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雲五年尋找鄉村教育家:要用愛發電,不要蠟炬成灰

2020-01-08     字母榜

文:王雪琦

編輯:馬鉞

2019年11月的一天,在馬雲公益基金會「鄉村教師計劃」評選的最後一輪,一個候選人被淘汰了,原因是對方在視頻面試里,用「有些自豪的口吻」提到,他為了工作,在妻子臨盆時沒有趕回看望。

在決定是否淘汰這位候選人時,評審會幾乎沒有分歧。

這並非個例。在「鄉村校長計劃」的評選中,也會有一些校長,在介紹經歷時說,自己為了學校放棄了家庭,父親去世也沒有回家。

「我們有一個理念,候選人要真正關注人的價值,如果連家人都照顧不好,沒盡到責任。學校和家庭確實有很多時候難以兩全,但沒有愧疚感,甚至當成一種標榜,是有問題的」,李雨喆說,他在馬雲基金會負責鄉村校長計劃。

「鄉村人才計劃」的總負責人張文斐表示,價值觀不行,能力再強也不是基金會想找的人。

「我們要的不是蠟燭,把自己燃燒盡了照亮別人。我們希望他是一個發電機,自己很陽光,那他帶的孩子才能健康」,馬雲公益基金執行秘書長於秀紅如是說。

在往屆的鄉村教師計劃評選中,最後一輪,兩個候選者情況非常相似,但名額只剩一個。兩人都在偏遠山村的學校默默付出了多年,拿著極低的工資,以一己之力撐起一個學校。

最後,分別去兩所學校走訪的基金會員工,坐在一起,仔細回想了在學校里的感受。一個老師的課堂氛圍很壓抑,孩子臉上也沒有笑臉,老師在課堂上講完,台下一半的人沒聽懂。另一個老師恰恰相反,雖然普通話不標準,但學生很有活力,老師還會想出各種遊戲帶著孩子們玩。

最終入選的,是能給孩子帶來活力的老師。

馬雲認為,校長不是讓多少知識灌進孩子的腦袋,而是要讓孩子充滿好奇,充滿想像力,永遠不會害怕未來。

班瑪多傑

「我們學校的目的是啥,放牧也可以放,拿著吉他放牧,情緒多好」班瑪多傑如是說,他是青海省達日縣滿掌鄉寄宿制藏文小學的校長。

學校位於牧區,很多家長不願意讓孩子去學校,班瑪多傑一邊家訪,說服家長把孩子送來,一邊讓學校生活豐富起來,讓學生產生興趣,主動留下來。

班瑪多傑這樣的校長,正是馬雲基金會扶助的對象。

「鄉村教師計劃」和「鄉村校長計劃」是馬雲公益基金會分別於2015年和2016年發起的公益項目。前者每年尋找100位優秀鄉村教師,給予每人總計10萬元支持,包括現金資助與專業發展機會。後者每年選出20位優秀的「鄉村教育家」代表,為每人提供總計50萬元的支持。

獲獎老師能獲得的資源遠不止如此。

獲獎的鄉村教師大多來自偏遠地區,寧夏曾經有一位老師,所在學校位置偏僻,連一扇大門都沒有。獲獎之後,新華社記者做了專題報道,也受到了縣政府的關注,不僅幫學校修了大門,還修了一條柏油馬路。

還有很多老師因為獲獎,提升了職稱,甚至當上了校長。還有的老師獲獎後,被各種媒體報道,藉此為學校引入了其他社會資源。根據馬雲基金會的統計,2015年到2018年,鄉村教師計劃的獲獎老師們,累計為學校吸引到了超過4000萬元的社會資源,除了直接的經濟支持,還有企業幫助學校修建了操場。

鄉村人才計劃影響力的擴大,讓一些希望入選的人開始動作變形。

有人填寫申報材料時直接從網上複製粘貼,連「百度文庫」的字樣都沒刪除。

為了防止造假,評選設置了實名舉報機制。李雨喆還記得,有一個針對鄉村校長的舉報來自他過去的學生,舉報原因是體罰。李雨喆打電話過去,這個學生至今還記得十幾年前校長曾經穿著靴子踢他,連靴子的牌子都記得。

