在鄉試中考中秀才。好在隨後他倒是踩中了時代的脈搏,在28歲時考取官費留學機會,赴日本東京法政大學學習法政。三年後(1909年),榮孟枚學成歸國,應考清廷學部試,獲得法政科舉人的功名。而後,榮孟枚到達蘇州,在江蘇布政使陸鍾琦署中任職。陸鍾琦當過溥儀之父載灃的老師,宣統即位後本該官運亨通,可他在赴任山西巡撫23天後就被閻錫山率領的革命軍擊斃。榮孟枚在蘇州沒有貼上有力的仕途靠山,卻得益濃郁的文化氣息,對提升文藝水準不能不算是一次良機。
待到民國後,榮孟枚輾轉返回東北官場時,才情已與見識相融,升華成不一樣的文人氣質。其酬答詩文、楹聯更是將漢家文化發揮得出神入化,以至於當時世人提到他,認為「於書無所不讀,才氣坌涌,善為詩古文辭……躋於曩昔作者之林,足可傳世。」更有名人高士贈詩盛讚他:「翩翩濁世佳公子,才調無倫似玉溪。袖底九章丹鳳集,朝陽出海一聲啼!」
放眼榮孟枚一生,其成名所仰賴的,並非旗人風骨,反倒是得益於漢家文化的沁潤。他的詩書畫才氣確有過人之處,世情、典故信手融匯,隨性點染,皆呈不俗之新意——在其傳世於今的《佛桑館詩文》、《輓聯集》、《延春室詩話選》等集冊中,洋洋文采仍令人不得不令人嘆服。遺憾的是,在其才子的外表下,卻有一顆醉心仕途的心,特別是他所痴迷的並非除舊更新的當代官場,而是妄圖弘廣榮選、叔右的政治抱負,復辟滿清朝廷。這也使得榮孟枚在入仕後舞弄漢家文墨,博取名動公卿的風流才子之名,一點也經不起歷史的推敲。
民國時期,北大著名的「辮子」教授辜鴻銘有一則軼聞,說他面對嘲諷,淡然說到:我的辮子長在腦後,笑我的人辮子長在心頭……清朝覆亡,民國更新,雖然名義上封建專制已經作古,但當時的許多人在觀念上仍不習慣新體制,反倒無比懷念舊王朝——這其中就包括榮孟枚。對榮孟枚來說,民國非但沒有給自己帶來夢寐以求的功名,甚至滿族人也被人暗地裡貼上舊時代的標籤,無法順利施展自己的政治抱負。面對毫無懸念可言的未來,榮孟枚這種舊文人沒有伯夷叔齊的清高,也沒有田橫固守絕嶼的堅決,只是任由以浮誇的洒脫寄心於筆墨,縱情於聲色。
常言說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當時東北當政的奉系軍閥政府中,有好多官吏和榮孟枚有著同樣的心態。於是在榮孟枚擔任吉林督軍府秘書(後任省政府秘書長)後,與前清宗室遠支出身的熙洽結為莫逆。1927年冬,熙洽於松江第一樓招飲吉林軍政兩署同幕,議「消寒雅集,倡冷吟詩社」(《吉林市文化志》)。詩社共40餘成員,大多為吉林的官員幕僚。其中雖吟哦出「窮則變兮變為通,從今天下始為公」詩句的新派人物,但多數還是與榮孟枚興趣相投,時刻幻想復辟帝制的守舊人士。他們名義上附庸風雅著吟詩作賦,事實則無非宣洩懷才不遇情愫,抱團取暖並擇機「干出點名堂」。如熙洽作《山海關弔古戰場》一詩,「我本沙場歸去者,強揮熱淚吊英靈」的感慨,竟然是為當年問鼎中原的滿清軍將由衷而發。這詩歌反映出對舊王朝的懷戀之情,榮孟枚又怎會沒有?
