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與火之歌》小說--第41章至第45章

2023-05-08     小企9999的吃喝玩樂

原標題:《冰與火之歌》小說--第41章至第45章

第四十一章 瓊恩

「我從沒見過像你們這麼無可救藥的小鬼。」等他們全體聚集在訓練場裡,艾里沙·索恩爵士說,「你們的手生來只配挑糞,沒資格拿劍。若是依我之見,我會發配你們通通去養豬。可是昨晚我聽說葛倫正帶著五個小伙子,從國王大道上來。其中一兩個或許還有救。為了給他們騰出位置,我決定放過你們其中八個,交給司令官去處置。」他一個接一個喊出名字,「癩蛤蟆、呆頭、大笨牛、娘娘腔、雀斑男、猴子、蠢蛋爵士,」最後他看看瓊恩,「還有野種。」

派普呼了口氣,興奮得把劍拋向空中。艾里沙爵士惡狠狠地瞪著他說:「從現在起,別人會稱你們作守夜人,但如果你們信以為真,那就是天字第一號大笨蛋。你們都還是乳臭未乾的小毛頭,身上都是夏天味道,等冬天一來,你們就會像蒼蠅一樣全部死得四腳朝天。」說完艾里沙·索恩爵士便離開了。

其他男孩立即把八個被擢升的人團團圍住,又笑又罵,連聲道賀。霍德用劍脊敲敲陶德的屁股,大喊:「現在你可是守夜人癩蛤蟆啦!」派普嚷著說要當黑衫軍先得有坐騎,一躍跳上葛蘭肩膀,兩人同時撲倒,在地上翻滾打鬧怪叫。戴利恩衝進武器庫,回來時手中多了一袋劣等紅酒。正當他們輪流喝酒,像呆瓜似地傻笑時,瓊恩注意到山姆威爾·塔利孤伶伶地站在廣場角落一棵光禿禿的樹下。瓊恩把酒袋遞過去。「要不要來一口?」

山姆搖搖頭。「不用了,瓊恩,謝謝。」

「你還好吧?」

「我很好,真的。」胖男孩在撒謊,「我真為你們高興。」他試圖擠出一抹微笑,結果只有那張圓臉木然地晃動。「有朝一日你一定會當上首席遊騎兵,像你叔叔從前那樣。」

「我叔叔現在還是首席遊騎兵。」瓊恩糾正他。他絕不相信班揚·史塔克已死。他還來不及再說,只聽霍德喊道,「好傢夥,你打算獨吞啊?」派普從他手中一把攫走酒袋,笑著跑開。葛蘭抓住他的手,派普使勁把酒袋一捏,一股細細的紅色酒柱便噴到瓊恩臉上。霍德大吼著叫他別浪費好東西。瓊恩含含糊糊、說不出話,掙扎著想站穩,這時梅沙和杰倫爬到牆上,開始朝他們猛扔雪球。

等他掙脫開來,滿頭是雪,衣服上也都是葡萄酒,山姆威爾·塔利已經走了。

當晚,三指哈布為慶祝男孩們的晉升,特別煮了頓豐盛晚餐。瓊恩走進大廳時,總務長親自領他前往靠近火爐的座位,途中老鳥們紛紛拍他表示嘉許。八個即將成為黑衣弟兄的男孩品嘗了薄荷葉裝飾、用大蒜和藥草烤的羊肉,以及浸在奶油里的黃蘿蔔泥。「這可是總司令的餐桌上才有的好東西。」波文·馬爾錫告訴他們。除此之外,桌上還有用菠菜、鷹嘴豆和蕪菁做的涼拌沙拉,飯後甜點則是冰鎮的藍莓和甜奶油。

「你覺得他們會把我們編在一起嗎?」當他們開心地狼吞虎咽時,派普不禁問。

陶德扮了個鬼臉。「希望不會,我受夠了你那雙丑耳朵。」

「喲,」派普說,「天下烏鴉還不是一般黑。癩蛤蟆,我看你遊騎兵是當定了,因為他們會把你派得離城堡越遠越好。若是曼斯·雷德打來,只需掀開面罩,叫他們瞧瞧你那張臉,保管他們落荒而逃啊。」

除了葛蘭,大家鬨堂而笑。「我真心希望自己能當遊騎兵呢。」

「我們不都一樣。」梅沙道。黑衫軍的每一位成員都有防守長城之責,若是敵人來襲,人人都必須舉劍迎敵,然而遊騎兵才是守夜人部隊中真正的戰鬥主力。只有他們會騎馬北出長城,掃蕩影子塔以西鬼影幢幢的森林和冰雪覆蓋的崇山峻岭,與野人、巨人和怪物般的雪熊作戰。

「那可不一定,」霍德說,「我就想當工匠。若是長城垮了,遊騎兵還有什麼用呢?」

工匠群體包括負責維修堡壘和塔樓的石匠和木匠;負責挖掘隧道,敲碎石頭鋪路的礦工;負責砍伐靠近長城的樹林的樵夫。據說多年以前,工匠們從鬼影森林中的冰湖運來巨大冰塊,用雪橇南運,以將長城砌高。然而距離那樣的年代,已經過了好幾百年,如今他們所能做的,便只是沿著城牆,從東海望走到影子塔,修補沿途的裂縫,注意融化的跡象。

「熊老可不是笨蛋,」戴利恩發表意見,「你一定會當上工匠,而瓊恩也一定會當上遊騎兵。咱們這群人裡面他不僅劍使得最好,騎術也最棒,更何況他叔叔生前也是首……」他想起自己提到了什麼,不自在地住嘴。

「班揚·史塔克依舊是首席遊騎兵。」瓊恩·雪諾一邊把玩著手中那碗藍莓,一邊對他說。別人或許對叔叔安然歸來不抱期望,但他不會。他推開幾乎碰都沒碰的藍莓,起身離開長凳。

「這些你還要不要?」陶德問。

「都給你。」事實上,連哈布精心烹調的晚餐,瓊恩也幾乎沒動。「我吃不下了。」他從門邊的掛勾上取下斗篷,穿了就準備出去。

派普跟上來。「瓊恩,怎麼了?」

「是山姆,」他承認,「今晚他沒上桌。」

「這傢伙可不像是會錯過餐點的人,」派普若有所思地說,「你覺得他生病了?」

「他在害怕。因為我們就要離開他了。」他憶起自己離開臨冬城當天,那些悲喜交加的道別。布蘭支離破碎地躺在床上,羅柏髮際還有雪花,艾莉亞則是得到「縫衣針」後瘋狂地吻他。「等我們宣過誓,就會有各自應盡的義務。有些人可能被派往遠方,前往東海望或影子塔。只有山姆會留下來繼續受訓,而雷斯特或庫格那種人正在國王大道上等著他。天知道他們是什麼德行,不過可以肯定艾里沙爵士一有機會就會叫他們去對付他。」

派普皺眉:「能做的你都做了。」

「我們做的還不夠。」瓊恩說。

他回哈丁塔找白靈時,心中感到深切的不安。冰原狼跟在他身邊走向馬廄,剛一進門,幾匹比較激動的馬便伸腿踢欄,兩耳後豎。瓊恩為他的母馬上鞍,騎出黑城堡,就著月光和夜色往南行去。白靈飛奔在前,轉眼便消失無蹤。瓊恩由他去,狼總有打獵的本能。

他的腦中漫無目的,純粹只想騎馬。他先是沿溪而行,聆聽冰冷的溪水流過岩石,接著穿越曠野,踏上國王大道。道路在眼前伸展,狹窄、多石、雜草從生,看上去並非通往光明與希望的途徑。然而這道路,卻讓瓊恩·雪諾心裡盈滿思慕之情。臨冬城就在路上某地,如果繼續前行,則會抵達奔流城、君臨、鷹巢城和其他許多地方,例如凱岩城、千面嶼,多恩領的紅色山脈,海中布拉佛斯的百餘列島,瓦雷西亞濃煙滾滾的古老廢墟。這些地方瓊恩永遠不能得見。世界在路的彼端……而他卻在這裡。

一旦他發下誓言,便將以此為家,在此終老,和伊蒙師傅一樣。「我還沒發誓呢。」他喃喃自語。他並非違法亂紀之人,不像他們若不穿上黑衣,便得接受法律制裁。他以自由之身來到這裡,同樣也可以自由之身離去……除非他開口宣誓。他只需繼續騎行,便可拋開這裡的一切。等到新月再度滿盈,他已經返回臨冬城,與兄弟重新團聚。

他們是你同父異母的兄弟,心中有一個聲音在提醒他。還有不歡迎你的史塔克夫人。臨冬城裡無他容身之地,更不用說君臨。連他自己的母親也無法安頓他。想到她,他不禁難過起來。他想知道她是誰,長什麼樣,想知道父親為何離開她。白痴,因為她是個妓女,要不然就是個有夫之婦。一定是牽連到某些陰暗又不名譽的事,否則艾德大人為何羞於提及?

