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丹妮莉絲
維斯·多斯拉克的「馬門」乃是兩匹巨大的青銅駿馬,後足站立,前腳高躍,四蹄相會於離路面百餘尺的高空,形成一個尖頂圓弧。
丹妮實在不了解,這座城既無圍牆,何需城門?……猶有甚者,她舉目所及居然沒有半棟建築。然而馬門依舊矗立在此,碩大無比,美麗逼人,兩匹大馬為遠方紫色山巒的風景加上了邊框。卓戈卡奧領著卡拉薩從它們的馬蹄下經過,沿著諸神大道繼續前行,血盟衛們緊隨左右,青銅駿馬則在碧波蕩漾的草原上灑下迆長的影子。
丹妮騎著銀馬跟隨在後,護送她的是喬拉·莫爾蒙爵士和再度上馬的哥哥韋賽里斯。自那天在草原上發生事故,她讓他走路回卡拉薩後,多斯拉克人便語帶譏諷地給他起了個綽號叫雷馬爾卡奧,意思是「酸腿國王」。次日卓戈卡奧提議讓他搭乘馬車,韋賽里斯答應下來。倔強又無知的他,卻不知這正是對他嘲弄。因為只有太監、殘廢、孕婦和老弱幼孺才搭馬車。為此他又得了個新譯名拉迦特卡奧,意思是「馬車國王」。哥哥竟還以為卡奧是因為丹妮犯了錯,想藉此向他賠禮。她特別懇求喬拉爵士別告訴他真相,以免他受辱。騎士回說作國王就是要能忍受些許侮辱……但他還是聽了她的話。如今丹妮可是再三哀求,又用盡多莉亞教的床上功夫,才讓卓戈收回成命,允許韋賽里斯重新和他們一起走在隊伍前端。
「城區究竟在哪兒?」他們從青銅拱門下穿過時,她忍不住問。放眼望去,四下沒有建築物,沒有人煙,只有草原和道路,兩旁擺滿了千百年來多斯拉克人由各地搜刮來的古老掠獲。
「前面,」喬拉爵士回答,「就在山腳下。」
過了馬門,搶竊而來的各方諸神和列位英雄凜然站立道路左右。丹妮騎著小銀馬經過曾被衰亡城市敬拜過的、如今早被遺忘的神祉,有的還朝天揮舞手中的閃電。眾多國王的石雕坐在王位上,冷冷地俯視她,他們的面容卻已被風雨侵蝕,連名字也失落於時間的迷霧中。身軀苗條的少女在大理石基座上跳舞,身上僅有花朵蔽體,她們拿著碎裂的瓶罐,倒出的也只有空氣。站在道路兩邊的青草地上的還有各種怪物:眼鑲珠寶的黑鐵龍,猙獰咆哮的鷹頭獅身獸,舉尾欲刺的人面獅身蠍尾獸,以及其他不知名的怪獸。有些雕像可愛得教她透不過氣,卻也有些極度畸形可怖,令她不敢再看。照喬拉爵士說,這些雕像大半來自亞夏彼方的陰影之地。
「好多啊,」小銀馬一邊緩步向前,她一邊說,「也是從好多地方來的。」
韋賽里斯可不怎麼感興趣。「全是些毀滅的城市留下來的垃圾。」他冷笑道。他這句話是特別用通用語說的,因為沒幾個多斯拉克人聽得懂,然而丹妮還是忍不住回頭看看自己卡斯的人,以確定沒人聽見。他倒是滿不在乎地繼續說下去。「這些野蠻人只懂得竊取文明人現成的建築……還有殺人。」他笑道,「但他們也真是會殺人,否則我找他們幹嘛?」
「他們現在也是我的族人,」丹妮說,「哥哥,你就別再叫他們野蠻人了吧。」
「真龍傳人愛說什麼就說什麼。」韋賽里斯道……依然是用通用語。他回頭瞄了一眼騎在後面的阿戈和拉卡洛,給了他們一個嘲弄的微笑。「你瞧,這些野蠻人沒腦袋,聽不懂文明人的話。」路邊矗立著一座爬滿青苔的巨石柱,足足有五十英尺高。韋賽里斯百無聊賴地看著石柱,「我們到底還要在這些廢墟里待多久,卓戈才會給我軍隊?我等得不耐煩了。」
「公主殿下必須先晉見多希卡林……」
「見幾個老太婆,我知道。」哥哥插話,「照你所說,之後還要演場鬧劇,預言她肚裡的小東西。這與我何干?我受夠了天天吃馬肉,還有這些野蠻人的臭味。」他朝自己寬大的衣袖聞了聞,他習慣在袖子裡縫個香袋,但作用非常有限,因為外衣本身就又髒又臭。韋賽里斯當初從潘托斯穿出來的絲綢羊毛,早已在長途跋涉中沾滿泥漬,並因汗水而腐爛了。
喬拉·莫爾蒙爵士道:「陛下,城西市集裡的東西應該合您胃口。自由貿易城邦的生意人在那裡做買賣,甚至會有七國的商販來此。至於卡奧,相信他會挑適當的時機履行承諾。」
「他最好動作快點。」韋賽里斯冷冷地說,「他答應給我一頂王冠,我可是打定主意非拿到手不可,誰也別想拿真龍尋開心。」這時他瞥見一尊形似女人,有著六個乳房和一個貂頭的猥褻雕像,便騎馬過去看個仔細。
丹妮鬆了口氣,卻依舊不安。「我衷心期望我的日和星不會讓他久等。」哥哥離開聽力範圍後,她這麼告訴喬拉爵士。
騎士懷疑地望著韋賽里斯的背影。「您哥哥應該留在潘托斯等待時機。卡拉薩里不適合他待,伊利里歐也告誡過他。」
「一旦得到那一萬精兵,他就會離開。我夫君承諾要給他一頂黃金王冠。」
喬拉爵士咕噥道:「卡麗熙,我知道,可是……多斯拉克人的行事作風與我們西方人不同。我跟他說過幾次,伊利里歐也談過,但您哥哥不聽。馬王並非生意人,韋賽里斯認為他把您賣了,現在想要收帳,然而卓戈卡奧將您視為他的禮物,他會以禮回贈韋賽里斯……只不過什麼時候送取決於他。您不能主動開口問他要禮物,對卡奧不能這樣。開口跟卡奧要任何東西都是行不通的。」
「可叫他這樣乾等卻也不對。」丹妮不知自己為何要為哥哥辯護,總之她開了口。「韋賽里斯說有了一萬名多斯拉克哮吼武士,他可以橫掃七國全境。」
喬拉爵士哼了一聲。「給韋賽里斯一萬把掃把,他也沒法把一座馬廄打掃乾淨。」
對他的輕蔑口吻,丹妮實在是不能佯作吃驚。「那……那如果不是韋賽里斯呢?」她問,「如果換個人?換個更強的人領軍呢?多斯拉克人果真能征服七國嗎?」
他們繼續沿著諸神大道走下去,喬拉爵士則陷入沉思。「當初剛遭放逐,我也是把多斯拉克人視為衣不蔽體、跟他們的馬同樣野性難馴的化外蠻子。公主殿下,若那時候您問起我這個問題,我會毫不猶豫地告訴您只需一千名訓練有素的騎士,便足以使上百倍的多斯拉克人抱頭鼠竄。」
「現在呢?」
「現在的話,」騎士道,「我就不敢確定。他們的馬術勝過任何騎士,天不怕地不怕,弓箭的射程也遠超過我們。七國的弓箭手多半徒步,躲在盾牌圍成的牆壁或是削尖的木樁做成的工事後面。多斯拉克人卻是騎馬射箭,無論衝鋒撤退都行動自如。公主殿下,他們非常危險……而他們的數量也同樣驚人。您夫君大人的卡拉薩足足擁有四萬騎馬戰士。」
「四萬人真的很多?」
「當年您哥哥雷加,便是帶著這麼多人到三叉戟河作戰,」喬拉爵士說,「但其中只有不到十分之一是騎士,其餘都是流浪騎手、弓箭手,以及拿槍矛的步兵。雷加一死,很多人便丟下武器,逃離戰場。面對四萬名嗜血哮吼武士的決死衝鋒,你覺得這樣的烏合之眾能支撐多久?置身箭如雨下的殺戮戰場,身穿硬皮革和鎖子甲,又能有多大效用?」
「撐不久,」她說,「也沒什麼用。」
他點點頭。「可是公主殿下,容我提醒您,只要諸神賜予七國的領主一點點腦子,他們就不至於淪落到那種地步。草原的騎馬戰士對圍城完全不在行,能不能攻下七國里最弱的城堡,我都很懷疑。但若是勞勃·拜拉席恩愚蠢到跟他們正面決戰……」
「他是這樣的人嗎?」丹妮問:「我的意思是,他愚蠢嗎?」
喬拉爵士沉吟片刻。「勞勃應該生為多斯拉克人才對。」最後他開口說,「您的卡奧會告訴您,只有懦夫才會躲在城牆後,不敢與敵人當面對決,對這種說法,『篡奪者』絕對會拍手贊成。他這個人驍勇善戰……照他的個性,的確會衝動地在開闊地和多斯拉克大軍決一死戰。但他身邊有很多人,哈,這些人就像伴奏的笛手,而他們決不會如此行事,比如他弟弟史坦尼斯·泰溫蘭尼斯特公爵,艾德·史塔克……」他啐了口唾沫。
「你好像很討厭這個史塔克公爵。」丹妮道。
「他奪走了我深愛的一切,只為了區區幾個偷獵人渣和他寶貴的榮譽。」喬拉爵士苦澀地說。從他的口氣,丹妮聽得出回憶依舊折磨著他。但他隨即轉變話題。「您看,」他指給她瞧,「這就是維斯多斯拉克,馬王之城。」
卓戈卡奧和他的血盟衛領著大隊人馬穿過絡繹熙攘的城西市集,沿著寬闊的大道行進。丹妮騎著銀馬,緊隨在旁,睜大眼睛看著周遭的奇異風光。維斯多斯拉克既是她生平所見最大的城市,卻也稱得上最小的一座。依她判斷,這座城占地面積大概有十個潘托斯那麼大,既無城牆亦無邊際,飽經風沙吹拂的寬廣街道上鋪著青草和泥土,野花則如地毯般覆蓋其上。在西方的自由貿易城邦,塔樓、豪宅、房舍、橋樑、店鋪和廳堂統統擁擠一塊,而維斯多斯拉克卻是慵懶地延展四方,沐浴在暖陽下,顯得古老、傲慢而空虛。
就連各種建築,在她眼裡也顯得古怪。她看到雕滿花紋的石頭營帳,如城堡般大的草織宅邸,搖搖欲墜的木造樓塔,大理石砌的階狀金字塔,以及屋頂開敞、直面天際的木材殿堂。有些宮殿更以荊棘籬笆來取代圍牆。「它們長得通通都不一樣。」她說。
「您哥哥說得倒也沒錯,」喬拉爵士坦承,「多斯拉克人的確不事建築。一千年前,他們所謂的蓋房子,便是在地上挖個大坑,然後鋪上草織屋頂。您在這裡看到的建築,都是他們從別處擄來的奴隸蓋的。不用說,那些奴隸自然是依照各地的風土民情去修築了。」
廳堂看起來大都荒廢已久,即便最大的那幾間也不例外。「住在這裡的人都到哪兒去了?」丹妮問。市集裡到處都是跑來跑去的小孩和高聲吆喝的成年人,但在這裡,她只看到幾個辦事的太監。
「定居在聖城的,只有多希卡林的老婦,以及侍候她們的奴隸和僕人。」喬拉爵士回答,「然而維斯·多斯拉克占地廣大,就算所有的卡奧都帶著他們的卡拉薩回歸聖母山,這裡也容納得下。女祭司曾經預言這樣的一天終將來臨,所以維斯·多斯拉克必須做好迎接所有孩子的準備。」
隊伍接近城東市集時,卓戈卡奧總算下令停步。從夷地、亞夏、陰影之地及玉海沿岸來的商隊,都在這裡做買賣,巍峨的聖母山高聳於頭頂。丹妮憶起伊利里歐總督的女奴曾說,卓戈的宮殿有兩百個房間和銀子打造的門扉,不禁莞爾一笑。這座「宮殿」乃是個深邃的木造飯廳,粗木建成的牆壁高達四十英尺,屋頂是一塊絲織大帷幕,掛起可擋霎時風雨,收下能迎無盡長空。廳堂周圍,高籬環繞,還有青草茂盛的寬闊馬場,火堆,以及數以百計的圓頂土屋,它們自地面突起,雜草覆蓋其上,遠看仿如小丘。
為了迎接卓戈卡奧,大隊奴隸已在前等候。每個人下馬後,便解開腰際的亞拉克彎刀,以及隨身攜帶的其他武器,交給旁邊的奴隸,連卓戈卡奧也不例外。喬拉爵士事前曾解釋道:在維斯·多斯拉克城裡禁止攜帶武器,也不能傷害其他自由人。在聖母山的注視下,即便正在交戰的卡拉薩,也會暫時捐棄成見,共飲蜜酒作樂。根據多希卡林女祭司的律令,在這個地方,所有的多斯拉克人都是血脈同源,屬於同一個卡拉薩,同一個族群。
伊麗和姬琪扶丹妮下馬時,科霍羅過來找她。他是個矮胖的禿子,生了個鷹鉤鼻,滿嘴碎牙。二十年前,有人意圖綁架卓戈,賣給他父親的敵人,科霍羅從傭兵手中救出了當時還年輕的卡拉喀,牙齒卻因此被一個釘頭錘打得稀爛。卓戈三個血盟衛中,數科霍羅最為年長。從她夫君誕生那天起,他的性命便與卓戈緊緊相連。
每位卡奧都有自己的血盟衛。丹妮從前以為他們就是多斯拉克人中的御林鐵衛,誓死保衛主人,但她隨後發現不只這樣。姬琪告訴她血盟衛不只是侍衛,他們更是卡奧的手足兄弟,他的影子,他最剽悍的朋友。卓戈與他們互以「吾血之血」相稱,事實也的確如此,他們共享同一生命。依照馬王的古老傳統,卡奧若死,血盟衛亦需隨行,以陪伴他走過夜晚的國度。若卡奧死於敵人之手,則他們需先為其復仇,然後欣喜地自殺殉葬。姬琪說,在某些卡拉薩里,血盟衛不僅同飲卡奧之酒,更居其營帳,甚至享其妻妾,惟有卡奧的馬絕對不碰,因為每個人的坐騎只能屬於個人。
丹妮莉絲很慶幸卓戈卡奧沒有遵循這些古老習俗,她可不想被多人共享。老科霍羅待她還算親切,其他人卻讓她害怕。哈戈身形巨大,沉默寡言,時常凶神惡煞地瞪著她,仿佛忘記了她的身份。柯索則眼神冷酷,雙手靈活,性喜傷人。每回他碰過多莉亞,總會在她的白嫩肌膚上留下淤傷,有時還會讓伊麗在夜裡偷偷啜泣。連他的馬兒好像也怕他。