相比於造假和虛報,評選團隊更擔心的是,真正有能力有情懷的校長,因為不會表達而被埋沒。

教師計劃和校長計劃的評選歷時大半年,進入最後一輪的候選者,基金會工作人員會挨個去他們所在學校走訪調研。

2019年的評選結束後,阿里的志願者想再挑幾所學校走訪,李雨喆推薦了雲南保山昌寧縣的漭水中學,對方去的第一天有些失望,「你不是說這是最好的幾家之一,這屆的評選標準降低了啊」,志願者跟李雨喆說。

李雨喆沒有解釋太多,只是建議對方在學校多呆幾天,「最好跟校長於春雲喝頓酒,他是個慢熱的人,不太擅長表達」。

於春雲

鄉村教師和校長計劃選拔的第一輪是書面審核,有些參選者會準備上萬字的材料,於春雲的材料只有寥寥數百字,甚至都沒分段。

這份材料吸引評審會的地方在於,一半的篇幅都在講述自己高中時代是如何被一位數學老師影響,最終成績大幅提升,並考上師範,走上教育之路。

就任校長後,於春雲面臨的困境是,當地輟學壓力非常大,外出打工賺的錢比老師的工資都高,很多學生不願意去學校。為了讓孩子們回歸校園,於春雲嘗試換位思考,「想讓學生回來,得把學校變成他們喜歡的地方。」

於是,於春雲在學校里舉辦各種活動和社團,有詩歌、茶藝、圍棋、星空觀測等等,他自己帶「自然體驗興趣班」,領著學生去河裡摸魚捉蝦,還有「美食體驗班」,領著學生去街上吃米線。推行素質教育的結果是,不僅學生回來了,成績也大幅上升,全縣一半的985、211都出自這所學校。

於春雲帶著「自然觀察團」的學生在學校附近觀察自然


成績差的學生在學校往往容易被邊緣化,於春雲就經常跟這些學生說,校長很重視他們的,成績好的孩子都走了,等校長老了,能在鎮子上陪著自己的就是他們。

漭水中學三面環河,於春雲專門沿著學校靠河的內牆邊種了許多藍花楹,等到5、6月份,藍花楹會開出紫色的花。於春雲想打造一個「校內網紅打卡點」,讓學生們可以拍照留念。

「今天校長面臨的困難非常多,讓我想起了自己做企業的時候。北方的校長不僅要會教書,很多校長還得知道怎麼燒鍋爐。南方的校長要會划船、會游泳,甚至還要改變人家穿拖鞋的習慣。校長必須是企業家,必須是CEO」,2020年初,在馬雲公益基金會舉辦的校長領導力論壇上,聽完鄉村校長們面臨的難題後,馬雲如是說。

有些時候,管理學校的難度甚至比管理企業更難,因為校長擁有的財權和人事權大都十分有限,騰挪的空間很狹窄。校長想推動改變,需要很多改革智慧。

史南城就面臨過類似的困境。

2012年,史南城被調到江西省余干縣的古埠鎮中心小學擔任校長,除了負責中心校,還要同時管理下屬30個教學點。

彼時,這些公立學校已經陷入多所私立學校的「包圍」中,在這個擁有8萬人口的大鎮,幾十所公立校加起來的學生只有2317人,家長寧可花更多錢把孩子送到郊區的私立學校,也不願意孩子在公立校就讀。

史南城

面對「用腳投票」的家長,史南城推動了兩項人事制度改革。校長競爭上崗,把轄區內適齡兒童的入學率作為校長的考核指標;教師雙向選擇,每所學校確定編制人數後向全體老師公示,通過學校和老師雙向選擇確定最終的崗位,如果有老師落選了所有學校,就要進入學習期,工資減少。