瓊恩·雪諾將視線從國王大道轉開,回頭往後看去。黑城堡的燈火被一座小丘遮蔽,但巨大而冷漠的長城,卻在月光照耀下直向天際,清晰可見。

他調轉馬頭,朝家的方向奔去。

他剛爬過緩丘,瞧見遠處司令塔的火光,白靈便回來了。冰原狼的口鼻一片血紅,緩步跟在馬旁邊。在回去的路上,瓊恩發現自己再度想起了山姆威爾·塔利。等他回到馬廄,心裡已有了主意。

伊蒙學士的居所在一座堅固的木造堡壘內,正好位於鴉巢下方。學士年紀大了,身體也虛弱,因此他和兩個負責照顧他起居,平時則協助他處理事務的年輕事務官住在一起。兄弟們間有個笑話,說全守夜人部隊里最丑的兩個都給派到他手下,只因為他瞎了眼,省得受罪。克萊達斯矮個子,禿頭,幾乎沒下巴,長了一雙粉紅色的小眼睛,活像只鼴鼠。齊特脖子上長了個鴿子蛋那麼大的瘤,臉上則布滿瘡和疙瘩。或許正因如此,無論何時他看起來總是怒氣沖沖。

來應門的是齊特。「我有事找伊蒙師傅。」瓊恩告訴他。

「學士已經睡啦,你也該上床了。明天再來看他願不願見你罷。」說完他準備關門。

瓊恩伸腳卡住門。「我現在就要跟他談,等明早就太遲了。」

齊特皺眉道:「學士可不習慣沒事給人半夜吵醒。你知道他年紀多大了嗎?」

「我知道他年紀大,比你更懂待客之道。」瓊恩說,「請代我向他致歉,若非情況緊急,我決不會打擾他休息的。」

「如果我拒絕呢?」

瓊恩把腳穩穩地卡在門縫間。「我可以就這樣站上整夜。」

黑衣弟兄嫌惡地哼了一聲,然後打開門讓他進去。「到圖書室去等。那邊有木材,去生個火。我可不會讓學士因為你的關係著涼。」

等齊特領著伊蒙師傅進來,瓊恩已經生起一爐劈啪作響的柴火。老人穿著睡袍,頸間依然掛著象徵身份的鎖鏈。即便睡覺,學士也不能取下。「我坐爐邊那張椅子就好。」他大概是察覺到暖意,便這麼說。等他舒服地坐下,齊特拿了張毛皮幫他蓋住雙腳,然後走到門邊站定。

「學士,這麼晚還吵醒您,真是抱歉。」瓊恩·雪諾道。

「你並沒有吵醒我,」伊蒙師傅回答,「我發現年紀越大,睡眠的需求就越少,而我已經很老了。我時常大半夜與過去的鬼魂為伍,回憶起五十年前的往事,恍如昨日。因此三更半夜的神秘訪客,也算件不錯的事。那麼告訴我,瓊恩·雪諾,這時候跑來找我,究竟有什麼事?」

「我想請您讓山姆威爾·塔利結束訓練,正式加入守夜人弟兄的行列。」

「那不幹伊蒙學士的事。」齊特抱怨。

「總司令把訓練新兵的事務交給艾里沙·索恩爵士負責,」師傅溫和地說,「只有他才能決定某個孩子夠不夠格宣誓加入,這你想必也清楚。你為什麼還來找我?」

「因為總司令會聽從您的建議,」瓊恩告訴他,「更何況守夜人弟兄若有病痛傷患,也都由您照料。」

「這麼說來,你這位山姆威爾·塔利可有病痛傷患?」

「他很快就會有,」瓊恩向他保證,「除非您能伸出援手。」

他一五一十地把事情真相說出來,連放白靈去對付雷斯特的部分也沒漏掉。伊蒙師傅靜靜地傾聽,盲昧的雙眼朝向爐火,然而齊特的眼神卻隨著他說的每一個字越顯陰沉。「沒有我們保護,山姆絕對撐不下去。」瓊恩收了尾,「他對舞刀弄劍一竅不通。連我妹妹艾莉亞都能把他大卸八塊,而她還不滿十歲。假如艾里沙爵士強迫他打鬥,他早晚會受傷,甚至被殺。」

齊特聽不下去了。「我在大廳里見過這肥小子,」他說,「他分明就是條豬,如果你說的是實話,那他還是個無可救藥的膽小鬼。」

「或許真是如此,」伊蒙師傅道,「齊特,你倒是說說,我們該拿這孩子怎麼辦?」

「別理他,」齊特說,「長城本來就不是軟腳蝦該來的地方。就讓他繼續受訓,直到他夠格為止,管他要訓練多少年。老天有眼,艾里沙爵士要嘛把他變成個男人,不然就把他殺掉。」

「這種作法太愚蠢了,」瓊恩道。他深吸一口氣,稍稍整理思緒。「記得我曾聽魯溫師傅解釋過他為什麼要始終戴著頸鏈。」

伊蒙師傅伸出骨瘦如柴,滿是皺紋的手指輕撫著他沉重的項圈。「繼續說。」

「他告訴我學士的頸鏈是用來提醒自己立下的誓言,」瓊恩邊回憶邊說,「然後我追問他為什麼每個環節都要用不同的金屬,我說如果換成銀鏈,搭配他的灰袍一定更出彩。魯溫師傅笑著告訴我:鎖鏈乃是隨著學士的知識漸長而逐一打造。不同的金屬,代表不同領域的知識,黃金代表財務會計,白銀象徵救死扶傷,鋼鐵則是軍事知識。他說除此之外,鎖鏈還有別的意義。戴著鎖鏈,可以隨時提醒學士所服務的王國,對不對?想想看,如果說貴族老爺是黃金,騎士是鋼鐵,但光這兩個金屬環無法連成一條鎖鏈,你還需要白銀、鐵和鉛,錫、紅銅和青銅,以及其他金屬,他們象徵著農夫、工匠等等各行各業的人。一條鎖鏈需要各種金屬,正如一個國家需要形形色色的人。」

伊蒙師傅微笑道:「所以呢?」

「守夜人也是如此,不然幹嘛區分遊騎兵、事務官和工匠呢?藍道大人無法把山姆訓練成戰士,艾里沙爵士也不會有辦法。無論你多用力,也不能把錫打成鐵,但這不代表錫就沒用。為什麼不讓山姆當個事務官呢?」

齊特憤怒地繃著臉道:「我自己就是個事務官,你以為這是輕鬆差事,可以隨便拿給膽小鬼做?守夜人日子過得下去,全靠我們事務官打獵種田、養馬養牛,還有撿柴燒飯。你以為你穿的衣服是誰縫的?補給品又是誰從南方運來的?告訴你,通通是事務官。」