但他們和卓戈生死與共,所以丹妮莉絲除了接納他們,別無選擇。有時候,她反倒希望自己父親當年身邊也有這種人保護。歌謠里的白衣白甲的御林鐵衛,總是高貴、英勇而真誠,但伊里斯王卻死在其中一人手裡。如今人們稱那個英俊的男孩為「弒君者」。至於「無畏的」巴利斯坦爵士,則投效篡奪者麾下。她不禁暗忖,七國的人是否都如此虛偽。待她的兒子坐上鐵王座,她一定要讓他也有自己的血盟衛,保護他免遭御林鐵衛的詭計迫害。
「卡麗熙,」科霍羅用多斯拉克語說,「吾血之血卓戈命令我通知您,今晚他必須登上聖母山,為他的平安歸來向諸神獻祭。」
丹妮知道惟有男人才能踏上聖母山,卡奧的血盟衛會和他同去,並在翌日清晨歸返。「請告訴我的日和星,說我作夢都念著他,並且焦急地盼他回來。」她滿懷感激地答道。事實上,隨著胎兒日漸長大,丹妮越來越容易疲累,能休息一晚再好不過。她懷孕一事似乎益發點燃卓戈的慾火,近來他的臨幸總讓她筋疲力盡。
多莉亞領她走到為她和卡奧所準備的空心土丘。內里陰涼昏暗,如同一座泥土搭成的帳篷。「姬琪,請幫我準備沐浴。」她想洗去旅途風塵,好好浸一浸酸疼的骨頭。她很高興他們將在此停留一段時日,這樣她就無需每天一大早便爬上小銀馬了。
熱水極燙,正合她意。「今晚我要給哥哥張羅禮物。」姬琪為她洗頭時,她下了決心。「在聖城裡,他要有個國王的樣子。多莉亞,快趕去找他,邀他與我共進晚餐。」相對她其他的多斯拉克女侍,韋賽里斯對這位里斯女孩比較好,這或許是因為以前在潘托斯時,伊利里歐總督曾讓他睡過她。「伊麗,去市集買些水果和肉食,什麼都好,就是不要馬肉。」
「馬肉是最好的肉,」伊麗道,「吃馬肉讓人強壯。」
「韋賽里斯最恨馬肉。」
「遵命,卡麗熙。」
她帶了羊的腰骨肉和一籃蔬果回來。隨後姬琪用甜菜和火豆烤肉,邊烤邊淋上蜂蜜。蔬果則有甜瓜、石榴和李子,還有些丹妮沒見過的古怪東方瓜果。趁女僕準備晚餐,丹妮擺出了她照哥哥身材親手裁製的衣服,包括白色亞麻布織成的外衣和護腿,綁到膝蓋的涼鞋,一條青銅圓飾腰帶,還有一件畫了噴火龍的皮背心。如果他看起來不那麼像乞丐,她希望多斯拉克人會比較尊重他,或許他也會原諒她那天在草海上羞辱他的事。再怎麼說,他還是她的國王,也是她哥哥,他們同是真龍血脈。
她正要擺上最後一件禮物——一件草綠色的紗絲披風,滾了淺灰邊,恰好可以襯出他頭髮的銀色——韋賽里斯氣呼呼地進來了,他拽著多莉亞的手,只見她一隻眼睛挨了揍,這會兒紅腫起來。「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叫這婊子來對我發號施令!」他邊說邊粗魯地把女僕推倒在地毯上。
這突如其來的怒氣大出丹妮意料。「我只不過想……多莉亞,你是怎麼說的?」
「卡麗熙,對不起,請您原諒我。我照您吩咐去找他,告訴他說您命令他來一起吃飯。」
「誰都不許對真龍發號施令,」韋賽里斯咆哮:「我是你的國王!我應該把她的頭還給你才對!」
里斯女孩畏縮起來,丹妮用輕拍安撫她。「別怕,他不會傷害你。好哥哥,請您原諒她吧,她不過是說錯話,我告訴她請您來和我共進晚餐,如果陛下您願意的話。」她牽起他的手,拉他到房間的另一邊。「您看,這些是我要送給你的。」
韋賽里斯滿腹狐疑地皺眉道:「這些是什麼?」
「新衣服。我特地為您做的。」丹妮害羞地微笑。
他斜眼看看她,輕蔑地說:「還不就是些多斯拉克破布。怎麼,現在輪到你為我挑衣服啦?」
「請別這樣……穿這些衣服會涼快點,也比較舒服,而且我想……我想如果您穿得跟他們,跟多斯拉克人一樣……」丹妮不知要怎麼說才不會喚醒睡龍之怒。
「我看接下來你就會叫我跟著綁辮子了。」
「我不會……」為什麼他永遠如此殘酷?她只是想幫忙罷了。「其實您還沒打過勝仗,也沒有權利綁辮子。」
這是她最不該說的話。他淡紫色的眼睛裡燃起怒火,卻不敢打她,因為她的侍女站在旁邊,而她卡斯的戰士就在外面。韋賽里斯撿起披風嗅了嗅。「一股馬糞味,我看給馬用還差不多。」
「這是我讓多莉亞特地為您縫的,」她很覺受傷地告訴他,「就算卡奧穿起來也很相稱。」
「我是七國之君,不是什麼渾身草臭、頭髮響叮噹的野蠻人。」韋賽里斯斥道。他一把抓住她的手。「你越來越不識好歹了,小賤貨。你以為自己現在肚子大了,喚醒睡龍之怒就沒關係了嗎?」
他的手指掐進她的臂膀,痛得她覺得自己仿佛又變成了小孩,見他生氣就害怕得慌忙退縮。她伸出另一隻手,摸索碰到的第一個東西,那恰好是她原本要給他的腰帶,一條雕飾華麗的青銅牌鏈。她用盡渾身力氣揮了出去。
腰帶正中他面門。韋賽里斯應聲鬆手,一塊銅牌銳利的邊緣割破了他的臉頰,鮮血頓時流淌下來。「不識好歹的人是你。」丹妮對他說,「那天在草原上,你還沒得到教訓嗎?請你離開,免得我叫卡斯部眾拖你走。你最好祈禱卓戈卡奧不要知道這件事,不然他會把你開膛破肚,挖出內臟叫你自己吃下去。」
韋賽里斯爬起來。「小賤貨,等我回國以後,你一定會後悔的。」說完他托著受傷的臉走出去,禮物一件也沒拿。
他滴下的血灑在那件美麗的紗絲披風上。丹妮握住柔軟的布料,按在自己臉頰,然後盤腿坐進她的睡鋪。
「卡麗熙,您的晚餐準備好了。」姬琪宣布。
「我不餓。」丹妮悲傷地說。突然間她只覺得好累。「你們分著吃吧。麻煩送一點去給喬拉爵士。」過了半晌,她又加上一句,「請拿一顆龍蛋給我。」
伊麗拿來那顆深綠色蛋殼的龍蛋。她放在小手心裡反覆把玩,鱗甲閃著青銅的光澤。丹妮翻身蜷曲,拉過紗絲披風做蓋,把龍蛋放進她隆起的腹部和小而柔軟的胸乳間的凹陷。她喜歡把玩這些龍蛋,它們實在漂亮,有時候光是靠近就會讓她覺得自己變得強壯而勇敢,仿佛她從蛋里的石化龍那兒汲取了能量。
就在她躺著玩弄龍蛋的時候,她感覺到體內嬰兒的胎動……好像他正在向外伸手擁抱,同是手足兄弟,同是龍族血脈。「你才是真龍傳人,」丹妮向他悄聲說,「真正的龍。我知道的。」然後她微笑著入眠,夢見了家鄉。
多斯拉克語中對卡奧繼承人的尊稱。
第三十七章 布蘭
天空下著細雪,布蘭可以感覺到臉上飄落的雪花,一碰皮膚便即融化,像一陣輕柔的雨。他筆直地騎在馬上,看著鐵閘門被絞盤向上拉起。他雖竭力想保持鎮定,心臟卻一直在胸口狂跳個不停。
「準備好了嗎?」羅柏問。
布蘭點點頭,試著不露出害怕的神色。雖然自墜樓以來,他便沒有踏出過臨冬城一步,但他打定主意要像個騎士一樣昂首騎馬出去。
「那我們走吧。」羅柏一夾馬肚,騎著他那匹灰白相間的大公馬穿過閘門。
「前進。」布蘭向自己的坐騎耳語。他輕觸它的脖子,栗子色的小母馬便邁步向前。布蘭為它取名「小舞」。它今年兩歲,喬賽斯說它聰明得不像馬。他們已經對它進行過特別訓練,讓它對韁繩、聲音和碰觸有反應,但到目前為止,布蘭只是騎它繞繞廣場。最初喬賽斯或阿多會牽著它,布蘭則被綁在它背上那個超大的馬鞍上——馬鞍是照小惡魔的設計圖打造的。不過這兩個星期以來,他已經能獨自駕馭,騎著它來回慢跑,每繞一圈,膽子就更大。
他們穿過城門樓,越過吊橋,走出外城牆。夏天和灰風跑在他們身畔,嗅著風中的氣息。緊跟在後的是帶著長弓和羽箭的席恩·葛雷喬伊。出發前他說過,今天定要獵頭鹿回去。在他後面的是四個穿著鎖子甲,戴著鎖甲頭套的衛士,以及骨瘦如柴的喬賽斯。胡倫離開之後,羅柏便指派喬賽斯擔任新的馬房總管。魯溫師傅騎著驢子殿後。布蘭本來希望就他和羅柏兩個人出去,但哈爾·莫蘭不肯答應,魯溫師傅也持相同意見。為防布蘭落馬或負傷,師傅打定主意隨侍在旁。
城堡外便是市集廣場,只是如今木頭搭建的攤位全部荒廢。他們行經鎮里的泥濘街道,穿過排列整齊,用木材和粗石建成的小屋。眼下只有不到五分之一的房屋有人跡,幾縷細細的柴煙從煙囪升起。隨著天氣越趨寒冷,其餘的空屋也會漸漸住滿。老奶媽說,等到降雪時節來臨,冰風從北吹來,農民們便會離開他們結凍的田地和遙遠的村舍,把行李載上馬車運到鎮內居住,然後避冬市鎮便會熱鬧起來。布蘭從沒見過這番景象,但魯溫師傅說那樣的日子就快來了。因為長夏已盡,凜冬將至。
他們騎馬經過時,有幾個村民不安地看著冰原狼,還有一個人丟下抱著的木材,害怕得慌忙躲開,不過大多數村民早已習慣了這種情景。看到兩個男孩,他們單膝跪下,而羅柏也頗有領主風範地——頷首致意。
因為雙腳無法用力夾緊,騎馬時的晃動起初使布蘭覺得很不安穩,但大馬鞍厚實高聳的靠背,卻如搖籃一般舒服地摟著他,而綁住大腿和胸部的皮帶也讓他不致落馬。經過一段時間,他漸漸習慣了搖晃的節奏,焦慮褪去,一抹害怕的微笑爬上了臉龐。
兩個女侍站在煙柴酒館的招牌下。當席恩·葛雷喬伊向她們打招呼時,比較年輕的那個女孩滿面通紅,用手遮臉。席恩踢馬跑到羅柏旁邊。「凱拉真可愛,」他笑道,「在床上她扭得像只黃鼠狼,可在街上跟她一句話還沒說完,臉就紅了,好像自己還是個黃花閨女似的。我有沒有跟你說過那天晚上她和貝莎——」
「席恩,不要在我弟弟面前講這種事。」羅柏告誡他,又瞄了布蘭一眼。
布蘭望向別處,假裝自己沒聽到,但他感覺得到葛雷喬伊的視線落在身上。可想而知,此刻的他一定正在微笑。他一天到晚微笑,仿佛整個世界就是個秘密的玩笑,而惟有聰明的他能理解。羅柏似乎對席恩頗為佩服,也很喜歡與他為伴,但布蘭始終無法對父親的養子產生感情。
羅柏靠過來。「布蘭,你騎得很好。」
「我想再騎快點。」布蘭回答。
羅柏微笑,「沒問題。」說完他策馬開跑,狼群跟在他後面沖了出去。布蘭用力一扯韁繩,小舞也加快步伐。他聽見席恩·葛雷喬伊一聲吆喝,以及身後雜沓的馬蹄畝。
布蘭的披風在風中翻騰猶如波浪,落雪迎面撲來。羅柏遙遙領先,不時回頭張望,確定布蘭和其他人跟上。他再度扯韁,小舞如滑絲般流暢地邁步疾奔。兩人的距離逐漸拉近,等他在避冬市鎮兩里外的狼林邊緣追上羅柏時,他們已把其他人遠遠拋在後方。「我能騎馬了!」布蘭嘻嘻笑著大叫,這種感覺好像飛。
「我很想跟你賽跑,怕只怕贏不了你。」羅柏的口氣雖然輕快,帶著戲謔的意味,但在哥哥的笑容背後,布蘭卻看得出他有心事。
「我不想跟你比賽。」布蘭四處張望,尋找冰原狼的蹤影。但那兩隻狼早就消失在了森林裡。「昨晚你聽見夏天叫了嗎?」
「灰風也是焦躁不安。」羅柏道。他紅棕色的頭髮長長了,未經梳理,有些凌亂,幾撮紅鬍子遮住了下巴,讓他看起來比十五歲的實際年齡要成熟。「有時候我覺得他們知道很多事……感應到很多事……」羅柏嘆口氣,「布蘭,我不知該跟你說多少,我真希望你年紀再大一點。」
「我已經八歲了!」布蘭說:「八歲和十五歲沒差多少,而且在你之後,我也是臨冬城的繼承人。」
「是啊,」羅柏語氣哀傷,甚至有些害怕。「布蘭,有件事我必須跟你講清楚。昨晚來了只信鴉,從君臨來,魯溫師傅半夜把我叫醒。」
布蘭突然感到一陣驚恐。黑色的翅膀,黑色的消息,老奶媽總這麼說,而近來傳遞信息的渡鴉一再證明了這句俗諺的正確。羅柏寫信給守夜人軍團的司令官,鳥兒卻帶回班揚叔叔依舊下落不明的消息。接著鷹巢城有信傳來,是母親寫的,可惜也並非好消息。她沒說何時回來,只說小惡魔如今是她的犯人。布蘭其實還挺喜歡那矮個子,但「蘭尼斯特」這個姓氏卻教他背脊發涼。有件和蘭尼斯特有關的事,他應該記得,然而每次他試圖回憶,便覺頭暈目眩,腹痛如絞。那一天,羅柏整日把自己關在房裡,和魯溫師傅、席恩·葛雷喬伊,以及哈里斯·莫蘭共商對策。之後信使騎著快馬,將羅柏的命令傳遍北境。布蘭依稀聽到卡林灣這地名,那是先民在頸澤北端築起的古老要塞。究竟發生了什麼,沒人告訴他,但肯定不是什麼好事。
這會兒竟又來了一隻渡鴉,又帶來新的消息。布蘭強迫自己滿懷希望。「是母親送來的嗎?她是不是要回家了?」
「信是埃林從君臨寫來的。喬里·凱索死了,還有韋爾和海華。他們慘死於弒君者之手。」羅柏仰頭面對飄雪,雪片融化在他兩頰。「願天上諸神讓他們安息。」