這種頗具市場化味道的改革意味著,好的老師很容易找到心儀的崗位,能力不足的老師必須努力提升,否則收入銳減。

一年以後,古埠鎮公立校的生源就增加到3519人。史南城也適時調整了改革的銳度,之前,老師和學校雙向選擇後,哪怕學校離家很遠也必須就任,等到第二年,制度實施更加有彈性,老師們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就近選擇學校。

古埠鎮中心小學還有個特色,每間宿舍都有空調,鎮上只此一家。

在安空調這事上,史南城先是在個別宿舍小規模試點。他向地方財政申請了一筆錢,又計算一下安空調所需的費用,給空調宿舍房重新定價,比普通宿舍貴幾百塊。結果供不應求,在學生需求的推動下,很快,所有宿舍都裝上了空調。

但是,不是所有的鄉村教育者都天生擅長運營,他們需要向史南城們學習。首先,得有個平台,讓他們認識史南城們。

張文斐還記得,幾年前,他去青海走訪一個老師。之前視頻面試的時候,被問到平常如何學習,這個老師說自己沒怎麼學,就是看些課本。

這似乎是一個「學習能力不強」的老師。但當張文斐去學校走訪,在距離只有3公里時卻迷路了的時候,他突然就理解了這個老師。

這所學校的3公里之內,連手機信號都沒有,導航用不上,得靠當地人指路才能找到學校。

不難想像,在偏遠地區,也有很多校長會面臨這樣的情況。

「幫幫校長」,在校長影響力論壇上,馬雲如此呼籲,「中國有很多師範學校,但是沒有校長學校。校長沒有人教,怎麼做好一個校長」,他說。

通過讓獲獎的老師和校長們形成一個更加持續、長久的團體,馬雲公益基金會正在試圖建立一個讓鄉村教育者們互相學習、溝通的平台。

據李雨喆介紹,往屆的獲獎校長間,已經自發形成了非正式師徒關係,有的校長會把另外的校長視作偶像和師傅。

馬雲基金會最早切入鄉村教育時,落腳點並不是校長,而是老師。「一個老師一輩子至少會影響200個學生」,馬雲在多個場合提到過這個數據。很快,他發現,如果校長不好,幫扶老師仍然不能解決問題。

「一個校長至少會影響200個老師,中國有20萬鄉村校長,至少影響6000萬孩子的未來」,馬雲的算術題又向前推演了一步。

這是個非常符合商業邏輯的思考方式,讓有限的資源產生最大的效益。

2014年4月,馬雲捐出3500萬阿里巴巴BABA股票,成立了馬雲公益基金會,按照最新市值計算,這部分資產現在值54.5億美金。

成立五年以來,基金會在教育領域累計投入了10億元。

五年花掉10個億,於秀紅的壓力很大,馬雲和張勇都嫌她花錢太慢了,言外之意是項目進展不夠快。

2019年教師節,馬雲卸任阿里巴巴董事局主席,正式從阿里退休。那段時間,於秀紅接收到周圍很多人的關心,「他們都說『你這邊壓力比較大啊』,我說是啊」。

因為馬雲曾表示,退休之後要專注於鄉村教育,這意味著,基金會將成為他的關注焦點。

於秀紅很快就感受到了關切,2019年底,她去拉薩出差,去推進幾個月前剛確定的跟拉薩師專的合作項目。一下飛機,馬雲的電話就來了,問她項目的事。於秀紅剛說了兩句,就被打斷了,「馬老師要問的不是拉薩師專(項目),他已經開始關心下一個項目了」。

來馬雲公益基金會前,於秀紅在公益領域工作多年,對國內基金會的情況非常了解。

「國內非公募基金會(不公開募資),每年的公益捐贈收入,兩三千萬是中等水平,大的公募基金會捐贈收入能上億。但我們的鄉村教育計劃項目,希望每年度是一個億的捐贈金額」,於秀紅介紹道。

於秀紅(右一)