伊蒙師傅的反應比較溫和。「你這位朋友打獵技術如何?」

「他痛恨打獵。」瓊恩不得不承認。

「那他會犁田嗎?」學士問:「他能駕車開船嗎?會不會殺牛呢?」

「都不會。」

齊特陰險地笑道:「我見過像他這種軟弱的小少爺被派去做事時是什麼德行。叫他們攪個奶油,就弄得皮破血流。叫他們拿斧頭劈柴,就把自己的腳給砍了。」

「我知道有件事山姆做得比誰都好。」

「是什麼?」伊蒙學士提問。

瓊恩警覺地看看站在門邊,面瘡發紅,滿臉怒意的齊特。「他可以幫您的忙,」他很快地說,「他懂算術,也會讀書寫字。我知道齊特不識字,克萊達斯眼睛又不好。山姆把他父親的藏書都讀遍了。他跟烏鴉應該會處得來,動物似乎都很喜歡他,白靈一見他就對他很有好感。除了打架,他能做的事很多。守夜人軍團需要每一種人,何苦不為什麼就殺掉一個呢?不如知人善任。」

伊蒙學士閉上眼睛,瓊恩一時還擔心他睡著,但最後他開了口:「瓊恩·雪諾,魯溫學士把你調教得很好。看來你的心思和你的劍一樣靈敏。」

「您的意思是……?」

「我會仔細想想你的話,」學士語氣堅定地告訴他,「現在嘛,我準備睡了。齊特,送這位年輕弟兄出去。」

第四十二章 提利昂

他們在緊鄰山路的山楊樹叢下稍事休息。提利昂撿拾枯枝,馬匹則啜飲山泉。他俯身拿起一根斷裂的枝幹仔細審視。「這個行嗎?我對生火這事兒不在行,以前都是莫里斯幫我弄的。」

「生火?」波隆啐了口唾沫,「侏儒,你急著找死不成?還是你走得連理智都沒啦?生火會把方圓好幾里的原住民通通吸引過來。蘭尼斯特,我還想活著走完這趟路呢。」

「那你倒是打算怎麼辦?」提利昂問。他把樹枝夾在腋下,繼續在稀疏的灌木叢中翻找。天剛亮,林恩·科布瑞爵士便鐵青著臉把他們送出血門,並明令禁止他們再度出現,從那時起,他倆便快馬加鞭地趕路,直到現在還沒歇息,害得他腰酸背痛。

「靠蠻幹殺出重圍是別想了,」波隆道,「但兩個人輕裝便行,總比大批人馬速度快,也較不會引人注意。我們在山裡停留的時間越短,就越有機會安全抵達河間地帶。所以我說咱們應該加緊趕路,白天躲藏,夜間行動,道路能避就避,不要發出噪音,更不要生火。」

提利昂·蘭尼斯特嘆道:「波隆,這計劃真是好極了。那你就自己去試試罷……到時候可別怪我沒停下來幫你挖墳。」

「你這侏儒想活得比我久?」傭兵嘿嘿笑道。他的笑容有個缺口,正是瓦狄斯·伊根爵士的盾牌撞掉他一顆牙齒的地方。

提利昂聳聳肩。「你要在夜間加緊趕路,這簡直就是想摔破腦袋。我寧可慢慢走,舒舒服服地走。波隆,我知道你愛吃馬肉,但這回要是我的馬死了,咱倆就只剩影子山貓可騎了……老實說,我認為不管我們怎麼做,原住民都會找上我們。這裡四處都是他們的眼線。」他伸出戴了手套的手,朝周圍風蝕的高聳峭壁揮揮。

波隆皺眉道:「蘭尼斯特,那我們就跟死人沒兩樣了。」

「真那樣的話,我也寧願死得舒服點。」提利昂回答,「我們需要生個火,這裡入夜之後冷死人,熱騰騰的食物不僅可以溫暖咱們的肚皮,還可以提振精神。你覺得這附近能打到什麼野味?萊莎夫人好心地給我們準備了豐盛的咸牛肉、硬乳酪和乾麵包大餐,但我實在不想在這裡咬斷牙齒,你知道,要找學士還有得走咧。」

「我能弄到肉,」一綹黑髮之下,波隆的黑眼睛狐疑地打量著提利昂。「但我首先應該把你和這堆笨柴火丟在這裡,如果我把你的馬也帶走,那我逃脫的機會就會加倍。到時候你會怎麼做呢,侏儒先生?」

「八成是死囉。」提利昂彎腰撿起另一根木棍。

「你覺得我不會這麼做?」

「如果攸關性命,你會毫不猶豫這麼做。當初你朋友契根肚子中箭,你不就動作飛快,一刀把他宰了?」當時波隆抓住他的頭髮往後一扯,匕首從他耳朵貫穿而進,事後他卻對凱特琳·史塔克說他的傭兵同伴死於箭傷。

「反正他也活不成,」波隆道,「更何況他大呼小叫個不停,把敵人都引來了。那天受傷的換做我,契根也會同樣行為……何況他算不上朋友,只是同行的夥伴。侏儒,你給我搞清楚,我幫你殺人,但那不代表我喜歡你。」

「我也只需要你幫我殺人,」提利昂說,「用不著你喜歡我。」他把懷中的木材扔到地上。

波隆嘿嘿一笑。「我得承認,你膽子夠大,不輸咱們傭兵。你怎麼知道我會替你出場?」

「我哪兒知道?」提利昂瘸著腿試圖生火。「我是孤注一擲。之前在旅店裡,你和契根跟他們一道把我抓住,圖什麼?其他人要麼是因為職責所在,要麼是為了主子的名譽,但你倆不是。你既沒有主子,也沒有義務,更沒有什麼寶貝榮譽,何苦沒事找事?」他取出刀子,削掉一根木棍的樹皮,用來當引信。「喏,傭兵是為什麼做事啊?還不是為了錢。你們以為凱特琳夫人會獎賞你們的協助,甚至給你們謀個差事。好了,我想這樣應該就行了。你有沒有打火石?」

波隆伸出兩根手指滑進腰間的小袋,丟出一塊打火石。提利昂在半空中接住。

「謝啦。」他說,「問題在於你不了解史塔克家的人。艾德大人既驕傲,又正直,凡事講求榮譽,而他夫人嘛就更別提了。喏,等事情結束後她當然會賞你兩個小錢,帶著嫌惡的眼神,一邊把錢塞到你手裡,一邊說幾句禮貌的話,但別指望她會給更多啦。史塔克家要的是有忠誠有勇氣,還得講究榮譽的人,而你和契根嘛,老實說,不過是出身低賤的人渣。」提利昂拿燧石敲擊匕首想生火,卻什麼也沒弄出來。

波隆哼了一聲。「小傢伙,我看你這舌頭挺毒的,小心哪天給人割了叫你吞下肚去。」

「別人都這麼說。」提利昂瞄瞄傭兵。「我冒犯到你了嗎?那還真對不住……不過哩,波隆,你也搞清楚,你的的確確是個人渣。責任感、榮譽心、友誼,哪一樣是你有的?哼,不用費工夫想了,答案咱倆都知道。可你不蠢,我們抵達峽谷之後,史塔克夫人就用不著你了……但我用得著,何況蘭尼斯特家的人從不吝惜金子。所以,當我需要孤注一擲時,我就是猜你夠機靈,知道怎麼做對你最有利。讓我很高興的是,你的確夠機靈。」他將打火石和刀刃再度撞擊,卻依舊徒勞無功。

「拿來,」波隆蹲下身,「讓我來。」他從提利昂手裡接過短刀和燧石,一打便擦出火花。一塊捲起的樹皮開始冒煙。

「乾得好。」提利昂道,「你雖然是個人渣,但不可否認你很有用。手裡再拿把劍,你就跟我老哥詹姆差不多厲害。波隆,你想要什麼?金子?土地?還是女人?只要想辦法保全我性命,你要什麼有什麼。」