布蘭不知該說什麼才好,只覺自己仿佛被狠揍了一拳。打布蘭出生,喬里就是臨冬城的侍衛隊長。「他們殺了喬里?」他記得每一次喬里追著他在屋頂上奔跑的情景,他可以清楚地拼湊出他全副鎧甲,大步走過廣場的風光,或是坐在廳堂的老位子上,邊吃邊談笑的模樣。「為什麼會有人要殺喬里?」
羅柏木然地搖頭,眼裡溢滿悲痛。「我不知道。還有……布蘭,這不是最糟的消息,父親也在打鬥中被摔倒的馬壓住,埃林說他的腿碎了……派席爾大學士已經給他喝了罌粟花奶,但他們不確定什麼時候……什麼時候他才……」聽見身後的蹄聲,他轉頭朝來路望去,席恩等人已經趕了上來。「他才會醒來。」羅柏把話說完,伸手按住劍柄,恢復了羅柏城主的莊嚴聲調,「布蘭,我向你保證,不管發生什麼,這個仇我永不會忘。」
他的語氣卻更教布蘭害怕。「那你打算怎麼辦?」他問。席恩·葛雷喬伊拉住韁繩,停在他們旁邊。
「席恩認為我應該立刻召集封臣。」羅柏說。
「血債血還。」這次葛雷喬伊沒有笑。他那張削瘦而黝黑的臉,有種饑渴的神色,黑髮垂下,遮住雙眼。
「惟有領主才能召集封臣。」布蘭說,雪持續飄落在他們周圍。
「如果令尊去世,」席恩道,「羅柏就是臨冬城公爵。」
「他不會死!」布蘭朝他尖叫。
羅柏握住他的手。「他不會死,父親大人不會死。」他平靜地說。「可是……如今北境的榮譽繫於我手。父親大人臨行前曾對我說,為了你和瑞肯,我一定要堅強。布蘭,我幾乎是成年人了。」
布蘭顫抖不已。「母親如果在就好了。」他可憐兮兮地說。他轉頭尋找魯溫師傅的身影,他的驢子在遠處依稀可見,此刻正小跑步爬上緩丘。「魯溫師傅也認為應該徵召諸侯嗎?」
「師傅他和老女人一樣,膽小著呢。」席恩道。
「但父親向來聽從他的忠告,」布蘭提醒哥哥,「母親也是。」
「我也聽,」羅柏堅持,「每個人的意見我都聽。」
布蘭外出騎馬的喜悅,此刻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像臉上的雪片般融化殆盡。若是從前,聽到羅柏要召集封臣,率軍出征,他一定會興奮難耐,然而現在他感到的卻只有恐懼。「我們可以回去了嗎?」他問,「我覺得好冷。」
羅柏環顧四周。「得先把狼找到。你能再忍耐一會兒嗎?」
「你能騎多久,我就能騎多久。」魯溫師傅曾警告他騎馬時間不要太長,惟恐他在馬鞍上坐久了全身會酸痛,但布蘭不願在哥哥面前自承虛弱。他受夠了大家成天大驚小怪,對他的身體問長問短。
「那我們這就去把小獵人給獵回來吧。」羅柏說。於是他們並肩而行,驅策坐騎離開國王大道,進入狼林。席恩遠遠落在後面,和其他衛士談笑。
置身林問的感覺真好。布蘭輕握馬韁,讓小舞緩步慢行,一邊四處觀望。他很熟悉這座森林,然而在長期坐困臨冬城後,如今卻有初次造訪的興味。樹林裡的氣息充溢他的鼻孔:新鮮松針的明銳香氣,濕軟腐葉的泥土芬芳,還有模糊的動物麝香,以及遠方炊煙的味道。他瞥見一隻黑松鼠的身影,在一棵被雪覆蓋的橡樹枝幹間穿梭,接著又駐足欣賞女王蛛所織就的銀色蛛網。
席恩和其他人離他們越來越遠,到後來布蘭已聽不見他們的聲音。前方傳來模糊的流水聲。水聲漸大,直到他們抵達溪邊。這時,淚水刺痛了他的眼。
「布蘭?」羅柏問,「你怎麼了?」
布蘭搖搖頭。「我只是想起從前的事。」他說,「有一次喬裡帶我們來這兒抓鱒魚。就你、我還有瓊恩,記得嗎?」
「我記得。」羅柏說,他的語調平靜而哀傷。
「結果我什麼也沒抓到,」布蘭說,「可在回臨冬城的路上,瓊恩卻把他抓的魚都給了我。我們還能再見到瓊恩嗎?」
「上次國王來訪,我們不就看到了班揚叔叔?」羅柏告訴他,「瓊恩也會回來作客,你等著瞧吧。」
溪流湍急,水勢高漲。羅柏下馬,牽著坐騎越過淺灘。渡口最深處,水及大腿。他把馬兒拴在對岸的一棵樹上,然後涉水回來帶布蘭和小舞過去。溪流拍打著岩石和樹根,激起陣陣飛沫,羅柏當先領他渡河,布蘭可以感覺水花濺到臉上。他笑了。一時之間,他覺得自己又是身強體壯,四肢健全。他仰望樹林,夢想自己能爬上去,攀上樹頂,讓整片樹海盡展眼前。
他們抵達對岸時,只聽樹林裡傳來一聲長嚎,音調漸高,哀嘆久長,仿如穿梭林間的一陣冷風。布蘭抬首聆聽。「那是夏天。」他說。話音剛落,第二陣嚎聲便加入進來。
「他們殺死獵物了。」羅柏邊說邊騎上馬。「我看我最好去帶他們回來。你在這裡等,席恩他們應該馬上就到。」
「我想跟你一起去。」布蘭說。
「我自己去比較快。」羅柏一踢馬刺,消失在樹林裡。
他走後,整個森林仿佛朝布蘭包圍過來。雪下得更大,雖然一碰地面就會融化,但他周遭的岩石、樹根和枝幹卻都覆上了一層薄薄的白。他等待之時,方才察覺到自己有多不舒服:雙腿沒有知覺,毫無用處地掛在馬鐙上;胸膛的皮帶綁得很緊,擦傷了皮膚;雪水融化滲進手套,凍得他兩手發麻。他不禁奇怪席恩、魯溫師傅,以及喬賽斯等人怎麼還沒來。
隨後他聽見樹葉沙沙作響,布蘭立刻拉動韁繩,教小舞轉身,迎向他的朋友們。然而從林中走到溪邊的,卻是一群衣著破爛的陌生人。
「你們好。」他緊張地說。只需一眼,布蘭便知他們既非林務官,亦非農民。他猛然驚覺自己衣著華麗,身上穿著嶄新的深灰色羊毛外套,縫了銀扣,絨毛邊的披風用一個沉甸甸的銀別針系在肩頭。他的皮靴和手套也都滾了絨毛邊。
「你,就一個人啊?」其中個子最大,滿臉風霜痕跡的光頭男子說,「可憐的小鬼,在狼林里迷了路。」
「我沒有迷路。」布蘭不喜歡這群陌生人盯著他瞧的模樣。對方一共四人,他一轉頭看到背後還有兩個。「我哥哥剛走,我的衛兵馬上就來。」
「你的衛兵,啊哈?」另一個面容憔悴,一臉灰胡碴的人說,「小少爺,我倒問問你,他們要守衛什麼啊?守衛你披風上那個銀別針嗎?」
「真是個漂亮東西。」這次是女人的聲音。她看起來委實不太像女人;又高又瘦,和其他人同樣的苦臉,頭髮則埋藏在碗狀的半罩頭盔下。她手中的長矛是根八尺長的黑橡木棍,前面安著銹掉的槍尖。
「給咱們瞧瞧。」光頭大漢說。
布蘭不安地看著他。這人的衣服骯髒污穢、破爛不堪,東一塊棕,西一塊藍,還有一塊暗綠補丁,其餘的地方則通通褪成灰色,但看得出原本是件黑斗篷。他突然發現,那個一臉灰胡碴的人也穿著黑色破衣。布蘭驀地想起他們找到小狼當天,被父親砍頭的那個背棄誓言的人,衣著也是黑色,而父親說他是守夜人部隊的逃兵。世間最危險的人莫過於此,他想起艾德公爵的話,因為他們自知一旦被捕,只有死路一條,於是惡向膽邊生,再傷天害理的勾當也乾得出來。
「小鬼,把別針拿來。」大漢伸出手說。
「還有你的馬,」另一個女人說,她的個子比羅柏矮,生了一張扁扁的寬臉和一頭黃色直發。「快給我下來。」一把鋒呈鋸齒的匕首從她袖裡閃進手中。
「可是,」布蘭脫口而出,「我沒辦法……」
布蘭還沒想到調轉小舞開步逃走,大漢便一把抓住了韁繩。「小少爺,你當然有辦法……而且一定得想辦法,如果你不想吃苦頭的話。」
「史帝夫,你瞧,他被綁在馬鞍上,」高個女人用長槍指著說,「或許他說的是實話。」
「綁起來了,是嗎?」史帝夫說。他從腰間的刀鞘里抽出匕首。「這不成問題。」
「你殘廢了還是怎麼了?」矮個女人問。
布蘭怒道:「我是臨冬城的布蘭登·史塔克,你最好放開我的馬,否則我教你們通通沒命。」
一臉灰胡碴的瘦子哈哈大笑。「我看這小子準是史塔克家的人沒錯,只有史塔克家的人才這麼笨,該討饒的時候還要狠。」
「把他小雞雞割下來塞他嘴裡,」矮個女人提議,「這樣他肯定閉嘴。」
「哈莉,你已經夠丑了,沒想到還這麼沒腦子。」高個女人道,「這孩子死了就不值錢啦,可要留著活口……天殺的,想想曼斯手上若有了班揚·史塔克的親屬當人質,他會怎麼賞我們!」
「曼斯見鬼去,」大漢咒道,「你還想回去,歐莎?我看你才沒腦子。你以為白鬼會管你手上有沒有人質?」他轉向布蘭,割開他大腿的皮帶。皮革仿佛鬆了口氣似地分開。
他出手很快,又沒有留心,結果割得很深。布蘭低頭,看到羊毛綁腿被割開的地方,露出白皙的大腿肉。接著血湧出來,他望著紅色的血漬逐漸擴散,感覺輕微頭暈,卻意外地疏離,絲毫不覺疼痛,連一點感覺都沒有。大漢驚訝地哼了一聲。
「立刻放下武器,我保證讓你們死得乾脆。」羅柏叫道。
布蘭懷著最後一絲希望抬起頭,他果真出現在那裡。可惜他那番話的威嚴,卻被緊張嘶啞的聲調所減低。他騎著馬,麇鹿血淋淋的屍體掛在馬背,手握長劍。
「老哥回來了。」灰胡碴的男子道。
「喲,這傢伙挺兇悍嘛。」矮個女人譏諷他。他們叫她哈莉。「你想跟咱們打,小鬼頭?」
「小子,你這是以一對六,別傻了。」高個的歐莎平舉長槍。「趕快下馬,把劍扔了。我們會謝謝你的馬兒和鹿肉,然後放你和你弟弟走路。」
羅柏吹聲口哨。眾人聽見腳步輕踩濕葉的聲響。矮樹叢低垂的枝椏灑下覆蓋的雪,向兩旁分開,灰風和夏天自一片綠色中穿出。夏天嗅嗅風中的氣息,出聲低吼。
「狼來了。」哈莉噤聲道。
「是冰原狼。」布蘭說。雖然並未發育完全,他們的體格也只有一般狼大小,但若仔細觀察,很容易分辨出差異所在。魯溫師傅和馴獸長法蘭教過他:冰原狼的頭比較大,四肢較長,鼻子和下巴則特別尖細、形狀明顯。站在輕飄的細雪裡,他們懷著憔悴而駭人的神態。灰風的口鼻沾滿鮮血。
「兩隻臭狗。」光頭男子輕蔑地說,「我倒是知道,夜裡沒什麼比狼皮斗篷更保暖。」他猛地做了個手勢。「拿下!」
羅柏高喊:「臨名冬城萬歲!」然後踢馬向前。公馬跳進溪里,衣衫襤褸的敵人圍了過去。有個人拿著斧頭,沒頭沒腦地大叫著朝他衝來。羅柏的長劍正中對方面門,發出令人作嘔的碎裂聲,隨即鮮血四濺。一臉胡碴的人伸手去扯韁繩,才抓住半秒……只見灰風一躍而起把他撲倒。他噗通一聲跌進溪里,吶喊著,瘋狂地揮舞著短刀,頭部被水淹沒。冰原狼跳上去繼續攻擊,兩人消失在水中,轉眼之間,白色的河水便轉為殷紅。
羅柏和歐莎在河中央打得不可開交。她的長槍活像條鋼頭毒蛇,閃電般朝他胸口竄去,一次、兩次、三次,但羅柏的長劍擋下每一記攻勢,撥開刺來的槍尖。在她第四還是第五次突刺時,高個女人用力過猛,失了重心,僅一秒的時間,羅柏便騎馬衝鋒,把她踩在蹄下。
幾尺外,夏天向前疾跳,撲咬哈莉,結果後背反挨一記短刀。夏天咆哮著後退,再度衝刺。這回他的利齒緊緊咬住她的小腿。矮個女人兩手握刀,死命向下插去,然而冰原狼仿佛能感應危險,迅速鬆開抽身,撕下滿嘴皮革、碎布和血淋淋的肉塊。哈莉跌倒在地,他又撲跳上前,把她向後撞開,撕咬她的小腹。
第五個人想逃離這場屠殺……可惜卻沒跑遠。他正踉蹌著爬上對岸,灰風渾身濕淋淋地從河裡冒出,甩甩身上的水,箭步追去。冰原狼嘴巴一張一闔,咬斷他的腿筋,接著去咬他的喉嚨,那人慘叫著滑進河裡。
此時只剩那個大漢史帝夫了。他割開布蘭胸前的皮帶,抓住他的臂膀用力一扯,布蘭便從馬背上摔下來。他癱在地上,雙腿糾纏一團,被身體壓住,一隻腳還滑進了溪里。他感覺不到冰冷的河水,卻感覺得出史帝夫按在他喉嚨的匕首。「退後,」他警告道,「不然我發誓會把這小鬼的氣管給割了。」
羅柏勒住馬,急劇地喘氣。怒意從他眼底消失,持劍的手也垂軟下來。
就在那一剎那,整個局勢在布蘭眼前一覽無遺。夏天正對付哈莉,從她肚子裡扯出一條條發亮的藍色小蛇。她的眼睛睜得老大,瞪著冰原狼。布蘭辨不清她究竟是死是活。灰胡碴和拿斧頭那兩個人躺著一動不動。歐莎則爬了起來,正朝她的長槍挪去。灰風渾身滴水,啪噠啪噠朝她走近。「叫他走開!」大漢喊道,「把他們都叫開,不然這殘廢小鬼現在就死!」
「灰風,夏天,過來。」羅柏道。
冰原狼停步,回頭。灰風飛奔到羅柏身邊,夏天則留在原地,看著布蘭和他身旁的人,發出低吼。它的口鼻鮮血淋漓,雙眼燃燒著怒火。
歐莎撐著槍尾站起來。她的上臂被羅柏砍了一劍,汨汨流血。布蘭看到大漢滿臉是汗,這才明白史帝夫和自己同樣害怕。「史塔克,」他喃喃道,「該死的史塔克。」他提高音量。「歐莎,把狼宰了,拿走他的劍。」
「要殺你自己殺,」她回答,「我死也不靠近那些怪物。」