「不差錢」解決了一個大問題。很多基金會為了募資順利,有時需要不斷迎合捐贈人的需求,運營項目也容易缺乏持續性。

只靠一人出資的馬雲公益基金會沒有這個煩惱,但在這裡,把錢花出去的難度不亞於其他基金會把錢收進來。

馬雲說,自己以前用老師的方式做企業,現在要用商業的方式做公益。

商業講究投入產出比,強調效率和結果導向。每一分錢都得花到位。

「鄉村教師計劃」獲獎者每人得到的現金資助是3年10萬元。這是一個經過精確計算的數字。當時,於秀紅和團隊走訪調研,發現鄉村教師平均工資是3千左右,理想工資是6千左右,10萬元相當於在3年內,每月給老師補貼3千,讓他們的收入達到期望標準。

張文斐對KPI壓力感受頗深,他統籌「教師計劃」、「校長計劃」和「師範生計劃」。這幾個計劃都有十分明確的KPI,比如每年要覆蓋多少區域,要有多少老師、校長參與申報。

他最近的「花錢壓力」來自拉薩師專項目。項目要捐贈1億元,在拉薩師專建設一座現代化的「馬雲教師培訓中心」,並設置「馬雲教育獎」和「馬雲教師計劃」,激勵在校師範生、教師和校長的發展。

「如果只是在西藏找1千個老師,一個人給10萬,很容易。(但這個項目不是這樣),這不是花錢,也不是項目方案,就是一道數學題,難度在於怎麼高效地花錢,去達成項目目標」,張文斐說。

薛誠在馬雲公益基金會負責「鄉村寄宿制學校計劃」。項目要聯合其他企業和當地資源,共同在鄉村打造寄宿制學校,以解決鄉村學校「生源少、分布不集中」的問題。

「寄宿制學校計劃」支出項目繁多,從前期的硬體改造到後期的生活老師聘用。「學校支出要填審批表,定期審批過來,我們簽字確認,審核完了再撥款,每一筆都很慎重」,薛誠介紹道。

有時候,合作企業過於熱情,想要投入更多的錢把學校打造的更高端,有企業甚至想找高大上的設計公司為學校做設計,都會被基金會委婉勸阻。

於秀紅直言,寄宿制學校項目是要探索提煉出標準模式,以便日後推廣複製,不是為了做一兩個豪華樣板。

馬雲公益基金會的理念是「喚醒意識,人人參與」。「寄宿制學校計劃」是這個理念的集中體現。

馬雲多次解釋過「慈善」和「公益」差別,前者是個人的事,重在給予,而後者重在喚醒和參與。在公益的語境下,花時間比花錢更重要。

在「寄宿制學校計劃」中,每所學校都對應一個合作企業,馬雲公益基金會和合作企業按1:1的比例出資,再聯合當地機構與教育系統共同改造或新建寄宿制學校。合作企業不僅要出錢,還必須深度參與到學校的具體建設中。

項目剛開始操作遇到很多困難。有的合作企業習慣了只出錢不出人的公益模式,無法理解為什麼出資之後,不僅得再投入人力,還得完全按照馬雲公益基金會的標準實施。

有一天,底下的人告訴於秀紅,有一個試點學校推行不下去,因為合作企業不配合,不肯出團隊,認為項目落地都應該由基金會負責。於秀紅趕緊給對方理事長打電話,電話里,對方直接表示,基金會的要求不合理。

無奈之下,於秀紅只好找到馬雲「要不這個學校就不做了」,聽到她的話,馬雲立即說,「那怎麼行,簽約之前都說好了,我給他們董事長打電話」。

幾個小時後,對方的理事長就給於秀紅打來電話,說他們之前理解錯了,之後一定全力配合。

讓於秀紅感到欣慰的是,很多合作企業在深度參與項目後,已經開始「甩掉」馬雲基金會,自己主動去參與寄宿制學校的運營。

從鄉村人才計劃到寄宿制學校,每一個項目都試圖尋找標杆、建立標杆、複製標杆。

馬雲說他的願望是努力打造公益模板,把馬雲基金會打造成中國公益領域的黃埔軍校,能夠向外輸出模式和人才。

「商業有秘密,公益沒有秘密」,他說。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my/0fg6pG8BUQOea5OwFeks.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