波隆朝火堆輕輕吹氣,火焰頓時躍得老高。「萬一你死了怎麼辦?」

「那樣嘛,起碼有了個真心誠意為我哀悼的人。」提利昂嘻嘻笑道,「我掛了,金子也就沒囉。」

這時火已經燒得很旺。波隆起身,把燧石塞進口袋,然後將匕首拋回給提利昂。「算你公道,」他說,「我的劍是你的了……但別叫我來卑躬屈膝、滿口老爺大人那套,我不當別人的僕從。」

「你也不當別人的朋友,」提利昂道,「我很清楚一旦有利可圖,你會義無返顧地背叛我,就跟你背叛史塔克夫人一樣。波隆,要是哪天真有人引誘你出賣我,請你記住——不管對方出價多少,我都付得起。說穿了,就是我很愛惜我這條命。好啦,那你現在到底能不能幫咱們弄點好吃的?」

「你把馬照顧好。」波隆說著解開系在身後的獵刀,大步走進樹林。

一個小時後,馬匹已經刷洗喂飽,營火也燒得劈啪作響,火上的烤架正轉著一隻小山羊,滴下油汁,香氣四溢。「現在只差一瓶好酒配著下肚啦。」提利昂說。

「還要來個女人,最好再多十來個士兵保護我們。」波隆道。他兩腳盤坐在火邊,正拿油石磨長劍。石頭和金屬摩擦所發出的刺耳聲響有種怪異的安全感。「很快天就要全黑,」傭兵表示,「第一班我來值……雖然沒什麼用,好歹待會兒我可以死在睡夢中。」

「喔,我看用不著等到睡著,他們就會過來了。」聞著烤肉的香氣,提利昂不禁口水直流。

波隆隔著營火盯著他。「你有打算。」他平板地說,石頭又磨了劍一下。

「不妨說有一絲希望罷,」提利昂道,「又到孤注一擲的時候了。」

「你拿咱倆的性命當賭注?」

提利昂聳聳肩。「難道有別的選擇?」他伸手從火上割下一小片羊肉。「啊。」他一邊咀嚼,一邊開心地感嘆。油汁從他兩頰滴下。「雖然有點硬,又沒有醬料,但我還是不抱怨的好。之前在鷹巢城,我在斷崖邊跳來跳去,連一粒煮豆子都吃不到哩。」

「結果你卻給了那獄卒一袋金子。」波隆說。

「蘭尼斯特有債必還。」

當提利昂把裝了金子的皮袋扔給莫德時,連莫德自己都難以置信。獄卒鬆開袋口的繩子,看到耀眼黃金,兩眼睜得像煮蛋那麼大。「我把銀幣留了下來,」提利昂對他歪嘴一笑。「我們本來就說好給金子,所以就成交囉。」那筆錢是莫德欺負一輩子犯人都掙不到的數目。「還有,別忘記我說過,這些只是開胃小菜。哪天你要是覺得煩,不想繼續為艾林夫人做事,就到凱岩城來,到時候我再把欠你的算清。」眼看兩手盛滿金龍幣,莫德當場就雙腳跪下,保證他一定會照辦。

波隆抽出匕首,將肉從火堆上拿下,開始從骨頭上切下一塊塊烤得焦黑的肉,提利昂則挖空兩塊硬麵包充當盤子。「假如我們真能回到河間地,你打算做什麼?」傭兵邊切邊問。

「喏,先找個妓女,弄張羽毛床,來壺好酒再說。」提和昂遞出盤子,波隆將之裝滿肉塊。「然後再決定去凱岩城或者君臨,等我想想,關於某把匕首,可有好些問題要問呢。」

傭兵咀嚼吞咽著滿口烤肉。「這麼說來你沒撒謊?那真不是你的刀子?」

提利昂擠出一絲微笑。「你覺得我看起來可像個騙子?」

待他們填飽肚子,夜空已群星密布,一彎新月升上山頭。提利昂將他的山貓皮披風鋪在地上,拿馬鞍當枕頭。「等啊等啊,咱們朋友還沒動靜,真是好事多磨。」

「換做是我,也會擔心其中有詐,」波隆道,「要不是有陷阱,幹嘛這樣大刺刺的?」

提利昂咯咯笑道:「那我們豈不更該唱歌跳舞,好把他們通通嚇跑囉。」說完他哼起了小調。

「侏儒,你真是瘋了。」波隆邊說邊用匕首剔除指甲縫裡的油脂。

「波隆,你對音樂的喜好都到哪兒去啦?」

「你要音樂,當初幹嘛不叫那唱歌的當你打手?」

提利昂嘻笑道:「那一定很有趣。想想他拿豎琴對付瓦狄斯爵士會是什麼情景。」他繼續哼唱著。「知不知道這曲兒?」他問。

「聽得煩了,在旅店或妓院裡常聽到。」

「這是密爾的歌謠,叫做『我的戀愛季節』。如果你知道歌詞,就會明白寫得有多麼甜美哀怨。我睡過的第一個女孩子以前常唱這首歌,想忘也忘不掉。」提利昂抬頭仰視星空。這是個清朗的寒夜,群星的光輝灑在山間,明亮無情有如真理。「我遇見她的那晚就和現在一模一樣,」他聽見自己說,「當時詹姆和我正從蘭尼斯港騎馬回來,只聽一聲尖叫,就見她朝路上跑來,後面跟了兩個大呼小叫的男人。我老哥拔劍去對付他們,我則下馬保護女孩。她只大我不到一歲,黑頭髮,很纖細,那張臉教你看了就心碎。最起碼我的心碎了。雖然她出身低賤,又一副營養不良的樣子,也很久沒洗澡……但就是討人喜歡。那兩個男的先前已經扯開了她穿的破布,背幾乎都露了出來,所以我用自己的斗篷裹住她,詹姆則把那兩個傢伙趕回森林裡。等他跑回來,我已經問出了她的名字和身世。她是個農夫的女兒,自從她爹發燒病死後就孤伶伶一個人,正準備去……唉,其實要去哪兒她自己也不知道。」

「當時詹姆一心只想逮著那兩個人。強盜居然敢在距離凱岩城這麼近的地方攻擊行人,這可不是件尋常事,他把這當成奇恥大辱。那女孩驚慌失措,不敢一個人走路,於是我提議帶她到附近的旅館,弄點東西給她吃,而我老哥則回凱岩城討救兵。」

「她比我原先料想的更餓。我倆足足吃了兩隻半烤雞,又喝乾了一整壺酒,邊吃邊聊很愉快。那年我才十三歲,只怕一喝酒就亂了性。總之等我回過神來,已經跟她躺在床上。她很害羞,但我更害羞,真不知我是打哪兒來的勇氣?我給她開苞的時候她哭了,但事後她吻了我,然後悄聲唱起那首歌,到第二天清晨,我已經愛上她了。」

「你愛上她了?」波隆的語氣聽來饒富興味。

「很可笑,對不對?」提利昂又哼起那首歌。「後來我還娶了她。」最後他終於承認。

「蘭尼斯特家的人娶個農家女?」波隆說,「真有你的。」

「唉,講幾句謊話,口袋裡裝上五十枚銀幣,再找個喝醉酒的修士,一個小男孩能幹些什麼,說了你大概都不相信。我不敢把我的新娘帶回凱岩城,就把她安頓在她自己的小屋裡,咱倆過了兩個星期的夫妻生活。最後那修士酒醒,便把事情前後通通稟報給我公爵老爸。」過了這麼多年,講起這件事竟依舊讓提利昂倍感孤寂,他實在大感意外。或許只是旅途困頓的關係罷。「我的婚姻到此結束。」他坐起身,凝視著逐漸熄滅的篝火,就著光亮眨眼。