史帝夫似乎突然間沒了主意。他的手開始發抖,布蘭只覺得刀鋒緊貼脖子,血順著滴下來。男人的臭味充塞他鼻孔,那是一種恐俱的氣息。「喂,」他朝羅柏喊,「你叫啥名字?」
「我是羅柏·史塔克,臨冬城的繼承人。」
「這是你弟?」
「對。」
「如果你要他活命,就照我的話辦。下馬。」
羅柏遲疑片刻,接著便刻意緩慢下馬,持劍站立。
「現在把狼宰了。」
羅柏沒動。
「快殺,不然這小鬼就沒命。」
「不要!」布蘭尖叫。就算羅柏照辦,等冰原狼一死,史帝夫也不會放過他們倆。
光頭用另一隻手抓住他的頭髮,使勁狠狠地一扭,直到布蘭痛得失聲啜泣。「小廢物,你給我閉嘴,聽到了沒?」他更用力地擰。「你聽到了沒?」
颼的一聲,從背後的樹林傳來。史帝夫聲音一緊,喘不過氣來。只見一個半尺長,利如剃刀的寬大箭頭突然自他胸膛爆出。那枝箭整個成了鮮紅,沐浴在血中。
布蘭喉頭的匕首松落,大漢晃了晃,面朝下倒在溪里。箭被他壓斷,布蘭看著他的血淌進水中。
歐莎四處張望;父親的侍衛從樹底下冒出來,手裡都握著武器。她連忙拋下長槍。「大人饒命。」她朝羅柏叫道。
見到眼前的屠殺景象,衛士們個個臉色蒼白,神情怪異。他們猶豫地看著兩隻狼,而當夏天回去享用哈莉的屍體時,喬賽斯丟下獵刀,轉身返回樹叢邊嘔吐。就連魯溫師傅從林子裡出來時,也是一臉驚駭。他隨即恢復過來,搖搖頭,涉水渡河到布蘭身邊。「你受傷了嗎?」
「他砍傷了我的腳,」布蘭說:「可我沒感覺。」
老師傅彎身檢視他的傷口,布蘭別過頭去,看見席恩·葛雷喬伊站在一棵哨兵樹下,手裡拿著弓,嘴上掛著笑。這傢伙永遠都在微笑。他腳邊的軟泥地上插了五六枝箭,但他只用了一枝。「最好的敵人就是死掉的敵人。」他得意洋洋地表示。
「葛雷喬伊,瓊恩老說你是個渾球。」羅柏朗聲道,「我真該用鐵鏈把你綁起來,放在場子裡給布蘭當箭靶。」
「你怎麼不謝謝我救了你老弟的命?」
「要是你沒射中怎麼辦?」羅柏道,「要是你沒射死他怎麼辦?要是你那一箭抖了他的手,或是命中布蘭怎麼辦?你從後面只看得到他的斗篷,怎麼知道他沒穿胸甲?如果他真的穿了,那我弟弟會怎麼樣?葛雷喬伊,你有沒有想過?」
席恩的笑容消失了。他悻悻地聳肩,然後開始把箭一根根從地上拔起來。
羅柏瞪著侍衛們。「你們跑哪兒去了?」他質問,「我要你們緊跟在後。」
守衛們交換著悶悶不樂的眼神。「大人,我們是跟在後面。」裡面年紀最輕,長了棕色細胡的昆特說,「可我們要等魯溫師傅和他的驢,請大人原諒,然後,這個嘛,就是……」他瞄了席恩一眼,隨即尷尬地別開頭。
「我在路上看到只火雞,」席恩氣惱地說,「我哪知道你會丟下小鬼不管?」
羅柏再度轉頭瞪看席恩。布蘭從未見他這麼生氣過,但他沒有多說,只在魯溫師傅身旁蹲下來。「我弟弟的傷勢如何?」
「破了點皮罷了。」老學士說。他把一塊布在溪里浸濕,用來清洗傷口。「有兩個人穿著黑衫軍的衣服。」他邊弄邊告訴羅柏。
羅柏轉頭望向倒臥溪中的史帝夫,溪流不斷拉扯著他破爛的黑斗篷。「守夜人軍團的逃兵,」他口氣嚴峻地說,「他們一定是沒腦子,才會跑到離臨冬城這麼近的地方來。」
「由愚蠢或絕望所生的行為,彼此常常難以區分。」魯溫師傅道。
「大人,我們要埋葬他們嗎?」昆特問。
「他們可不打算為我們安葬。」羅柏說,「把頭砍下,送到長城。剩下的就留給烏鴉。」
「那她呢?」昆特用拇指指了指歐莎。
羅柏朝她走去。她比羅柏足足高出一頭,但見他過來,卻連忙跪下。「史塔克大人,求您饒我一命,我的人是您的了。」
「我的人?我要個背誓者做什麼?」
「我沒有背棄誓約。從長城逃出來的是史帝夫和華倫,不是我。那群黑烏鴉不收女人。」
席恩·葛雷喬伊慢悠悠地晃過來。「拿她喂狼。」他慫恿羅柏。女人的視線望向哈莉的殘骸,趕緊顫抖著轉開。那景象連侍衛們看了也直想吐。
「她是個女的。」羅柏說。
「也是個野人。」布蘭告訴他,「是她叫他們留我活口,好把我交給曼斯·雷德的。」
「你有名字嗎?」羅柏問她。
「大人高興的話,叫我歐莎就成。」她酸酸地低聲道。
魯溫師傅站起來。「盤問一番比較穩妥。」
布蘭看見哥哥臉上如釋重負的表情。「那就這樣罷,師傅。韋恩,把她的手捆起來。她跟我們一起回臨冬城……是生是死,就得由她的話來決定了。」
第三十八章 提利昂
「你想不想吃?」手指粗大的莫德拿著一盤煮豆子,瞪著他問。
提利昂·蘭尼斯特雖然飢腸轆轆,卻不願讓這粗漢享受到虐待的快感。「有根羊腿一定很棒,」他坐在牢房角落髒兮兮的稻草堆上說,「或許再來一碟青豆和洋蔥,上點剛出爐的奶油麵包,再配一壺溫過的葡萄酒把食物衝下肚。如果不方便的話,啤酒也行,我這個人向來不太挑剔。」
「只有豆子。」莫德說:「拿去。」他遞出盤子。
提利昂嘆口氣。這名獄卒既肥又笨,滿口褐色爛牙,細小的深色眼睛。他左半邊臉都是傷疤,那是之前被斧頭削去耳朵和部分臉頰所留下的痕跡。雖然他愚蠢又醜陋,但提利昂肚子真是餓了。他伸手去拿盤子。
莫德嘻嘻笑著挪開盤子。「在這兒。」他說,一邊把盤子舉到提利昂夠不著的地方。
侏儒僵硬地爬起身,每個關節都在叫痛。「我們每次吃飯都得玩這笨遊戲嗎?」他又伸手去拿。
莫德蹣跚著後退,露出爛牙嘻笑道:「小矮人,在這兒。」他伸直了手,把盤子放到牢房盡頭的半空上。「你不想吃?在這,來拿啊。」
提利昂的手臂太短,夠不到盤子,更何況他不打算靠近牢房邊緣。莫德只需用他白白的大肚子一推,他就會變成長天堡岩頂上的一癱噁心紅漬,像幾世紀以來鷹巢城的許多犯人一樣。「仔細想想,我並不太餓哩。」他宣布,又退回監獄的角落。
莫德咕噥著鬆開他肥胖的手指。強風吹走盤子,墜落的途中不斷翻滾。食物飛出視線,還有幾顆豆子被吹回來。獄卒哈哈大笑,肚子像一碗布丁似地搖晃。
提利昂只覺怒火中燒。「你這操他媽狗娘養的爛貨,」他啐道,「祝你早日七孔流血而死。」
因為他這番話,莫德出去的時候,狠狠踢了他一腳,鋼靴正中提利昂的肋骨。「我收回剛說的話!」他倒在稻草堆上,喘著氣說,「我要親自宰了你,我發誓!」厚重的鐵門轟地關上,提利昂聽見鑰匙轉動的聲音。
對他這樣的小個子而言,他很不幸地生了張非常危險的大嘴巴,他一邊爬回角落一邊想,艾林家的人竟把這稱為他們的「地牢」,真叫人哭笑不得。他蜷縮在薄薄的氈子下——那是他惟一的被褥——向外望著那片刺眼的空虛藍天,以及好似漫無邊際的縹緲峰巒,暗想著如果還保有那件影子山貓皮披風,不知該有多好。披風是馬瑞里安從山賊頭目的屍首上扒去的,後來歌手和他賭骰子輸了,便落入他手中。山貓皮雖然散發著霉味和血腥,卻很溫暖厚實。可惜莫德一看到便把它搶走了。
尖如利爪的勁風扯著他的毛毯。即使對他這個侏儒來說,牢房也嫌太小。倘若這裡真是「地牢」,那麼不到五英尺外,原本應該有牆。相反,那裡卻是地板盡頭和天空的交界。雖然這裡白天空氣新鮮,陽光耀眼,夜裡也有繁星與明月,提利昂卻寧可拿凱岩城底部最陰暗潮濕的坑洞來交換。
「你飛,」之前莫德一把推他進來時,曾向他保證。「經過二十天,三十天,最多五十天,你就會飛。」
放眼七國全境,只有艾林家族的地牢鼓勵犯人逃脫。進來的第一天,提利昂花了好幾個小時,才鼓起勇氣趴在地上,慢慢爬到山崖邊,探出頭往下望。正下方六百英尺,坐落著長天堡,與他的囚室之間除了空氣,什麼也沒有。如果他伸長脖子,可以看到在他左右兩方的其他牢房。他是石頭蜂窩裡的一隻蜜蜂,還被人折了翅膀。
囚室極冷,山風日夜呼嘯,最糟的是地板竟然向外傾斜。雖然幅度不大,但也夠他受了。他不敢閉眼,害怕沉睡時會滾落懸崖,然後驚恐地在半空中醒來。難怪天牢會把人逼瘋。
諸神救救我,某個之前住在這裡的囚犯,用疑似血液的東西在地上塗寫了如是的文字,藍天呼喚著我。起先提利昂還猜測這人是誰,以及他下場如何;後來再想想,覺得自己還是別知道的好。
要是他閉上嘴巴就好了……
一切都是從那高高坐在魚梁木雕刻的王座上,頭頂飄揚著艾林家族的新月獵鷹旗幟,睥睨著他的該死小鬼開始的。提利昂這輩子經常被人輕賤,然而被眼睛濕黏黏,得坐在厚厚的墊子上才有正常人高度的六歲小鬼如此看待,還是頭一遭。「他就是那個壞人嗎?」小鬼抱著玩偶問。
「就是他。」萊莎夫人坐在他旁邊一張較小的王座上,一襲藍衣,為了滿足追求者,特別撲了粉又噴了香水。
「他好小一點點呀。」鷹巢城公爵咯咯笑著說。
「這是蘭尼斯特家的小惡魔提利昂,謀害你父親的就是他。」她提高音量,所講的話傳遍整個鷹巢城大廳,在乳白色牆壁和纖細的柱子間迴蕩,讓每個人都聽得到。「他害死了國王的首相!」
「哦,原來他也是我殺的?」提利昂像個蠢蛋似地反問。
那個時候,他本應當低下頭顱,乖乖閉緊嘴巴。他早該想到的,七層地獄,其實他當時又何嘗不知。艾林家的議事廳堂碩長而儉樸,藍紋的白色大理石牆,有股令人難以親近的寒意,然而周遭眾人的臉色,才真叫人心寒。此處凱岩城勢力鞭長莫及,艾林谷中也少有親蘭尼斯特人士。總的說來,態度屈從,保持沉默,實是他最佳防禦。
然而那時提利昂心情正惡,哪還顧得了理智。在上鷹巢城長達一整天的攀爬之行最後,他發育缺陷的雙腿實在無法行走,只好很丟臉地讓波隆背他上山。此刻所受的羞辱,無疑對他本已熾烈的怒意火上添油。「看來我還真是個忙碌的小傢伙,」他口氣酸苦地譏諷道,「連自己都不知道哪來的時間殺這殺那。」
他早該想起自己面對的是誰。萊莎·艾林和她那半瘋的虛弱小鬼對耍弄機智向無好感,尤其是針對他們的時候,這在宮裡是人盡皆知的事。
「小惡魔,」萊莎冷冷地說,「你最好管緊你那張碎嘴,對我兒子客氣點,否則保證你後悔。不要忘記自己身在何處,這裡是鷹巢城,你周圍的人都是艾林谷的騎士,個個忠貞不貳,對瓊恩·艾林敬愛有加,他們每個人都願意為我犧牲性命。」
「艾林夫人,我要有什麼不測,我老哥詹姆絕對很樂意料理他們。」話出口的剎那,提利昂發覺這麼說實在愚蠢。
「蘭尼斯特大人,敢問您會飛嗎?」萊莎夫人問,「侏儒有沒有長翅膀啊?如果沒有,您最好乖乖地把其他威脅都吞下肚去。」
「我這不是威脅,」提利昂道,「而是保證。」
一聽這話,小勞勃公爵跳將起來,氣得連玩偶都丟了。「你不能對我們怎樣,」他尖叫,「沒有人敢在這裡亂來。媽咪,你告訴他,跟他說誰也別想來這裡撒野。」小男孩開始渾身痙攣。
「沒有人能攻破鷹巢城。」萊莎·艾林冷靜地宣布。她把兒子拉過去,用她豐滿白皙的臂膀抱住他。「小寶貝,小惡魔只是虛張聲勢,蘭尼斯特家的人通通是騙子。誰也別想欺負我的小親親。」
她雖然可惡,但說得的確沒錯。親眼目睹這裡的險要地勢之後,提利昂可以想像叫全副武裝的騎士,冒著從山上傾注而下的落石箭雨,每走一步階梯還得對付迎面而來的敵人,會是件多麼困難的事。說那是場夢魘,恐怕還不足以形容,難怪鷹巢城自古以來從未陷落。
即使這樣,提利昂的舌頭還是停不下來。「不是攻不破,」他說,「而是不太好攻破。」
小勞勃伸出顫抖的手指著他:「你是個騙子。媽咪,我想看他飛。」兩個穿天藍色披風的衛士抓住提利昂雙手,把他架離地面。
若不是凱特琳·史塔克,恐怕只有天上諸神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妹妹,」她站在王座下方,朝萊莎喊,「請你記得,他是我的犯人,請不要傷害他。」
萊莎·艾林冷冷地看了她姐姐一會兒,然後起身走向提利昂,她的長裙拖在身後。他原本怕她會動手打人,但她卻下令放開他。兩個衛士把提利昂丟到地上,他雙腳撲空,摔倒在地。
他出醜的模樣想必難看得很;不料他正掙扎著要站起來,右腳竟然抽筋,結果再度癱在地上。艾林家的大廳里響起鬨堂大笑。
「我姐姐的小客人累了,連站都站不穩。」萊莎夫人宣布,「瓦狄斯爵士,麻煩你帶他到地牢去。在天上休息休息,想必對他的健康大有助益。」
衛兵猛地把他拉起。提利昂·蘭尼斯特在兩人中間雙腳懸空,虛弱地踢打,羞得滿臉通紅。「咱們走著瞧。」被架走前,他對全廳的人說。