冷吟詩社中的核心骨幹還包括當時已有貪腐惡名的張之洞之子張燕卿。榮孟枚這個自負清高的才子,卻以文藝為名甘心與張燕卿為伍,可見文藝之外,政治理念、生活志趣相投才是重要因素(熙洽、張燕卿也是曾留學日本的「時代精英」)。在冷吟詩社結集刊印的詩歌中,雖有記錄、讚美吉林風土人情的詩歌,卻也有許多格調不高的低級趣味。從這些隻言片語中,不難看出類聚詩社的詩人們有著怎樣的志向與情操。
包括熙洽、榮孟枚在內,許多舊派文人都把風流浪蕩當作一種高雅的人生追求,缺乏真正時代精英該有責任感和使命意識。也難怪他們偕妓女遊覽吉林古蹟龍潭山時,會鼓搗出「將軍詞客紅裙妓,聯袂龍潭尋古蹟。飲酒賦詩足笑傲,高歌一曲入雲霓」那種俗艷之句。在《冷社詩集》中竟收錄了郭進修(號潛園)為榮孟枚納妾而寫詩《佛桑館主新納姬人劉香珠詩一奉賀》,熊希堯甚至寫下「鴛鴦枕畔玉釵斜,雲雨巫山歲月賒。樂府昔夸三婦艷,今歌四美屬君家」的詩句,以諂媚的口吻來恭維榮孟枚妻妾成群。從詩集中詩歌所記錄來看,榮孟枚縱情聲色、宦海浮游的舊文人形象躍然紙上,其在藝術上的修為也只能當作麻醉自己不得志的遺老靈魂的藥酒,或是粉飾腐朽、沒落的思想的畫皮罷了。
溥儀就任偽滿「執政」合影
如果說詩歌書畫是榮孟枚招搖的光鮮外衣,那麼作為一名日本留學生,法律專業才是他「鶴立雞群」於舊文人的吃飯本領。雖然日本的法政專識仍有專制烙印,但在當時,已經是大致與時代潮流同步的新知識了。可惜專攻法政的榮孟枚卻對如何以新法圖強興致不大,民國政府給予榮孟枚施展法政專長的中央憲法起草委員會委員、奉天法政專門學校教授,都不能滿足他的政治訴求,反倒助長了他懷才不遇的文人酸勁兒。
1931年9月18日,日本侵略者發動了九一八事變,由於當時吉林省長張作相回籍奔喪,榮孟枚遂與代行省長之職的熙洽等人勾結,通令全省官兵不許抵抗,併火速迎接日寇占領吉林。9月28日在日軍監督下宣布成立偽吉林省長官公署,發表「獨立宣言」脫離南京政府和東北地方當局,做了東北降日的帶頭羊(《吉林市發展史略》)。在日本侵略者還未決定如何確定東北偽政權政體時,榮孟枚等人更是多方遊說,力主迎接宣統皇帝溥儀到東北主政,因而在偽滿成立後,榮孟枚等人皆以復辟「從龍勛臣」自居。
1932年2月16日,日偽雙方要員在瀋陽的大和旅館召開會議,研究和通過了關東軍所擬定的偽滿洲國建國方案和成立偽東北行政委員會,並在會上指定金毓紱、榮孟枚、宋文林作為偽滿洲國《建國宣言》的起草人。1932年3月1日,關東軍以偽滿政府的名義,公開發表了由板垣征四郎、石原莞爾授意,藤山一雄起草,榮孟枚等人加工而成的偽滿《建國宣言》,宣布偽「滿洲國」正式成立。而作為這份宣言的參與起草潤色工作的榮孟枚,更是因「所學之法政終有所大用」而在群醜中洋洋自得,罔顧偽滿政府的成立對中華民族造成的慘痛傷害。
出身旗官家庭的榮孟枚原本也有過憂國憂民的意識,在他《挽黃克強先生對聯》中曾借字言志:
論中國改革功,君是實行家,大廈手能支,失此鐵錚錚漢子;
懍神州陸沉禍,公真重憂者,九原心不死,佑我錦簇簇山河。