「他把那女孩趕走了?」

「他做得更漂亮,」提利昂道,「他先要我老哥跟我說實話。其實……那女孩是個妓女。從那條路到那兩個強盜,整件事都是詹姆安排好的。他認為讓我體驗男女之事的時刻到了,便精心策劃了這一切。這是我的第一次,所以他特意付了雙倍的價錢找了個處女。」

「詹姆說完之後,為了讓我牢牢記取教訓,泰溫大人把我老婆叫進來,交給他手下的衛兵。說實話,他們出的價挺公道,一人一枚銀幣,你說多少妓女值這個價?他叫我坐在軍營的角落,逼我全程觀賞,到後來她賺的銀幣多得拿不完,白花花的銀子順著指縫灑了一地,而她……」濃煙刺痛了他的眼睛。提利昂清清喉嚨,從火邊轉開,朝黑暗的夜空望去。「泰溫大人讓我最後一個上。」他輕聲說,「他還遞給我一枚金幣,因為我是蘭尼斯特家的人,身價不同。」

過了一會兒,他又聽見波隆拿石頭磨劍的聲音。「管我十三歲、三十歲還是三歲,有人敢這樣對我,我非宰了他不可。」

提利昂轉頭面對他。「說不定哪天你會有機會。記得我跟你說過的話,蘭尼斯特有債必還,有仇必報。」他伸個懶腰。「我試著睡一會兒好了。咱們要死的時候記得叫醒我。」

他用山貓皮披風裹住身子,閉上眼睛。地面凹凸不平,又冷又硬,但沒過多久,提利昂·蘭尼斯特竟真的睡著了。他夢見了天牢,但這回他是獄卒,並非犯人,而且他身軀高大,手握皮帶,正抽打著父親,逼他後退,逐漸靠近無盡深淵……

「提利昂。」波隆的警告低沉而急促。

提利昂立時清醒。營火僅剩餘燼,人影正從四面八方朝他們進逼。波隆單膝起立,一手持劍一手握著匕首。提利昂捉住傭兵的手:安靜,別輕舉妄動。「今晚夜風寒冷,諸位何妨過來一起烤烤火?」他對周圍鬼鬼崇祟的人影喊,「雖然我們無酒可以招待,但歡迎各位前來品嘗羊肉。」

所有的動作都停了下來。就著月色,提利昂瞥見金屬反射的光澤。「山是我們的,」樹叢里傳來一個低沉、堅毅而不友善的聲音。「羊肉也是我們的。」

「羊肉是你們的沒錯,」提利昂附和:「你是誰?」

「當你升天去見你的神的時候,」另一個聲音回答,「告訴他送你上天的是石鴉部的岡恩之子岡梭爾。」他踏開樹叢,走進光線範圍內。來人個子很瘦,帶著個牛角盔,手裡握著獵刀。

「還有多夫之子夏嘎。」這是頭一個聲音,低沉而致命。只見一塊巨石朝他們左邊挪動,然後立起身,變成了人。他的身軀魁梧強壯,看似動作遲緩,全身穿著獸皮,右手拿了根木棍,左手則握著一柄斧頭。他腳步笨重地朝他們走來,邊走邊猛力把兩樣武器對撞了一下。

其他的聲音跟著喊出名字,有康恩、托瑞克、賈戈特,還有些名字提利昂記不完全,但對方一共有十人以上。有些拿了刀劍,其他人則揮舞著乾草叉、鐮刀和樹木削的長矛。他直等他們通通報完姓名之後方才回答:「我是蘭尼斯特部落的泰溫之子提利昂,他是住在凱岩城的獅子酋長。我們很樂意支付吃羊肉的賠償。」

「泰溫之子提利昂,你能給我們什麼東西呢?」叫岡梭爾的人問。他似乎是這群人的頭目。

「我錢包里有些銀幣,」提利昂告訴他們,「我身上這件鎖甲對我來說太大,但康恩穿起來應該很合身。另外呢,我這把戰斧要是握在夏嘎那雙強壯的手裡,肯定會比他那柄木頭斧威猛得多。」

「半人想拿我們的東西當賠償。」康恩道。

「康恩說得對。」岡梭爾說,「你的銀幣是我們的,你的馬是我們的,你的鎖甲和你的戰斧,還有你腰上的刀子也都是我們的。你只有一條命可以拿來賠償。泰溫之子提利昂,你想要怎麼個死法?」

「我想活到八十歲,喝飽一肚子酒,找個處女陪著我,這才死在自己的暖床上。」他回答。

壯碩的夏嘎第一個發笑,聲響如雷。其他人則不若他這麼覺得有趣。「康恩,去牽馬,」岡梭爾下令,「把另外那傢伙宰了,然後把半人抓起來。我們可以讓他擠羊奶,順便討孩子的媽開心。」

波隆一躍起身。「誰想先死?」

「住手!」提利昂厲聲喝道,「岡恩之子岡梭爾,聽我說。我的家族既有錢又有勢,只要石鴉部能保我們平安出山,我那公爵老爸賞你們的金子會多到可以拿來洗澡。」

「低地領主的金子跟半人說的話一樣不值錢。」岡梭爾道。

「我雖然只是半個人,」提利昂說,「卻有勇氣面對敵人。石鴉部呢?等峽谷騎士來了,你們還不是只敢躲在石頭後面,害怕得發抖?」

夏嘎怒吼一聲,將手中的棍棒和斧頭再度撞擊。賈戈特用他那根前端淬過火的木矛戳了戳提利昂的臉。他極盡所能不畏縮。「你們就只偷得到這種貨色?」他說,「殺羊或許可以……還得那羊乖乖認命讓你們殺。我老爸的鐵匠拉出的屎都比這高級。」

「臭小子,」夏嘎吼道,「等我把你的命根子剁下來喂山羊,瞧你還敢嘲笑我的斧頭?」

然而岡梭爾舉起手。「不,我要聽聽他怎麼說。孩子的媽現在都在挨餓,有了傢伙比拿金子更有用。泰溫之子提利昂,你要拿什麼來換你的命?劍?長槍?還是盔甲?」

「岡恩之子岡梭爾,這些都不成問題,我給你的遠不止於此,」提利昂·蘭尼斯特微笑著回答,「我會把整個艾林谷都送給你。」

第四十三章 艾德

透過紅堡深廣王座廳的狹窄高窗,夕陽餘暉遍灑地面,為牆壁掛上暗紅色的條紋。龍頭曾經高懸於此,如今石牆雖已為青綠和棕褐相襯、栩栩如生地描繪狩獵情景的掛毯織錦所覆蓋,但在奈德眼中,整個大廳依舊浸潤在一片血紅之中。

他高高坐在「征服者」伊耿寬大而古老的座位上。那是張鋼鐵鑄成,滿是猙獰尖刺利角和詭異扭曲金屬的椅子,它正如勞勃所警告的那般,是張天殺的不舒服的椅子。眼下他的斷腿不住抽痛,這種感覺更是無以復加。他身子底下的金屬每一小時都越顯堅硬,布滿利齒般尖刺的椅背,更教他無法倚靠。當年征服者伊耿命令手下鐵匠使用敵人投降時的棄械,鎔鑄成一張大椅時,曾說:「作國王的不能舒舒服服地坐著」。伊耿這傲慢的傢伙該死,奈德陰沉地想,勞勃和他的打獵遊戲也該死。

「你能確定他們不是土匪毛賊?」坐在王座下方議事桌邊的瓦里斯輕聲問。他身旁的派席爾大學士坐立難安,小指頭則擺弄著一枝筆。列席的重臣只有他們幾個。前幾天有人在御林里瞧見了一隻白公鹿,藍禮大人和巴利斯坦爵士便陪伴國王前去打獵,同行的還有喬佛里王子、桑鐸·克里岡、巴隆·史文以及半數廷臣。正因如此,奈德才不得不暫代勞勃坐在鐵王座上處理國事。