到目前為止,他還瞧不出有什麼解決辦法。
起先他安慰自己,認為監禁不會太久。萊莎·艾林不過是想羞辱他。她一定會很快再傳他過去。就算她沒有,凱特琳·史塔克也會來盤問他。這次他會小心措辭、不亂說話。他們不可能現在就殺他,再怎麼說,他都是凱岩城的蘭尼斯特家人,他們若敢殺他,便意味著開戰。至少,他是這麼告訴自己。
然而現在他卻不那麼確定了。
或許他們只打算讓他爛在這裡,怕只怕自己連爛久點的力氣都沒有。他日漸虛弱,距離莫德把他踢成重傷,只是時間的問題。這還得以獄卒沒先把他餓死為前提。再來幾個饑寒交迫的夜晚,藍天就會呼喚他了。
他不禁猜想囚室圍牆(雖然根本沒有圍牆)之外是怎樣一番情形。泰溫公爵接獲消息後一定會派出使者。說不定這會兒詹姆已帶著軍隊,穿越明月山脈而來……或者他直接對付臨冬城?峽谷之外,誰會猜到凱特琳·史塔克把他綁架到這裡呢?他很好奇,瑟曦得知消息後會採取何種行動。國王自可下令釋放他,但勞勃究竟會聽他王后的話,還是他首相的話呢?國王對姐姐的感情有多深,提利昂可是一清二楚。
若瑟曦肯仔細盤算,她應該堅持要國王親自審判提利昂。這樣一來,連奈德·史塔克也沒法反對,否則便有損國王名譽。對提利昂來說,能有公開審判的機會,自是求之不得。無論他們給他安上什麼罪名,到目前為止,他看不出他們能提出任何有力證據。就讓他們當著鐵王座和全國諸侯的面審理這個案子吧,那麼他們鐵定完蛋。如果瑟曦真有這麼機靈就好了……
提利昂·蘭尼斯特嘆了口氣。姐姐是有些許小聰明,卻常常被她的傲慢所蒙蔽。她只會把這件事當成奇恥大辱,卻看不到裡面蘊藏的機會。至於剛愎輕率又衝動易怒的詹姆,那就更別提了。遇到繩結,只要能用劍斬成兩段,哥哥是決計不會動腦筋解開的。
他倒想知道派小賊去殺那史塔克小鬼滅口的,究竟是哥哥還是姐姐,也很好奇艾林大人的死,到底與他們有沒有關係。倘若老首相當真是被害死,還真是乾得乾淨利落。像他那年紀的人突然染病身亡本就稀鬆平常。反過來講,找個呆頭鵝拿著偷來的刀去殺布蘭登·史塔克,卻是笨得不像話的作法。仔細想想,還真是奇怪……
提利昂打了個冷顫。這是個下流的可能性。或許冰原狼和獅子並非森林裡僅有的猛獸,果真如此,那肯定是有人拿他當替死鬼。提利昂·蘭提斯特最恨被人利用。
他得離開這鬼地方,越快越好。跟莫德以力相搏是不用想了,大概也不會有人拿來六百英尺長的繩子助他脫逃,所以他只能靠三寸不爛之舌脫身。他這張碎嘴害他進了大牢,一定也他媽的能讓他重獲自由。
提利昂站起來,努力不去注意腳下輕輕把他拖向懸崖邊的傾斜地面。他握拳敲門。「莫德!」他喊道,「看門的!莫德,我要跟你談談!」他足足捶了十分鐘才聽見腳步聲。鐵門轟然打開的前一刻,提利昂及時跳開。
「好吵。」莫德滿眼血絲地咆哮道。他一隻肥手裡握著一條又粗又寬的皮帶,對摺了抓在掌心。
別讓他們知道你害怕,提利昂提醒自己。「你想不想發財?」他問。
莫德揍他。他反手懶懶地揮出皮帶,打中提利昂上臂。力道震得他腳步不穩,痛得他咬緊牙根。「矮冬瓜,別吵。」莫德警告他。
「金子,」提利昂裝出笑,「凱岩城裡到處都是金子……啊啊啊……」這回莫德用了力,皮帶一聲爆裂,自他手中蹦跳到提利昂肋骨上,痛得他當即跪下呻吟。他強迫自己抬頭看著獄卒。「跟蘭尼斯特家一樣有錢,」他呼吸困難地說,「他們不都這樣說麼?莫德——」
莫德咕噥一聲,皮帶劃破空氣,正中提利昂面門。他天旋地轉,連自己是如何摔倒都不記得。再睜眼時,他發現人躺在牢房地上,耳鳴不已,滿嘴是血。他伸手想找個支撐爬起來,結果手指摸到的卻是……什麼也沒有。提利昂飛快地抽回手,仿佛被燙到似的,憋氣不敢呼吸。他剛好落在山崖邊,距離藍天只有幾寸之遙。
「還要說嗎?」莫德雙手各握皮帶一端,猛力一扯,啪的一聲把提利昂嚇得跳腳,獄卒樂得哈哈大笑。
他不敢把我推下去,提利昂一邊從崖邊爬回來,一邊絕望地告訴自己。凱特琳·史塔克要留我活口,他絕對不敢殺我。他用手背抹抹唇上的血,嘻嘻笑道:「莫德,剛剛那下可真帶勁。」獄卒眯眼看他,不知這是諷刺還是真心話。「我用得著你這麼強壯的人。」皮帶打過來,但這回提利昂縮身閃過。「我說的可是金子,」他像只螃蟹似地爬回來,重複道,「你一輩子都用不完的金子,買土地、女人、好馬都不成問題……你還可以當個貴族老爺。『莫德大人』,聽起來不賴吧?」提利昂咳出一大口血和黏黏的東西,朝天空吐去。
「沒有金子。」莫德說。
他上鉤了!提利昂心想。「他們抓我的時候把我的錢包搜走了,但錢還是我的。凱特琳·史塔克抓的是我的人,不至於紆尊降貴,搶我的錢。干那種事不光彩。只要你肯幫我,裡面所有的金子都是你的了。」莫德的皮帶再度撲來,但只是漫不經心地一揮,動作緩慢,充滿輕蔑。提利昂伸手抓住皮帶,這下他成了他的囚犯。「你完全不用冒風險,只要幫我傳個口信就成。」
獄卒把皮帶從提利昂手中抽回。「口信?」他說,就好像以前從沒聽過這兩個字。他一皺眉,額頭上便現出許多深陷的凹痕。
「是的,莫德大人,你聽我說什麼,就去跟你家夫人說什麼。告訴她……」告訴她什麼?如何才能打動萊莎·艾林?提利昂·蘭尼斯特突然靈光一現。「……告訴她我打算認罪。」
莫德舉起手,提利昂做好挨打的準備,但獄卒遲遲沒有下手。懷疑和貪婪在他眼裡交戰。他想要金子,卻怕被騙;看來他以前似乎常被人戲弄。「騙人,」他陰沉地喃喃道,「矮冬瓜騙我。」
「要不咱們白紙黑字寫清楚。」提利昂發誓。
有些文盲對文字特別厭惡,有些則迷信般地將其奉若神明,仿佛那是種魔法。幸運的是,莫德屬於後者。獄卒放下皮帶:「寫下金子,很多金子。」
「喔,很多很多,」提利昂向他擔保,「親愛的好朋友,我的錢包只是開胃小菜。我老哥連鎧甲都是從頭到尾用金子打的。」事實上,詹姆的盔甲是鋼做的,只是鍍上一層金,但這驢蛋反正也分不出來。
莫德把玩著皮帶,不過最後還是妥協地取來紙和墨水。寫好之後,獄卒狐疑地皺眉看著那張紙。「現在去幫我傳口信罷。」提利昂催促。
當天深夜,他們來找他時,他正在睡夢中發抖。莫德打開門,沒有作聲。瓦狄斯·伊根爵士用靴尖弄醒提利昂。「小惡魔,快起來,我家夫人要見你。」
提利昂揉去眼中睡意,故意裝出一副不悅的神情。「她當然想,可你怎麼知道我想見她呢?」
瓦狄斯爵士皺起眉頭。他早些年曾在君臨擔任首相的侍衛隊長,提利昂對他印象深刻。這傢伙生了張相貌平凡的寬臉,銀髮,身材粗壯,毫無幽默感可言。「你怎麼想不干我事。快起來,不然我叫人把你架走。」
提利昂笨拙地爬起身。「今晚可真冷,」他若無其事地說,「大廳里又那麼通風,我可不想著涼。莫德,你行行好,把我的斗篷拿來罷。」
獄卒眯眼看他,一臉大惑不解的表情。
「我的斗篷,」提利昂重複,「就你幫我保管的那件山貓皮披風,還記得吧?」
「快把他媽的斗篷拿來。」瓦狄斯爵士道。
莫德不敢吭聲。他瞪了提利昂一眼,那神情似乎在向他保證將來一定會報復,但他還是照辦了。當他為犯人披上斗篷時,提利昂微笑道:「多謝,以後我一穿上它就會想起你。」他把下垂的長邊圍上右肩,多日以來,第一次感覺到溫暖。「瓦狄斯爵士,請帶路。」
艾林家的大廳燈火通明,五十支火炬在牆壁的台座上熠熠發亮。萊莎夫人身著黑紗禮服,胸前配著珍珠繡的新月獵鷹紋章。既然她沒打算加入守夜人軍團,提利昂猜想,只怕她覺得聽人認罪時惟一適合的就是喪服。她的紅棕色長髮紮成一個精巧的辮子,斜斜地垂在左肩。她旁邊那個較高的王座是空的,想必鷹巢城的小公爵此刻正在睡夢中發抖罷。少了他總是好的。
他深深一鞠躬,藉機環顧在場人等。艾林夫人果然如他所願,將麾下的騎士和隨從召集來聽他認罪。他看見布林登·徒利爵士歷盡風霜的臉,以及好脾氣的奈斯特·羅伊斯男爵。奈斯特身旁站了個年紀較輕的人,生了對銳利的黑色八字鬍,定是他的繼承人艾爾拔爵士。峽谷的首要貴族多半有代表到場。提利昂看到瘦得像把劍的林恩·科布瑞爵士,腿生痛風的杭特伯爵,以及身邊兒子成群的寡婦韋伍德伯爵夫人。還有些家徽他不認識,如斷裂長槍,綠色毒蛇,燃燒塔樓,以及粉紅底上的帶翅膀聖杯等等。
峽谷眾貴族間有幾個是與他一道來的同伴。羅德利克·凱索爵士傷勢未愈,臉色蒼白,身旁站了維里·渥德爵士。吟遊歌手馬瑞里安弄到一把新的木頭豎琴。提利昂不禁微笑,無論今晚會發生什麼,他都不希望私下進行,而若要把事情傳播開去,再沒有比吟遊歌手更適合的了。
大廳後方,波隆慵懶地躺臥在一根柱子下。這名流浪武士的黑眼睛盯著提利昂,手輕輕地擱在劍柄上。提利昂意味深長地看著他,心裡盤算……
凱特琳·史塔克率先啟齒:「聽說你有意公開認罪。」
「是的,夫人。」提利昂回答。
萊莎·艾林朝她姐姐微笑。「天牢可以讓任何人屈服。在天牢里,天上諸神看得一清二楚,沒有暗處可供躲藏。」
「可他看起來並不像屈服的樣子。」凱特琳夫人道。
萊莎夫人沒理睬她。「你說吧。」她命令提利昂。
孤注一擲的時候到了,他一邊想,一邊回頭看了波隆一眼。「該從何說起呢?我承認我是個小壞蛋。各位老爺夫人,我犯下的罪過數不勝數。我跟婊子睡過,不是一回而是好幾百回。我曾暗自希望我父親大人去死,也對我姐姐,亦即咱們美麗溫柔的王后陛下,有過相同的念頭。」身後傳來輕笑,「我有時候對下人們不太好。我賭過錢,更教我臉紅的是,我還耍老千。我說過許多關於朝廷里高貴的老爺夫人們的壞話,開過他們許多下流玩笑。」此話一出,眾人哄堂大笑。「有次我——」
「住嘴!」萊莎·艾林蒼白的圓臉氣得通紅。「侏儒,你以為你在幹什麼?」
提利昂歪頭:「唉,我在認罪啊,夫人。」
凱特琳·史塔克向前一步。「你被控派人行刺我臥病在床的兒子布蘭,以及密謀害死國王的首相,瓊恩·艾林大人。」
提利昂愛莫能助地聳聳肩。「恐怕我沒辦法承認這些罪名。我對殺人可是一竅不通。」
萊莎夫人霍地從魚梁木王座上站起。「你別想尋我開心。小惡魔,你鬧也鬧夠了,想必你玩得很愉快。瓦狄斯爵士,帶他回地牢……這次找個房間更小,地板更斜的給他。」
「艾林谷里到底還有沒有天理?」提利昂大聲怒吼,連瓦狄斯爵士都愣了一下。「難道說血門之內就連一點榮譽都沒有了?你控告,我否認,你就把我扔進天牢挨餓受凍。」他抬起頭,讓眾人清楚地看見莫德在他臉上留下的傷痕。「請問國王的正義到哪裡去了?你說有人告我有罪,那好,我要求公平審判!讓我有機會為自己辯護,讓天上諸神和地上人民來決定我說話的真偽。」
大廳里四處都在竊竊私語。提利昂知道自己逮著她了。他出身既高,是全國最權勢的貴族之子,更是當今王后的弟弟。無論如何,沒有人能拒絕他的審判要求。幾個穿天藍色披風的衛兵朝提利昂走去,但瓦狄斯爵士示意他們停手,回頭看著萊莎夫人。
她的小嘴浮現一絲微笑。「要是審判結果證明你的確有罪,那麼依照國王的律法,你只有死路一條。不過呢,蘭尼斯特大人,在鷹巢城裡我們可沒有劊子手。打開月門!」
圍觀人群向兩邊退開。只見兩根纖細的大理石柱中間有扇狹窄的魚梁木門,上面用白木雕著新月的形狀。兩個衛兵大跨步走過去,靠近門邊的人趕忙向後退。其中一個衛兵搬開沉重的青銅門閂,另一個則把門向內拉開。兩人的藍披風立時被狂嘯而進的強風吹得飛上肩頭,啪啪作響。門外,綴滿了冰冷的無情繁星,是一片虛無夜空。
「依照國王的律法,我們舉行審判。」萊莎·艾林道。沿著牆壁,無數的火炬如旌旗般獵獵晃動,被風吹熄的火把此起彼落。
「萊莎,我認為這是不智之舉。」凱特琳·史塔克道。黑風在大廳內翻騰。
她妹妹沒有理會。「蘭尼斯特大人,您要審判,那好,就讓您接受審判。你想說什麼,我兒子都會傾聽,接著你將接受他的判決。然後呢……你要麼走大門,不然就從這個門出去。」
她看來好生得意,提利昂心想。這也難怪,既然審判是由她那體弱多病的兒子主持,哪還能忤她的意?提利昂瞟了瞟那個月門。媽咪,我想看他飛!那小鬼是這麼說的。這鼻涕都擦不幹凈的毛頭小子,到底送了多少人從那門出去?