甚至有傳聞說榮孟枚少年時也寫過憤世憂時、指斥奸佞的詩文,赴日求學他也著力研習法政,試圖尋找一條興國之路。特別是他在日本接受了「君主立憲制」,深知法度對國家的重要性,力主通過變革法政體系為強國奠定基礎。是間甚至同湯化龍、林長民等人為憲法的確立四處宣講鼓動。歸國後,榮孟枚始終留心政治,也寫過《國家學》《憲法論》之類令人傾倒的砭時文章。
然而受時代局限,和當時許多知識分子一樣,榮孟枚骨子裡復興傳統的皇朝舊夢鬼火卻從未熄滅。由於和那些同為舊思想滋養的知識分子互為朋輩,特別是模糊了修身與享樂的界限,沉迷於腐朽的溫柔鄉里而選擇性失明,最終退化了審時度勢的能力。在官場沉浮多年之後,竟以分裂國家作為實現抱負的良機,憑一紙可鄙的宣言沾沾自喜,徹底與時代大潮悖逆,徹底淪為舊思想、舊勢力的附屬。
榮孟枚一直很清高。別號,以「花上花,花上復花」(代李調元所著的《南越筆記》)的佛桑為名;為官,他非常認同「學既不愧通儒選,宦則頗著廉吏名」;治學,他則強調「並報國家以文章,留天地者詩卷」。在敬蔡鍔將軍的輓聯中,他甚至表達過一種嫉惡如仇的英雄氣概:
數萬人頌王莽,當時俱甘奴隸,海宇極狂瀾,賴茲一柱中流,西北星沉皇帝死;
五百士從田橫,在國盡化鸞龍,霜風摧大樹,真見三軍縞素,東南天圮國殤歸。
然而自投身於奸逆,委蛇於偽滿,民國使榮孟枚挺直的腰板,再度悄悄彎下。作為一名官吏,他更多地是以奴才的身份,極盡全力向傀儡皇帝表達忠誠。為恭迎溥儀就任偽滿「執政」,榮孟枚夥同熙洽動員、串聯一眾遺老遺少,組織了所謂「吉林滿洲舊臣迎鑾團」赴長春烘托熱鬧。在溥儀及婉容出現在站台上時,歡迎的人員本該按潮流時尚鞠躬行禮,可吉林迎鑾團的成員則紛紛跪倒,團員涕淚交流如喪考妣(胡綿書撰《偽滿初期「吉林滿洲舊臣迎鑾團」的一幕醜劇》),醜態令人作嘔。
可令榮孟枚等人意想不到的是,他們的忠誠非但沒有對溥儀重掌皇權起到積極作用,反倒讓溥儀的主子——日本侵略者產生了警覺。無論熙洽還是榮孟枚,在偽滿成立後,並未得到個人期待的重用,反倒是在「奉系官僚」的傾軋下,不斷被「日本主子」邊緣化。縱觀在偽滿的履歷,雄心勃勃的榮孟枚到頭來只不過擔任了吉林省的教育廳長,而後也無非是在一些北部邊陲新設置的省份擔任廳長而已。1939年,對仕途、朝廷、政治理念失望至極的榮孟枚告老還鄉:初衣一襲笑生渦,放我山阿又水阿。骸骨乞歸懷北闕,功名夢醒悟南柯。可惜歸隱並未真正得閒。儘管榮孟枚只是一個醉心仕途的文人,歸隱後也無非「歸後田園樂萬端,臨淵先辦釣魚竿……鄉飲尚能分酒席……賜福堂前日聚餐」。但榮孟枚虛名過熾,日本人對他還是很不放心,生怕已經自號「竹竿老人」的榮孟枚去學願者上鉤的姜太公,一直派人監視榮孟枚的生活起居。
榮孟枚的田園生活只過了幾年,他曾熱心恢復的偽滿政府就隨著日寇的投降而冰消瓦解。榮孟枚的才情沒有讓他得以安享晚年,反倒是他倒行逆施的所作所為斷送了他的一世才情。1946年初,阿城地區的革命政府以漢奸罪將榮孟枚處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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