好歹他還有椅子可坐。在王座廳里,除了王室家族和幾位重臣,餘人都得畢恭畢敬地或站或跪。前來請願的人群聚大門邊,騎士、貴族與仕女站在掛毯下,平民百姓則在走廊上。全副武裝的衛兵肩披金色或灰色的披風,威嚴挺立。

這群村民單膝下跪,不論男女老少,清一色衣著破爛,滿身血污,臉上刻滿了恐懼。帶他們進來作證的三位騎士站在後面。

「土匪?瓦里斯大人,」雷蒙·戴瑞爵士語透輕蔑。「哼,說得好,他們當然是土匪了。蘭尼斯特家的土匪。」

奈德感覺得到大廳里的緊張氣氛,在場人等不論出身高低,均屏息豎耳傾聽。這也不是什麼新鮮事,自凱特琳逮捕提利昂·蘭尼斯特之後,西境便宛如一座柴火庫。奔流城與凱岩城均已召集封臣,此刻兩軍正向金牙城下的山口聚集。爆發流血衝突是遲早的事。現在惟一的問題是如何能將傷害減到最小。

滿眼憂傷,若非臉上酒紅色的胎記,本來還算英俊的卡列爾·凡斯爵士指著跪在地上的村民說:「艾德大人,榭爾全村就只剩這些人,其他的都和溫德鎮、戲子灘的居民一樣,通通死光了。」

「起來,」奈德命令村民們。他向來不相信一個人跪著的時候所說的話。「你們通通都起來。」

榭爾的居民聽了紛紛掙扎著起身。一位老者要靠人攙扶才能站起,另一個穿著血衣的女孩則維持跪姿,怔怔地望著亞歷斯·奧克赫特爵士。他身穿御林鐵衛的白袍白甲,站在王座下方,隨時準備誓死保衛國王……或者,奈德猜測,保衛國王的首相。

「喬斯,」雷蒙·戴瑞爵士對一位穿著釀酒師傅圍裙的光頭胖子說,「快跟首相大人說榭爾發生了什麼事。」

喬斯點點頭。「啟稟國王陛下——」

「國王陛下他正在黑水灣對岸打獵,」奈德一邊說,一邊自忖一個人有沒有可能終生居住在距紅堡僅幾日騎程的地方,卻仍舊對國王的相貌一無所知。奈德穿著白色的亞麻外衣,胸前繡有史塔克家族的冰原狼紋章,黑羊毛披風用象徵職位的銀手徽章別在頸邊。黑白灰三色,正是真理的三種可能。「我是國王之手,即御前首相艾德·史塔克公爵。告訴我你是誰,以及你對這些強盜所知的一切。」

「俺開了……以前俺開了……以前俺開了家酒館,大人,在榭爾,就在石橋旁邊。大家都說俺釀的麥酒是頸澤以南最好的,大人,請您見諒。可是大人,現在全都沒了。他們進來喝飽以後又把剩下的倒掉,然後放火燒了房子,本來啊,大人,本來他們還打算要俺命,可他們沒逮著。」

「他們放火把咱逼走,」他旁邊的一個農夫說,「大半夜裡從南方來,把田啊房子啊通通給燒了,誰要是敢上前阻攔就沒命。可是大人,他們不是強盜,因為他們根本不是來搶東西,他們把我的乳牛宰了之後,把屍體丟在那兒喂蒼蠅和烏鴉。」

「他們還把我徒弟活活踩死,」一個有著鐵匠的肌肉,頭上包了繃帶的矮胖男子說。看得出他特別換上最好的衣服上朝,但那條褲子卻布滿補丁,斗篷也是風塵僕僕。「他們騎在馬上哈哈大笑,追著他跑來跑去,還拿槍戳他,當成是在玩遊戲。那孩子就這樣跑啊,慘叫個不停,最後摔倒在地,被塊頭最大那傢伙一槍刺死。」

跪在地上的女孩伸長脖子抬頭看著高高在上的奈德。「陛下,他們還殺了我娘。然後他們……他們……」她的話音漸弱,仿佛忘了原本要說些什麼,自顧自地啼哭了起來。

雷蒙·戴瑞爵士接過話茬:「溫德鎮的居民躲進莊園,可房子乃是木製,入侵者便將其鋪上稻草,把他們活活燒死在裡面。有些人開門衝出火場逃走,他們便用弓箭射殺,連懷抱奶娃的女人也不放過。」

「哎喲,真是可怕,」瓦里斯喃喃道,「怎麼會有人如此殘忍呢?」

「他們本來也要這麼對付俺們,幸好榭爾的莊園是石頭做的,」喬斯道,「有人想用煙把俺們薰出來,可那大塊頭說河上游比較有收穫,就奔戲子灘去了。」

奈德身體前傾,手指觸碰到冰冷的金屬。他每根指頭間都是一柄刀刃,尖端是彎曲的利劍,有如爪子般從王座的扶手向外伸展。雖然歷經了三個世紀,其中有些刃葉依舊鋒利逼人。對粗心大意的人來說,鐵王座稱得上機關密布。歌謠里唱著當初花了一千把劍,經過黑死神貝勒里恩的烈焰加熱熔解,方才鑄成王座。敲敲打打前後總共花了五十九天,最後的成品就是如今這座邊緣如剃刀般鋒利,無處不是倒鉤和糾結的駝背黑怪物。這張椅子可以殺人,倘若傳說屬實,還真的殺過。

艾德·史塔克並不想坐上來,但如今他高踞於此,而下面的人民前來請求他主持正義。「你們有何證據指明這些是蘭尼斯特家族的人?」他問,同時努力壓抑怒氣。「他們穿了紅披風或打著獅子旗嗎?」

「即便蘭尼斯特的人,也不至於蠢到這種地步。」馬柯·派柏爵士斥道。他是個脾氣暴躁、有如好鬥雄雞的年輕人。雖然在奈德看來,他歷練太淺,又太過血氣方剛,但他卻是凱特琳的弟弟艾德慕·徒利的好友。

「大人,他們個個騎著駿馬身披鎧甲,」卡列爾爵士冷靜地回答,「手中持有精鋼長槍和寶劍,還有用來屠殺村民的戰斧。」他伸手指指這群衣衫襤褸的倖存者中的一人。「你,對,就是你,說出來沒關係,把你跟我說的話都告訴首相大人。」

老人低下頭。「關於他們騎的馬,」他說,「他們騎的是戰馬。我在維倫老爵士的馬房裡做過很多年,看得出其中差異。他們騎的馬沒有一匹是犁過田的,我敢以天上諸神之名發誓。」

「騎好馬的土匪,」小指頭表示意見,「或許馬是他們剛從別處搶來的。」

「這群強盜一共有多少人?」奈德問。

「最起碼一百個。」喬斯回答,而在同時,那位包著繃帶的鐵匠也開了口,「五十個。」他後面的老太婆則說,「好幾百人啊,大人,根本就是一支軍隊。」

「好太太,我相信您說得很正確。」艾德公爵告訴她,「你們說他們沒打旗幟,那他們穿的盔甲呢?你們有沒有誰注意到上面的花紋或裝飾,或者是盾牌和頭盔上的家徽?」

釀酒師傅喬斯搖搖頭。「大人,有的話那敢情好,可他們穿的盔甲樣式都很普通,只有……只有那領頭的,他雖然穿得和其他人一樣,可您絕不會把他和別人弄混。大人,這傢伙塊頭可真大,俺敢打賭,那些斷言巨人已死的人沒見過這傢伙。他塊頭大得跟頭牛似的,講起話來聲音響得像山石迸裂。」

「一定是『魔山』!」馬柯爵士大聲說,「這還用問?一定是格雷果·克里岡乾的好事。」

奈德聽見窗戶下方和大廳遠端竊竊私語聲此起彼落,不安的說話聲也從外面的走廊傳來。在場眾人不論貧富貴賤,都清楚倘若馬柯爵士所言得到證實,代表著什麼:格雷果·克里岡爵士正是泰溫·蘭尼斯特公爵的封臣。