「親愛的夫人,非常感謝您的美意,但我覺得無需驚動勞勃大人。」提利昂有禮地說:「天上諸神會還我清白,我願讓他們做出裁判,非經世人之手。我要求比武審判。」
艾林家的大廳里響起如雷般的笑聲。奈斯特·羅伊斯男爵嗤之以鼻,維里爵士呵呵直樂,林恩·科布瑞爵士捧腹大笑,其他人則是笑得前仰後合,涕淚橫流。馬瑞里安笨拙地伸出斷了指頭的那隻手,在新豎琴上撥下一個愉悅的音符。就連從月門外呼嘯而進的狂風,聽起來也充滿嘲弄之意。
只有萊莎·艾林水汪汪的藍眼睛裡充滿了疑惑,顯然他再度讓她大感意外。「你當然有這個權利。」
外衣上繡了綠色毒蛇的那個年輕騎士,此時跨步向前,單膝跪下道:「夫人,求您恩准我為您而戰。」
「這份榮幸應該歸我所有,」老杭特伯爵說,「看在我對您夫君敬愛有加的份上,讓我替他報仇罷。」
「我父親忠心耿耿地服侍瓊恩大人,為其擔任峽谷大總管之職。」艾爾拔·羅伊斯朗聲道,「請讓我為他的兒子而戰。」
「凡是立場純正的人,諸神必定加以眷顧,」林恩·科布瑞爵士說,「這樣的人也是最好的劍客。而我們都知道這個人是誰。」他謙虛地笑笑。
十來個人同聲發話,搶著想壓過別人。見到這麼多人迫不及待想取他性命,提利昂深感沮喪。或許到頭來,這主意並不如原先預期的那麼聰明。
萊莎夫人舉手示意眾人靜聲。「諸位大人,我衷心地感謝你們,相信我兒若是在場,也同樣會深懷感激。放眼七國全境,無人可比咱們峽谷騎士的忠誠勇武。如果我能讓諸位都擁有這份榮耀,不知該有多好。可惜我只能選出一個。」她做出手勢。「瓦狄斯·伊根爵士,您向來是我丈夫倚重的左右手。請您擔任我的代理騎士。」
瓦狄斯爵士一直保持著沉默。「夫人,」他屈膝跪下,口氣凝重地說,「還請將此重擔交付他人,我實在無心出戰。此人並非武士,看看他,侏儒一個,只有我一半高,又瘸了腿,宰殺這種人,還叫主持正義,那太可恥了。」
喔,太棒了,提利昂心想。「我同意。」
萊莎怒視著他。「要求比武裁判的也是你。」
「這會兒我還要像你一樣,給自己找個代理騎士。就我所知嘛,我老哥詹姆會很樂意替我出戰。」
「你偉大的弒君者離此有幾百里格。」萊莎·艾林斥道。
「派只鳥把他找來。我很樂意等他。」
「你明天就得跟瓦狄斯爵士決鬥。」
「唱歌的,」提利昂轉身對馬瑞里安說,「等你把這事編成曲子,別忘了說艾林夫人是怎樣不准侏儒找代理騎士,逼他一瘸一拐,渾身是傷地去對付她手下最優秀的騎士。」
「我哪有不准?」萊莎·艾林道。她語氣尖銳,顯然惱怒已極。「小惡魔,有本事你就挑個代理騎士啊……如果你認為有人會願意為你送命的話。」
「說實話,我是找個人來替我殺人。」提利昂掃視長廳。無人動作。過了好長一段時間,他不禁懷疑這是不是個天大的錯誤。
接著,大廳後面起了陣騷動。「我幫侏儒上場吧,」波隆叫道。
第三十九章 艾德
他再度夢見那三位雪白披風的騎士,那座傾塌已久的塔樓,以及躺臥血床的萊安娜。
在夢中他與從前的戰友並肩而行:驕傲的馬丁·凱索、喬里的父親,忠心耿耿的席奧·渥爾本為布蘭登侍從的伊森·葛洛佛,還有輕聲細語、心地善良的馬克·萊斯威爾爵士,澤地人霍蘭·黎德,以及騎著紅色駿馬的達斯丁伯爵。他們的面容,對奈德來說,曾如自己的臉龐一般熟悉,但歲月仿如水蛭,漸漸吸走了人們的記憶,即使是他一度發誓絕不忘記的部分也不例外。在夢裡他們只剩幻影,宛如灰色的幽靈,騎在濃霧聚成的馬上。
他們一行七人,對方則是三個。夢中如此,當年亦然。但這三人絕非平庸之輩。他們靜待於圓形的高塔前,身後是多恩的赤紅峰巒,肩上的雪白披風在風中飄蕩。而這三人並非幻影,他們的面容深深烙印,至今依舊清晰。「拂曉神劍」亞瑟·戴恩爵士嘴角掛著一抹哀傷的微笑,巨劍「黎明」斜出右肩。奧斯威爾·河安爵士單膝跪地,正拿著磨刀石霍霍磨劍。他那頂白色瓷釉的頭盔上,有著象徵家徽的展翅黑蝙蝠。站在兩人之間的是年邁的御林鐵衛隊長傑洛·海塔爾爵士,外號「白牛」。
「我在三叉戟河上沒見到你們。」奈德對他們說。
「我們不在那裡。」傑洛爵士回答。
「我們在的話,篡奪者就要倒霉了。」奧斯威爾爵士道。
「君臨城陷之時,詹姆爵士用他的黃金寶劍殺了你們的國王,你們也沒出現。」
「我們身在遠方。」傑洛爵士道,「否則伊里斯還會好端端地坐在鐵王座上,而我們虛偽的弟兄則會下七層地獄。」
「我解了風息堡之圍,」奈德告訴他們,「提利爾和雷德溫大人俯首稱臣,他們麾下的騎士也都下跪效忠。我本以為你們一定會在其中。」
「我們不輕易下跪。」亞瑟·戴恩爵士道。
「威廉·戴瑞爵士帶著你們的王后和韋賽里斯王子,往龍石島逃去。我猜想你們可能也在船上。」
「威廉爵士忠勇可嘉。」奧斯威爾爵士說。
「但他並非御林鐵衛,」傑洛爵士指出,「御林鐵衛絕不臨危脫逃。」
「過去如此,現在亦然。」亞瑟爵士說著戴上頭盔。
「我們發過誓。」老傑洛爵士解釋。
奈德的幽靈們與他並肩上前,手握影子寶劍。以七對三。
「一切就從這裡開始吧。」拂曉神劍亞瑟·戴恩爵士道。他抽出黎明,雙手高舉,劍身蒼白好似乳白琉璃,在光線照耀下宛如蘊涵生命。
「不對,」奈德哀傷地說,「一切將在這裡結束。」當鋼鐵與幻影衝殺成一團,他聽見了萊安娜的尖叫。「艾德!」她喊。一陣玫瑰花瓣的暴風,吹過染血長天,天空藍得像死亡之眼。
「艾德大人。」萊安娜又叫。
「我保證,」他輕聲說,「萊安,我保證……」
「艾德大人。」有人從暗處也說了這句話。
艾德·史塔克呻吟著睜開眼睛。月光從首相塔的高窗透進來。
「艾德大人?」床邊站了個影子。
「多……多久了?」床單亂成一團,他的腿用夾板固定,打上了石膏,隱隱抽痛。
「六天七夜。」那是維揚·普爾的聲音。總管拿起杯子送到奈德唇邊。「老爺,喝吧。」
「這是……?」
「只是開水而已。派席爾大學士說您醒來會渴。」
於是奈德喝了。他的嘴唇乾裂,開水如同蜂蜜般甜美。
「國王陛下有令,」杯子見底後,維揚·普爾告訴他。「老爺,他要跟您談談。」
「明天再說,」奈德道,「等我體力好點再說。」這會兒他無法面對勞勃。剛才那個夢吸走了他僅存的力量,讓他軟弱得像只小貓。
「老爺,」普爾說,「陛下他要我們等您一睜眼,就帶您去見他。」總管點起床邊的蠟燭。
奈德輕聲咒罵。勞勃向來很沒耐性。「跟他說我還太虛弱,沒辦法過去。如果他堅持要跟我談談,我很願意在床上接待他。我希望你別把他從美夢中吵醒。順便……」他正要說「喬里」,卻想了起來。「把我的侍衛隊長找來。」
總管離開後沒幾分鐘,埃林走進他的臥房。「大人。」
「普爾說我睡了六天。」奈德道,「我要知道現在局勢如何。」
「弒君者跑了。」埃林告訴他,「傳說是逃回凱岩城和他父親會合。凱特琳夫人逮捕小惡魔的事,已經傳遍大街小巷,所以我加派了守衛,希望您不介意。」
「你做得很好。」奈德讚許道。「我的女兒們呢?」
「大人,她們每天都陪著您。珊莎靜靜地為您禱告,可艾莉亞……」他遲疑了一下。「自他們把您帶回來後,她就沒說過半個字。大人,她性子很烈,我從沒見哪個小女孩這麼生氣過。」
「無論如何,」奈德道,「我希望我女兒們平安無事。恐怕麻煩才剛開始。」
「艾德大人,她們不會有事的。」埃林道,「我拿性命擔保。」
「喬里他們……」
「我把他們交給了靜默修女會的姐妹,準備送回臨冬城去。應該讓喬里葬在他祖父身邊。」
他只能與祖父葬在一塊,因為喬里的父親葬在遙遠的南方。馬丁·凱索和其他人一樣命喪南疆,戰後奈德拆掉高塔,用其血色石磚在山脊上築起八座石冢。據說雷加將它命名為極樂塔,但對奈德而言,那裡卻充滿了痛苦的回憶。他們以七對三,卻只有艾德·史塔克他自己,和小個子的澤地人霍蘭·黎德兩人生還。多年以來,這個夢反覆出現,實在不是什麼好兆頭。
「埃林,你做得很好。」奈德正說著,維揚·普爾又回來了。總管深深一鞠躬,「老爺,國王陛下在外面,王后也跟他一起。」
奈德撐著坐起,斷腿痛得他咬緊牙關。他沒想到瑟曦會來,這也不是好兆頭。「請他們進來,然後你們下去罷。我們的談話內容不能外傳。」普爾靜靜地離開。
勞勃還花了點心思打扮。他穿著黑天鵝絨上衣,胸前用金線繡著拜拉席恩家族的寶冠雄鹿,外罩黑金格子披風。他手裡拿了瓶葡萄酒,喝得滿臉通紅。瑟曦·蘭尼斯特跟在他身後,頭上帶著珠寶王冠。
「陛下,」奈德道,「請您原諒,恕我無法起身。」
「沒關係。」國王粗聲道,「要不要喝兩口?青亭島的好東西。」
「一小杯就好,」奈德說,「我喝了罌粟花奶,頭還昏昏沉沉的。」
「還保得住腦袋,已經算你走運。」王后表示。
「臭女人,給我安靜點。」國王斥道。他端給奈德一杯酒。「腳還痛嗎?」
「還有一點。」奈德說。他雖然頭暈目眩,卻不願在王后面前自承虛弱。
「派席爾保證痊癒以後不會留下疤痕,」勞勃皺眉道,「我想你知道凱特琳乾了什麼好事吧?」
「我知道。」奈德啜了一小口酒。「我夫人沒有錯,陛下。都是我的意思。」
「奈德,我很不高興。」勞勃咕噥道。
「你憑什麼對我家人下手?」瑟曦質問,「你以為你什麼東西?」
「我是御前首相。」奈德有禮但冰冷地回敬,「奉了你丈夫的指令,以國王之名維護和平和公理正義。」
「你曾經是首相,」瑟曦不依不饒,「如今——」
「安靜!」國王咆哮道,「你問他問題,他也回答了你。」瑟曦冷冷地退開,滿臉怒容。勞勃又轉向奈德。「奈德,你說以國王之名維護和平,請問這就是你維護和平的方式麼?總共死了七個人……」
「八個,」王后糾正他,「崔格今早上死了,死於史塔克大人那一劍。」
「先是在國王大道上公然綁架,然後又在城裡面喝酒殺人,」國王道,「奈德,我不會容許這種事的。」
「凱特琳有充分的理由去抓小惡魔——」
「我說我不容許這種事發生!管她什麼理由。我要你命令她立刻釋放侏儒,然後跟詹姆和好。」
「詹姆只因為想『教訓我』,就當著我的面屠殺了我三個部下,而你卻叫我當這事沒發生過?」
「這場爭端可不是我弟弟挑起的,」瑟曦告訴國王,「當時史塔克大人喝醉了酒,剛從妓院裡出來。他手下的人攻擊詹姆和他的衛士,就像他太太在國王大道上攻擊提利昂一樣。」
「勞勃,事實是否如此你很清楚。」奈德道,「你可以問問貝里席大人,當時他在現場。」
「我跟小指頭談過了,」勞勃道,「他說他急忙去找都城守衛隊時,你們還沒開打,不過他承認你當時的確是從某家妓院回來。」
「某家妓院?勞勃,你是瞎了眼不成?我到那兒是去看你女兒!她媽給她取了個名字叫芭拉,長得很像我們住在峽谷、都還是小男孩時你那個女兒,你的第一個女兒。」他邊說邊看王后,可她像是戴著面具,蒼白而冷靜,不露出任何情緒。
勞勃紅了臉。「芭拉,」他喃喃說,「想哄我高興嗎?這小女子真該死,怎麼一點常識都沒有。」
「她連十五歲都不到,就得出賣肉體,你還期望她有常識?」奈德難以置信地說。他的腿痛得厲害,使他按捺不住怒氣。「勞勃,那傻孩子瘋狂地愛著你,你知道嗎?」
國王瞄了瑟曦一眼。「這些事給王后聽見不好。」
「只怕不管我說什麼,王后陛下都不會愛聽。」奈德答道,「我聽說弒君者逃出城去了。請你允許我把他抓回來接受法律制裁。」
國王晃著杯中酒,沉思半晌,最後灌了一大口。「不行,」他說,「這樣下去沒完沒了。詹姆殺了你三個人,你也殺了他五個,算扯平了。」
「這就是你所謂的正義嗎?」奈德怒道,「如果是的話,那我真慶幸沒繼續當你的首相。」
王后看看她丈夫。「以前要是有人敢用這種口氣對坦格利安家的人說話——」
「你當我是伊里斯嗎?」勞勃打斷她的話。
「我當你是一國之君。論法律論姻親,詹姆和提利昂都算是你兄弟,如今史塔克家的人趕走一個又抓了另一個,而這個人說的每一句話都在羞辱你,你卻只會乖乖站在旁邊,一會兒問他腿痛不痛,一會兒問他要不要喝酒。」
勞勃臉色陰沉,滿面怒容。「臭女人,你要我說幾次才會閉嘴?」
瑟曦的神情輕蔑得無以復加。「天上諸神還真開了我倆一個大玩笑,」她說,「你應該穿裙子當女人,像個男人披掛上陣的該是我。」