他審視著村民驚恐的臉孔,也難怪他們如此害怕,他們起初必定以為自己被拖來這裡,要在國王面前指控泰溫大人為滿手血腥的屠夫——而國王本人正是泰溫的女婿。他很懷疑那幾位騎士有沒有給他們選擇的餘地。

派席爾大學士從議事桌邊沉重地站起身,象徵職位的項鍊不住碰撞。「馬柯爵士,沒有對您不敬的意思,但我們無法就此認定那強盜便是格雷果爵士。國內的大塊頭大有人在。」

「但有人跟魔山一樣嗎?」卡列爾爵士道,「我可從沒見過。」

「相信在場也沒人見過。」雷蒙爵士憤怒地說,「跟他站在一起,連他弟弟都像只小狗。在座諸君,請睜開您們的眼睛吧,難道你們還需要親眼見到他的印章蓋上屍體才肯相信嗎?這一定是格雷果,不會錯的。」

「然則格雷果爵士何必去打家劫舍?」派席爾問,「靠著他的封君老爺,他不但坐擁堅固堡壘,還有自己的良田領地,此人可是個塗抹聖油,經過正式冊封的騎士啊。」

「這傢伙是個虛偽的騎士!」馬柯爵士道,「他是泰溫大人的瘋狗。」

「首相大人,」派席爾語氣僵硬地說,「還請您提醒這位『正直』的騎士先生,泰溫·蘭尼斯特大人是我們王后陛下的父親。」

「謝謝您,派席爾大學士,」奈德道,「您若不提起,只怕我們都忘了。」

從高高的王座上,他看到大廳盡頭有人溜出去。兔子就這麼跑走了,他心想……不,應該說是貪戀王后奶酪的耗子吧。他瞥見茉丹修女帶著珊莎站在走廊上,頓時火冒三丈:這不是小女孩該來的地方。但修女事先也不可能料想到今天的會議內容並非繁冗的日常雜務——聆聽百姓請願,調解村鎮間紛爭,以及判定土地界石劃分等等。

下方的議事桌邊,培提爾·貝里席終於玩膩了他的羽毛筆,傾身向前道:「馬柯爵士,卡列爾爵士,雷蒙爵士——可否容我問個問題?這幾個村子都是由你們所管轄與保護,請問屠殺發生當時諸位又在何地呢?」

卡列爾·凡斯爵士回答:「當時我與家父都在金牙城下的山口,馬柯爵士也是。當這些暴行傳到艾德慕·徒利耳中時,他囑咐我們率領小隊人馬,前來搜索倖存者,然後帶他們覲見國王。」

雷蒙·戴瑞爵士發言道:「艾德慕爵士早已讓我率領我的兵力趕到奔流城。我接獲消息時,正在城外隔河紮營,等候進一步命令。等我趕回封地,克里岡和他的走狗已經渡過紅叉河,回蘭尼斯特家的丘陵地去了。」

小指頭若有所思地撫弄他的尖鬍子。「爵士先生,倘若他們再度來襲呢?」

「他們要是有膽再來,我們就用他們的血,澆灌被他們燒掉的田地。」馬柯·派柏爵士憤怒地說。

「艾德慕爵士已派兵駐防距離邊境一日騎程內所有村鎮與莊園。」卡列爾爵士解釋,「若還有人來犯,可不會像這次那麼好過了。」

這很可能正是泰溫公爵的目的,奈德心裡明白,藉此壓榨奔流城的力量,誘使那小伙子分散兵力。他小舅子年紀尚輕,英勇有餘,睿智卻不足。他會竭盡全力守住每一寸土地,保護每一個依附他名下的男女老少。精明老練如泰溫·蘭尼斯特,自當很清楚這點。

「既然你們的田產和房舍都安全了,」培提爾伯爵道,「那還上朝來做什麼?」

「三河流域的領主以國王之名維持境內和平,」雷蒙·戴瑞說,「蘭尼斯特的人破壞了和平。我們要求血債血償,我們要為榭爾村、溫德鎮和戲子灘的百姓討個公道。」

「艾德慕同意我們以牙還牙,用相同的手段對付格雷果·克里岡,」馬柯爵士宣布,「但霍斯特老爵爺命令我們首先得到國王的允許再出擊。」

感謝天上諸神,還好有霍斯特大人在。與其說泰溫·蘭尼斯特是頭獅子,不如說他是只狐狸。假如當真是他派格雷果爵士去殺人放火——奈德對此毫無疑問——他一定會特意囑咐格雷果小心翼翼,夜晚行動,不張旗幟,扮成普通強盜。倘若奔流城反擊,瑟曦和她父親便能堅稱破壞和平的是徒利家族,而非蘭尼斯特。到時候勞勃會相信哪一邊,只有諸神才知道。

派席爾大學士又站起來。「首相大人。如果這幾位好村民堅信格雷果爵士背棄了他神聖的誓言,轉而奸淫擄掠,請讓他們去見他的封君大人,向他去抱怨。這些罪行與王室無關,他們應當請求泰溫大人主持正義。」

「這些當然與國王有關,」奈德告訴他,「不論東西南北,我們均以勞勃之名行事。」

「和國王有關,」派席爾大學士說,「此話有理,那麼我們該等國王回來再行商——」

「國王此刻正在河對岸打獵,可能好幾天都不會回來。」艾德公爵說,「勞勃要我暫代他處理國事,用他的耳朵傾聽,用他的聲音說話,而我將謹遵其意……但我同意應該要知會他。」他在壁氈下看到一張熟悉的臉孔。「羅拔爵士。」

羅拔·羅伊斯爵士前跨一步,鞠躬道:「大人,您有何吩咐?」

「令尊與國王陛下一道外出狩獵,」奈德說,「可否請你將今日之事通報他們?」

「大人,我這就去辦。」

「那我們是不是這就可找格雷果爵士報一箭之仇?」馬柯·派柏詢問攝政。

「報仇?」奈德說,「我以為我們談的是主持正義。到克里岡的封地放火殺人並不會恢復王國境內的和平,只能稍稍彌補你受損的自尊。」憤怒的年輕騎士還來不及反駁,他便轉開視線,對那群村民說,「榭爾的居民們,我無法歸還你們的家園和你們的作物,更不能將死者復生。但或許我能以我們的國王勞勃之名,還你們一個遲來的公道。」

大廳里的每一隻眼睛都注視著他,凝神等待。奈德緩緩地掙扎著站起來,兩手全力撐住王座,斷腿撕心裂肺地劇痛。他盡一切所能不去注意疼痛,此刻千萬不能在他們面前顯示虛弱。「先民認為判人死刑者應該親自操刀,我們在北境依舊保留了這個傳統。我本不願由他人代為執行……但看來我別無選擇。」他指指自己的斷腿。

「艾德大人!」從大廳西側傳來一聲喊叫,一名俊美的年輕男孩勇敢地向前走來。年僅十六的洛拉斯·提利爾爵士,脫去鎧甲後愈發顯得年輕。他身穿淺藍色絲衣,繫著朵朵金玫瑰連綴而成的腰帶。金玫瑰是他家族的紋章。「我懇求您讓我有幸代您出戰。把這個任務交給我吧,大人,我發誓不會教您失望。」

小指頭輕笑。「洛拉斯爵士,如果我們單只派您去對付格雷果爵士,他八成會把您的頭送回來,順便塞顆李子在您那張漂亮的嘴裡。魔山可不會乖乖地看在正義的份上束手就擒。」

「我不怕格雷果·克里岡。」洛拉斯爵士驕傲地說。

奈德緩緩坐回伊耿那張畸形王座的冷硬鐵板上,他的視線沿著牆壁一張接一張臉孔地搜索。「貝里大人,」他喊,「密爾的索羅斯,葛拉登爵士,羅沙大人。」被點到名字的人紛紛站到前面。「請你們各帶二十名士兵,將我的命令送到格雷果的城堡。我將派出自己的二十名侍衛與你們同行。貝里·唐德利恩大人,此次任務由您指揮,因為您的爵祿最高。」