國王氣得臉色發紫,伸手就是狠狠一拳,把她打得踉蹌著撞上桌子,重重跌倒在地。瑟曦·蘭尼斯特沒吭半聲,她伸出纖細的手指撫著臉,面頰光滑的雪白肌膚已經開始泛紅,等到明天,半邊臉就會腫起來。「我會把這當成榮譽的獎章。」她宣示。
「那就給我安靜地戴好,否則我讓你更光榮。」勞勃保證。他大喊來人,穿著白色鎧甲,高大陰沉的馬林·特蘭爵士走進屋內。「王后累了。送她回房。」騎士扶起瑟曦,一言不發地領她出去了。
勞勃又拿起酒瓶,為自己斟滿。「奈德,你也看到她是如何待我的了。」國王坐下來,撫著酒杯。「這就是我親愛的妻子,我孩子的母親。」他怒氣已消,此刻奈德在他眼裡所見只有哀傷和恐懼。「我不該打她的。這實在不是……實在不是國王該有的舉動。」他低頭盯著自己的手,仿佛不太明白那是什麼東西。「我的力氣向來很大……沒人能打贏我,沒有人。可萬一你碰不到他,這場架又該怎麼打?」國王困惑地搖搖頭。「雷加……雷加他贏了,挨千刀的。奈德,我殺了他,我的戰錘狠狠鑿穿他那件黑鎧甲,刺進他那顆黑心,教他當場死在我腳下。後人為這件事稱頌不已。可他還是贏了。如今他擁有萊安娜,而我得到的卻是她。」國王一飲而盡。
「陛下,」奈德·史塔克道,「我有事要跟您談……」
勞勃伸出手指按住太陽穴。「我已經談到反胃了。明天我要去御林打獵,你等我回來再說罷。」
「若是諸神眷顧,等您回來我就不在了。您命令我返回臨冬城,記得嗎?」
勞勃站起來,握著床柱穩住身子。「奈德,諸神很少眷顧世人的。拿去罷,這是你的東西。」他從斗篷內袋裡拿出沉重的手形銀徽章,丟在床上。「管你喜不喜歡,總之你他媽是我的首相。我不准你走。」
奈德拾起銀胸針。看來他別無選擇。他腳傷抽痛,覺得自己無助得像個孩子。「坦格利安家那女孩——」
國王一聲呻吟,「七層地獄啊,你還提她幹嘛?那件事算完了,我不想再談。」
「若你不願聽我忠告,還要我這個首相做什麼?」
「做什麼?」勞勃大笑,「這爛國家總得有人管。奈德,把徽章戴起來。我跟你發誓,你要是敢再丟還給我,我就親自把這爛東西配在詹姆·蘭尼斯特身上。」
第四十章 凱特琳
艾林谷的日出,將東方的天空染成玫瑰和金黃。凱特琳·史塔克雙手擱在窗外雕飾華麗的欄杆上,凝望著逐漸散溢的光輝。黎明爬過田野和森林,世界在她腳下由漆黑轉為靛青,再變成茵綠。幽魂般的水衝出山脊,開始它們騰湧直落巨人之槍的漫長旅程,阿萊莎之淚上白霧激盪。凱特琳隱約可以感覺水花濺到臉上。
阿萊莎·艾林生前眼睜睜地見到丈夫、兄弟和兒女慘遭殺害,卻從未掉過一滴眼淚。於是諸神諭令,死後她將淚流不止,直到流下的淚水澆灌至峽谷平原的黑色沃野,因為她所愛的人們都葬在那裡。阿萊莎已經死了六千年,然而至今沒有一滴河水流到谷底。凱特琳不禁揣測,等自己死後,她的淚水又會變成多大的瀑布。「還有什麼消息?」她說。
「弒君者正在凱岩城集結軍隊,」身後的房間裡,羅德利克爵士回答,「您哥哥信上說他派人去凱岩城,要求泰溫大人表明意圖,但至今沒有回應。艾德慕已命凡斯大人和派柏大人把守金牙城下的隘口,並向您發誓,他決不放棄徒利家族的每一寸土地,若蘭尼斯特敢來進犯,就用他們的血來澆灌。」
凱特琳移開視線,不再觀看日出。朝陽再美,也難以振奮她的心緒。想到一日之始如此美麗,卻註定將以慘劇收場,她愈發感慨造物者的殘酷。「艾德慕派了人也發了誓,」她說:「但他不是奔流城公爵。我父親大人有消息嗎?」
「夫人,信上沒提到霍斯特大人。」羅德利克爵士捻捻鬍鬚。他養傷期間,鬍子又重新色白如雪,林立如叢。現在的他,模樣與從前幾無二致了。
「父親若非病重,決不會把奔流的防務交給艾德慕。」她憂心忡忡地說,「鳥兒捎信來的時候,你應該立刻叫醒我才對。」
「柯蒙學士告訴我,您妹妹想讓您好好休息。」
「應該叫醒我。」她堅持。
「學士他還說,您妹妹準備在比武之後再和您談談。」
「這麼說來,她真打算把這齣鬧劇演下去?」凱特琳皺眉。「那侏儒拿她當笛子吹,她自己還蒙在鼓裡。羅德利克爵士,無論今天早上結果如何,我們都該動身。我的職責是在臨冬城陪伴兒子們。假如你體力還撐得住,我這就請萊莎派人護送我們到海鷗鎮,我們從那裡搭船回去。」
「又要坐船?」羅德利克臉色發青,但還是忍耐住沒有發抖。「夫人,就照您吩咐。」
凱特琳喚來萊莎派給她差遣的僕人,老騎士則候在門外。她一邊更衣,一邊想著如果趕在決鬥開始前與妹妹談談,或許能讓她改變心意。萊莎行事全依心情而定,偏偏她的個性又陰晴不定。她所認識的,昔日奔流城那位羞怯少女,已經長成了時而傲慢,時而憂懼,又或殘忍,甚至空幻不切實際,粗心大意、怯懦怕事、好大喜功的婦人,最糟糕的是她還變化無常。
當初她那陰狠的獄吏連走帶爬,跑來告訴她們提利昂·蘭尼斯特有意認罪,凱特琳便力勸萊莎私下會審侏儒,然而妹妹非得在峽谷貴族面前大肆炫耀一番不可,結果竟演變至此……
「蘭尼斯特是我的犯人,」他們步上高塔樓梯,朝鷹巢城冰冷蒼白的大廳走去時,她這麼對羅德利克爵士說。凱特琳穿了一件樸素的灰羊毛外衣,系上一條鍍銀的腰帶。「我妹妹不能忘記這點。」
他們在萊莎居所外遇見叔叔怒氣沖沖地衝出來。「這群傻瓜過節呢,你也去幹嘛?」布林登爵士斥道,「本來我想叫你甩你妹妹兩個耳光,把她打清醒,可這沒用,你只會打痛自己的手。」
「有隻鳥兒從奔流城過來,」凱特琳開口,「艾德慕寫信……」
「孩子,我知道,」布林登斗篷上的黑魚,是他全身上下惟一稱得上裝飾的東西。「我從柯蒙師傅那兒聽到了消息。我請你妹妹撥給我一千精兵,火速馳援奔流城,結果你知道她說了些什麼?她說「叔叔,鷹巢城的守軍少不了一個,更別提一千,再說你是血門騎士,理應留守於此。」他身後敞開的大門內傳出一陣充滿稚氣的笑聲,叔叔沉著臉回頭看了一眼。「好吧,反正我告訴她大可再找個新的血門騎士。無論我是不是黑魚,我到底是徒利家的人。今天傍晚我就回奔流城。」
凱特琳難掩驚訝之情。「就你一個人?你我都很清楚一個人走山路根本是找死。正好羅德利克爵士和我也準備回臨冬城去。叔叔,跟我們一道走罷,那一千精兵我來給。奔流城絕不會孤軍作戰。」
布林登沉吟半晌,然後唐突地點點頭。「那就這樣。雖然是繞遠路,但我抵達的機會卻也比較大。我在下面等你。」說完他大跨步離去,披風在背後飄蕩。
凱特琳與羅德利克爵士交換了個眼色,接著穿過大門,朝那一片高亢尖銳,卻又焦慮不安的孩童嘻笑聲走去。
萊莎的居所位於一座小花園之上,花園呈圓圈狀,白色高塔環繞四周。花園的泥土和青草上種植著藍色花朵,當初工匠的原意是要栽培神木林,然而鷹巢城立基於山巔堅硬的磐石之上,無論自艾林谷運來多少沃壤,依舊不能讓魚梁木在此生根茁長。於是歷任公爵改種草坪,並在花朵繁茂的矮樹叢間放置雕像。兩位決鬥者與提利昂·蘭尼斯特的性命,便將在此交付天上諸神,做出最後決斷。
萊莎剛梳洗完畢,換了身奶油色的天鵝絨外衣,乳白的頸項間戴了一串青玉和月長石,這時正在露天陽台上主持集會。該處視野恰好可將決鬥過程盡收眼底,萊莎身邊圍滿了隨從、騎士、以及大小領主。其中大部分人依舊懷著希望,想娶她睡她,然後與她並肩統治艾林谷。但就凱特琳這些天來在鷹巢城所見判斷,他們的希望不大。
勞勃坐在高高的椅子上,座位下方搭了個木台,眼前有個穿著藍白弄臣服的駝背木偶師,正操縱兩個木頭騎士相互砍殺,逗得鷹巢城公爵咯咯直笑,不停鼓掌。陽台上擺了一罐罐濃乳酪,以及一籃籃黑莓,賓客們正手拿雕花銀杯,啜飲一種摻了橙香的甜葡萄酒。傻瓜過節,難怪布林登這麼說。
陽台上,杭特伯爵說了個笑話,引得萊莎開懷大笑,然後她又從林恩·科布瑞爵士的匕首上咬過一顆黑莓。眾位追求者中,便數他倆最得萊莎歡心……至少,今天的情形是如此。若問凱特琳他們誰比較不適合,她還真無從答起。伊恩·杭特的年紀比瓊恩·艾林更大,害了痛風,走起路來有些跛,膝下還有三個爭吵不休的兒子,一個比一個貪婪。林恩爵士則是另一番荒唐相,他苗條英俊,是古老而衰敗的科布瑞家族的繼承人,但他性好虛榮,脾氣暴躁,行事又不加思考……有人更謠傳,他對男文之間的親密關係出了名的沒興趣。
萊莎遠遠望見凱特琳,立即起身熱情擁抱,還在她頰上印下濕濕一吻。「早上天氣可真好,你說是不是?天上諸神都在對我們微笑呢。親愛的姐姐,快嘗嘗這酒,這是杭特大人特意從他自家酒窖里送來的。」
「謝謝,不用了。萊莎,我要跟你談談。」
「等下再說。」妹妹剛出口保證,就轉身準備離開。
「現在要談。」凱特琳不自覺地提高音量,引來旁人轉頭觀望。「萊莎,你不能這樣胡鬧下去。小惡魔活著才有價值,死了就只能喂烏鴉。若是他的代理騎士打贏——」
「夫人,我看沒這可能。」杭特爵士伸出布滿老人斑的手拍拍她肩膀,向她保證。「瓦狄斯爵士武藝超群,三兩下便可把那傭兵解決掉。」
「大人,你就這麼有把握?」凱特琳冷冷地說,「我可不敢說。」她在山路上親眼見識過波隆的身手,他之所以能活到現在,絕非偶然。他行動靈敏宛如獵豹,那柄醜陋的劍更仿佛與他手臂合為一體。
萊莎的追求者們紛紛聚集過來,如同圍繞花朵的蜜蜂。「女人家哪懂這種事?」莫頓·韋伍德爵士道,「親愛的夫人,瓦狄斯爵士乃堂堂騎士。至於那傢伙嘛,呵,他那種人骨子裡都是懦夫。打仗的時候,幾千個聚在一起,還管點用,可叫他一對一與人單打獨鬥,諒他沒這能耐。」
「就算是這樣,」凱特琳硬裝出來的禮貌口吻,連自己都受不了。「敢問侏儒死了對我們有何好處?只要我們把他丟下山崖,您覺得詹姆會在乎我們有沒有事先舉行審判嗎?」
「乾脆把他腦袋砍了,」林恩·科布瑞爵士提議,「再把首級送給弒君者,當作給他的警告。」
萊莎不耐煩地甩甩及腰的紅棕長發。「勞勃大人想要看他飛,」她的語氣仿佛在為這場爭執划下句點。「要怪也只能怪小惡魔自己,當初要求比武審判的也是他。」
「即使萊莎夫人想拒絕,也無法在兼顧禮數的前提下辦到。」杭特伯爵語氣沉重地發言。
凱特琳不理睬他們,把所有的力氣都用來對付妹妹。「容我提醒你,提利昂·蘭尼斯特是我的犯人。」
「讓我也提醒你,侏儒謀害的是我丈夫!」她提高音量。「他毒害了國王的首相,讓我寶貝小小年紀就沒了父親,現在我要他付出代價!」萊莎旋身,裙裾跟著飛揚,她昂首闊步地走到陽台的一邊。林恩爵士、莫頓爵士和其他追求者冷冰冰地點頭致意,跟在她身後離去。
「您認為真的是他乾的嗎?」只剩他們倆後,羅德利克爵士悄聲問她。「謀害瓊恩大人的事,是真的嗎?小惡魔始終否認,堅決否認……」
「我相信謀害艾林大人的是蘭尼斯特家的人,」凱特琳回答:「但究竟是提利昂,還是詹姆爵士,抑或王后,甚至三人都有份,我就不敢說了。」當初萊莎送到臨冬城的信上指稱瑟曦為兇手,而現在她似乎又認定提利昂才是真兇……這難道因為侏儒近在眼前,王后卻在好幾百里格以外的南方,安全地躲在紅堡高牆之後?凱特琳不禁希望自己當初在沒拆信之前,就先把它燒掉。
羅德利克爵士捻捻鬍鬚。「若用毒藥,那麼……的確有可能是侏儒下的手,或者瑟曦。夫人,我無意冒犯,但人們不都說毒藥是女人的武器嗎?至於弒君者,呃……我對此人無甚好感,但他不像是會做這種事的人。他太喜歡看自己那把黃金寶劍染血了。夫人,真的是用毒藥?」
凱特琳有些不安地皺皺眉:「不然還有什麼能造成自然死亡的假象?」身後,勞勃公爵眼見一個傀儡騎士把另外一個砍成兩半,灑了一地紅木屑,開心得興奮尖叫。她瞄了外甥一眼,不禁嘆氣。「那孩子一點教養都沒有。除非讓他離開母親身邊一段時間,否則他永遠不會有統治的能力。」
「他的先父也有同感。」身旁有個聲音接口。她轉過頭,看見手拿酒杯的柯蒙學士。「事實上,他原本打算送這孩子去龍石島做養子,您知道……唉,我這是說了不該說的話。」他的喉結在松垂的學士鎖鏈下方焦慮地起伏。「恐怕我喝多了杭特大人的好酒。流血之事總教我緊張……」
「學士,你一定是弄錯了,」凱特琳道,「是凱岩城,不是龍石島,而且還是首相死後,未經我妹妹同意安排的。」
學士的頭猛地一抖,配上他長得出奇的脖子,看起來活像個木偶。「不,請您原諒,夫人,這是瓊恩大人他自己——」
他們下方鈴聲大作。貴族和侍女都不約而同放下手邊的事,走到欄杆旁邊。台下,兩名身著天藍色披風的衛兵領著提利昂·蘭尼斯特出來。鷹巢城的臃腫修士伴他走到花園中央的石像旁。那是一座用帶紋理的白色大理石雕刻出的、正在哭泣的女人,無疑便是阿萊莎。
「小壞蛋來了,」勞勃公爵咯咯笑道,「媽咪,我可以讓他飛了嗎?我想看他飛。」
「再等一等,小寶貝。」萊莎向他保證。
「先審判,」林恩·科布瑞爵士慢條斯理地說,「再處決。」
片刻之後,兩名決鬥者也從花園兩邊進場。騎士身邊跟了兩個年輕侍從,傭兵則由兩位鷹巢城的士兵侍候。
瓦狄斯·伊根爵士穿了鎖甲和加墊外衣,其外從頭到腳都被厚重的鋼甲所覆蓋。許多金屬圓碟保護著手臂和胸膛間鎧甲的交接處,它們都被塗成藍白相間的艾林家族新月獵鷹紋章的式樣。腰部到大腿罩著一件龍蝦甲殼狀的金屬裙,脖子上則有一道堅固的頸甲。他的頭盔兩側展出鷹翼,面罩是尖銳的鷹喙形狀,只留一條細縫容他觀察。
輕裝便甲的波隆,站在騎士身旁簡直渾似赤身裸體。他只穿了件硬皮衣,外罩上好油的黑環甲,戴上金屬頭套和帶護鼻的半罩圓盔。他挑了雙高統皮靴,前端有鋼製護腿,手套的指頭部分縫上了黑鐵環。凱特琳注意到傭兵足足比他的對手高出一頭,手也較長……更別提兩人的年齡差距了,根據她的目測,波隆起碼年輕十五歲。
他們在哭泣女人雕像腳下的草坪上面對面單膝跪地,蘭尼斯特站在兩人中間。修士從腰間的軟布袋裡取出一個多面水晶,高舉過頭,光線隨即散射開來。七彩虹光輕躍過小惡魔的臉龐。修士以高亢、莊嚴,近乎歌唱的聲調,請求天上諸神作見證,找出這人靈魂中的真相,若他無辜,則還其自由,若其有罪,則賜之以死。他的聲音在四周的塔樓間迴蕩。
當最後一抹餘音散去,修士放下水晶,快步離去。提利昂在衛兵將他帶走前,湊到波隆耳邊低聲說了幾句,傭兵聽了哈哈大笑,起身拍拍膝蓋上的草。
鷹巢城公爵與峽谷守護者勞勃·艾林此時正不耐煩地在高高的座椅上扭來扭去。「他們什麼時候開打?」他哀怨地問。
瓦狄斯爵士的侍從之一扶他起身,另一個則為他拿來長近四尺,厚重橡木所制,表面有鐵釘的三角形盾牌。兩位侍從協力替他把盾綁在左臂前端。萊莎的士兵遞給波隆一面類似的護盾,但傭兵啐了口唾沫,揮手拒絕。三天沒刮的粗黑鬍子蓋住了他的下巴和兩頰,但他決非沒有剃刀。他的劍鋒閃著致命的光澤,看得出每天都花好幾個小時打磨,直到鋒利得血肉難近為止。
瓦狄斯爵士伸出一隻戴著鐵護腕的手,他的侍從遞過一把漂亮的、兩面開刃的長劍。劍身用銀線雕鏤出山間長空的紋理,劍柄如獵鷹的頭,護手則是兩隻翅膀。「這把劍是我在君臨的時候特意叫人為瓊恩鑄的,」萊莎驕傲地告訴她的賓客,他們都看著瓦狄斯爵士嘗試揮舞。「每當他代替勞勃國王坐上鐵王座,他總會配戴這柄劍。你們說它漂不漂亮?我認為讓我們的騎士手持瓊恩的劍替他復仇,是再恰當也不過了。」
雕花銀劍固然漂亮,但在凱特琳看來,若讓瓦狄斯爵士用他自己的武器會更稱手。可她深知與妹妹爭執徒勞無功,因此什麼也沒說。
「叫他們快打!」勞勃公爵大喊。
瓦狄斯爵士轉身面向鷹巢城公爵,舉劍致敬。「為鷹巢城和艾林谷而戰!」
提利昂·蘭尼斯特被安排坐在花園對面的露天陽台上,身邊圍滿了守衛。波隆轉身漫不經心地朝他做了個敬禮的動作。
「他們就等你命令了。」萊莎夫人告訴她的公爵兒子。
「快打!」男孩尖叫,兩手緊握座椅扶手,不住地顫抖。
瓦狄斯爵士立刻旋身,舉起重盾。波隆也轉過來面對他。兩人的長劍交鋒一次,兩次,彼此試探。傭兵後退一步,騎士舉盾在前追趕。他揮出一劍,但波隆猛地後跳,躲到攻擊範圍之外,銀劍划過空氣。波隆轉向右邊,瓦狄斯爵士跟過去,依然高舉護盾。騎士向前逼近,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踩在不平坦的地面上。傭兵嘴邊掛著淡淡的微笑,不斷後退。瓦狄斯爵士揮劍猛攻,可波隆跳得更快,輕盈地躍過一塊長滿青苔的低矮石頭。然後傭兵往左邊繞,遠離盾牌,朝騎士沒有保護的那方而去。瓦狄斯爵士想砍他的腿,然而距離太遠。波隆再往左跳,瓦狄斯爵士也跟著轉身。
「這傢伙是個懦夫,」杭特伯爵道,「膽小鬼,有種就光明正大地打!」其他人也同聲附和。
凱特琳望向羅德利克爵士。她的教頭簡短地搖頭道:「他故意讓瓦狄斯爵士追他。全副武裝加上盾牌,再強壯的人也會很快疲累。」
其實,她幾乎是看著他人練劍長大,觀賞過的比武競技不只半百,然而眼前這場決鬥卻與之殊異,更為致命:一招棋錯,便在劫難逃。看著這番場景,凱特琳·史塔克卻憶起了在不同時間,不同地點,曾經發生過的另一場決鬥,在腦海中歷歷如繪,恍如昨日。
那是在奔流城的下層庭院。布蘭登眼見培提爾只穿戴頭盔、護胸和鎖甲,便也脫去自己的大半護具。當時培提爾懇求她以信物相贈,卻被她拒絕。既然她被父親大人許配給布蘭登·史塔克,她的信物自然歸他所有。那是由她親手縫製的淡藍手帕,上面繡著奔流城的飛躍鱒魚。當她把手帕塞進他手中時,她向他懇求:「他只是個傻孩子,但我把他當弟弟一樣疼愛。他若是死了,我會很難過。」她的未婚夫聽了,便用那雙史塔克家的冷靜灰眸看著她,並答應饒那瘋狂愛著她的小子一命。
決鬥才剛開始便告結束。已經成年的布蘭登逼得小指頭節節後退,從城堡庭院一直退到臨水階梯,攻勢猛烈,劍如雨下,打得那男孩腳步踉蹌,渾身是傷。「快投降!」他不止一次呼喊,但培提爾總是搖搖頭,執拗地繼續奮戰。最後在水深及踝的地方,布蘭登終於做出了斷,他反手一記猛烈的揮砍,穿透培提爾的護胸環甲和皮革,劃破肋骨下方的柔軟血肉,傷口之深,凱特琳以為必定致命。他倒在血泊中,一邊凝望著她,喃喃念著「凱特」,同時明艷的鮮血從他鐵手套間汩汩湧出。這一切,她以為自己早已遺忘。
那是她最後一次見到他的臉龐……直到那天他們在君臨重逢。
小指頭足足休養了兩個星期,才有體力離開奔流城,然而她的父親大人卻禁止她到塔里的病房去探望。是萊莎協助學士照顧他,當年的她溫柔得多,也害羞得多。艾德慕也去探望過,然而培提爾不願見他。弟弟在決鬥中擔任布蘭登的助手,小指頭說什麼也不能原諒。待他體力稍稍恢復,霍斯特·徒利公爵便派人將培提爾·貝里席放進一個密閉小轎,將他抬回五指半島強風呼嘯的嶙峋巨岩,回到他的誕生地繼續療養。
刀劍的金屬交擊將凱特琳拉回現實。瓦狄斯爵士劍盾並用,攻勢猛烈。傭兵不斷後退,擋下道道攻勢,腳步輕靈地跳過石塊與樹根,眼睛卻從未離開對手。凱特琳發現他的動作極其靈敏,騎士的銀劍始終碰不到他,而他那把醜惡的灰劍卻在瓦狄斯爵士的肩甲上劃了一道。
突然,波隆溜到哭泣女人的雕像背後。瓦狄斯爵士收勢不及,一劍朝他剛才的位置揮去,阿萊莎的白色大理石腿上火花迸發,兩人這場迅捷的過招才開始沒多久,便就暫告段落。
「媽咪,他們打得不好看,」鷹巢城主抱怨,「我要看他們打真的。」
「寶貝乖,他們馬上就打給你看。」他母親安慰他,「傭兵跑不了一整天的。」
萊莎所在的陽台上,有些貴族一邊對波隆冷嘲熱諷,一邊斟酒笑鬧,然而在花園對面,提利昂-蘭尼斯特那雙大小不一的眼睛卻全神貫注地看著兩位決鬥者你來我往,似乎身邊一切都已消失。
波隆倏地自雕像後竄出,依舊向左,雙手擎劍朝騎士沒有盾牌保護的那邊猛砍。瓦狄斯爵士雖然擋下,但擋得很勉強。傭兵的劍順勢往上一彈,朝對方的頭部撲去。只聽鏗鏘一聲,獵鷹的一隻翅膀應聲而斷。瓦狄斯爵士後退半步,穩住身子,然後又舉起盾牌。波隆的劍攻向這道木牆,砍得木屑四濺。傭兵再度向左,避開盾牌,一劍正中瓦狄斯爵士腹部,在騎士的鎧甲上留下一道鮮明的裂口。
瓦狄斯爵士後腳一蹬,手中銀劍凌空揮出一道兇猛的圓弧。波隆硬是把它撥開,然後跳出去。騎士撞上哭泣的女人,震得她在基座上搖晃。他踉蹌著退開,左顧右盼搜索對手,面罩上的細縫限制了他的視線。
「爵士先生,在你後面!」杭特伯爵大喝,可惜為時已晚。波隆雙手舉劍,狠狠往下一斬,正中瓦狄斯爵士的右手肘。保護關節的細薄圓碟響聲大作。騎士悶哼著轉身,托起長劍。這回波隆守在原地,兩人你來我往,刀劍交織出的金屬歌聲響徹花園,迴蕩在鷹巢城的七座白塔之間。
「瓦狄斯爵士受傷了。」羅德利克爵士語氣沉重地說。
不需他說,凱特琳也看得見鮮血正如無數手指,從他前臂緩緩流下,她還看得見他手肘關節的黏濕。他的每記擋格越來越慢,越來越低。瓦狄斯爵士側身面對敵人,想用盾牌抵擋攻勢,然而波隆也跟著側移,行動靈敏如貓。而今,傭兵似乎愈發強壯,他的揮砍陸續留下痕跡。騎士的鎧甲、右腿、喙狀面罩和護胸,甚至頸甲都印上了深陷的閃亮凹痕。瓦狄斯爵士右臂的新月獵鷹圓碟被砍成兩截,掛在皮帶上。他們可以聽見從他面罩里傳出的沉重呼吸。
無論在場的眾峽谷騎士和貴族多麼高傲自大,他們都很清楚下面情勢如何,只有妹妹依舊看不到真相。「瓦狄斯爵士,打夠了,」萊莎夫人向下高喊,「快收拾他,我的寶貝等得不耐煩了。」
瓦狄斯·伊根爵士的確是忠心耿耿,至死不渝。原本他還蹣跚後退,半蹲著躲在他那傷痕累累的盾牌後面,聽了這話,他轉而向前衝鋒。這陣突如其來的猛攻大出波隆意外。瓦狄斯爵士跟他撞在一起,並將盾牌狠狠地朝傭兵面部砸去,差一點,差一點就把波隆打倒在地……傭兵踉蹌後退,被一塊石頭絆到,趕忙扶住哭泣的女人維持重心。瓦狄斯爵士拋下盾牌,雙手舉劍猛撲上去。他的右手從肘部到指尖全都是血,但他最後的死命一擊足以將波隆從頭到腳劈成兩半……如果傭兵跟他硬碰硬的話。
反之,波隆箭步向後跳開。瓊恩·艾林漂亮的雕花銀劍砍到哭泣女人的大理石手肘,劍身三分之一處應聲而斷。這時波隆用肩膀拚命朝雕像背部撞去,飽經風雨摧殘的阿萊莎·艾林雕像搖晃幾下之後轟然倒下,將瓦狄斯·伊根爵士壓在下面。
轉瞬間波隆已踏上他身體,踢開殘餘的金屬圓碟碎片,暴露出手臂和胸甲間的脆弱部位。瓦狄斯爵士側身躺臥,被斷裂的哭泣女人雕像壓住的軀體無法動彈。凱特琳聽見騎士不住呻吟。傭兵雙手握劍高舉,用盡全身力氣,狠命刺進,划過手臂,穿透肋骨。瓦狄斯·伊根爵士抖了一下,便不再動彈。
一陣死寂籠罩著鷹巢城。波隆拔掉半罩頭盔,扔在草坪上。剛才被盾牌撞到的嘴唇,此刻正流著血,炭黑色的頭髮也被汗水完全浸濕。他吐出一顆打落的牙齒。
「媽咪,結束了嗎?」鷹巢城公爵問。
不,凱特琳想告訴他,一切才剛剛開始。
「是的。」萊莎鬱悶地說,聲音一如她的侍衛隊長那般冰冷而死寂。
「現在我可以讓那個小壞蛋飛了嗎?」
花園的另一頭,提利昂站起身。「總之飛的不會是我這個小壞蛋,」他說,「這個小壞蛋打算跟蘿蔔一起搭籃子下山去,感謝您的關照。」
「你以為——」萊莎開口。
「我以為艾林家族還記得他們的族語,」小惡魔道,「高如榮譽。」
「你答應我可以讓他飛的。」鷹巢城公爵對他母親尖叫,然後開始顫抖。
萊莎夫人氣得滿臉通紅。「孩子,天上諸神認為這人無辜,除了放他走,我們別無選擇。」她提高音量,「來人,把蘭尼斯特家的大人和他……那隻怪物給我帶走。護送他們到血門,然後放他們自由。要為他們準備足以維持到三叉戟河的馬匹和糧食,同時務必歸還他們一切行李和武器。他們走山路,想必會很需要這些裝備。」
「走山路?」提利昂·蘭尼斯特道。萊莎嘴角泛起一絲細小但得意的微笑。凱特琳忽然明白過來,這不啻另一種死刑。提利昂·蘭尼斯特想必也很清楚。然而侏儒僅故作禮貌地朝萊莎·艾林鞠了個躬。「遵命,夫人。」他說,「我們認得這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