金紅頭髮的年輕伯爵鞠躬道:「艾德大人,悉聽尊命。」

奈德提高音量,讓王座大廳里所有的人都能聽見。「以安達爾人、洛伊拿人和先民的國王,七國的統治者暨全境守護者,拜拉席恩家族的勞勃一世之名,我,史塔克家族的艾德公爵,身為其國王之手,在此命令你們即刻高舉國王的旗幟,全速渡過三叉戟河的紅叉支流,進入西境,依照國王律法,制裁虛偽的騎士格雷果·克里岡,以及所有與他合謀的共犯。我在此宣告,從今以後,褫奪其一切官階與職銜,收回其一切封地、賦稅和房產,並明令處之以死刑。願天上諸神憐憫他的靈魂。」

餘音漸落之後,百花騎士神情困惑地問:「艾德大人,那我該做什麼?」

奈德低頭看著他。居高臨下,洛拉斯·提利爾看起來就和羅柏一樣年輕。「洛拉斯爵士,沒有人懷疑您的勇武,然而我們今天談的是律法和正義,你要的卻是報仇雪恨。」他轉向貝里伯爵說,「明天天亮就出發,這事最好儘快處理。」語畢他舉起手。「今天的請願到此為止。」

埃林和波瑟爬上陡峻狹窄的鐵台階,攙扶他下去。步下階梯時,奈德感覺得出洛拉斯·提利爾慍怒的瞪視,然而等他回到地面,那男孩已經走了。

鐵王座下方,瓦里斯正忙著收拾議事桌上散亂的文件。小指頭和派席爾國師已先行離去。「大人,您的膽子可比我大多了。」太監輕聲說。

「瓦里斯大人,此話怎講?」奈德唐突地問。他的斷腿隱隱抽痛,此刻他沒有心情玩文字遊戲。

「換做是我坐上面,我大概會派洛拉斯爵士去。瞧他那副躍躍欲試的模樣……再說要與蘭尼斯特為敵,還有什麼能比拉攏提利爾家族更要緊呢?」

「洛拉斯爵士還年輕,」奈德道,「我敢說他很快就會忘記這次失意。」

「那伊林爵士呢?」太監輕撫他搽過粉的肥胖臉頰。「再怎麼說,他到底是國王的執法官哪,叫別人去做他份內之事……可能會被解讀成惡意侮辱喲。」

「我並無冒犯之意。」老實說,奈德並不信任那位啞巴騎士,但歸根到底,或許只是肇因於他對劊子手的嫌惡罷。「容我提醒您,派恩家族世代是蘭尼斯特臣屬。我認為選擇並未對泰溫大人宣誓效忠的人前去比較妥當。」

「您的作法毫無疑問非常謹慎,」瓦里斯道,「只是我碰巧看見伊林爵士站在大廳後面,張大那雙蒼白的眼睛瞪著我們,我必須承認,他看起來委實不怎麼高興,雖然我們這位沉默寡言的騎士先生心裡究竟在想些什麼,原本就不易猜測。我也希望他很快就會忘記這次失意。他可是熱愛著他的工作啊……」

第四十四章 珊莎

「他竟然不肯派洛拉斯爵士去,」當晚她們一同就著油燈、吃冰冷的晚餐時,珊莎把這件事告訴珍妮·普爾。「我覺得一定是他腳受傷的關係。」

為了休養腿傷,艾德大人在他的臥房裡與埃林、哈爾溫和維揚·普爾共進晚餐,而茉丹修女在走廊上站了整天,抱怨起兩腳酸痛,沒有出來用飯。本來艾莉亞該跟她們一起吃,但她上舞蹈課還沒回來。

「他腳受傷?」珍妮不確定地說。她和珊莎同齡,是個可愛的黑髮女孩。「洛拉斯爵士腳受傷了?」

「不是他的腿,」珊莎邊說邊優雅地咬著雞腿。「傻瓜,是我父親的腿。你看他痛得那麼厲害,連脾氣也暴躁起來了。不然我想他一定會派洛拉斯爵士去的。」

父親的決定令她頗感困惑。百花騎士發言的時候,她本以為自己就要親眼見到老奶媽的故事成真。格雷果爵士是怪獸,而洛拉斯爵士則是真正的英雄,定會將之斬殺。他那麼纖瘦美麗,黃金玫瑰圍繞著纖細腰身,濃密的棕發墜進雙眼,活脫脫就是真英雄的模樣。結果父親竟一口回絕了他!她氣得說不出話來。事後她和茉丹修女從長廊走下樓梯時,她忍不住說出自己的想法,但修女卻說她不該過問父親的決定。

這時一旁的貝里席伯爵接口道:「哎,修女,我也弄不明白,只覺得她父親大人有些決策可以再深思熟慮一些。我看您家小姐的睿智不輸她的美貌。」說完他向珊莎深深鞠躬,彎腰的程度反而讓珊莎懷疑他究竟是在恭維還是譏諷。

茉丹修女發現她們的談話內容被貝里席大人聽見,非常不悅。「大人,這孩子只是隨便說說,」她說,「不過是瞎說話,沒什麼特別意思。」

貝里席大人捻捻尖鬍子,「沒有?孩子,告訴我,為什麼你覺得應該派洛拉斯爵士去呢?」

珊莎別無選擇,只好把英雄和怪獸那套和盤托出。國王的重臣微笑道:「呵,這可不是我的理由,不過……」他碰了碰她臉頰,手指輕輕划過顴骨輪廓。「小可愛,人生不比歌謠。有朝一日,你可能會大失所望。」

珊莎覺得沒必要把這席話也告訴珍妮,光想想就夠讓她不安了。

「國王的執法官是伊林爵士,不是洛拉斯爵士,」珍妮說,「艾德大人應該派他去才對。」

珊莎聽了不禁發起抖來。每次她見到伊林·派恩爵士,總是無法克制地顫抖,仿佛有什麼死掉的東西在貼著皮膚滑動。「伊林爵士也跟怪獸沒兩樣。我很高興父親沒選他去。」

「要論誰是真英雄,貝里大人也不輸洛拉斯爵士啊,你瞧他那英勇高貴的模樣。」

「也是啦。」珊莎有些懷疑地說。貝里·唐德利恩是挺英俊,但他實在有點「老」,都快滿二十二歲的人了。還是百花騎士比較合適。話說回來,當初在競技場上珍妮對貝里伯爵可是一見鍾情。珊莎覺得珍妮真蠢,她不過是個管家的女兒,不管多麼痴心妄想,貝里大人也絕不可能青睞地位比他低這麼多的對象,更何況她的歲數只有他的一半。

然而這話說出口太傷人,因此珊莎啜了口牛奶,岔開話題。「我夢見喬佛里會得到那頭白鹿喔。」她說。事實上這不過是個小小的希望,但說成夢聽起來比較好。大家都知道夢是預言和先兆。傳說白鹿非常稀少,具有魔力,她心裡非常清楚她那英勇的王子比他的酒鬼老爸更有資格得到它。

「你夢見了?真的嗎?喬佛里王子是不是就走上前去,伸手摸摸它,不讓它受任何傷害呢?」

「才不是,」珊莎道,「他用一支黃金箭把它射死,然後把它帶回來給我。」歌謠里的騎士從不會殺害魔法動物,他們都是走上前去伸手撫摸它們,絕不加以傷害,但她知道喬佛里喜歡打獵,尤其是殺戮的部分。不過他只喜歡殺動物。珊莎很確定她的王子與殺害喬里和其他可憐人無關,那都是他的壞舅舅弒君者乾的。她知道父親依舊為此事生氣,但他不該為此責怪小喬,否則就好像艾莉亞闖了禍,卻來怪她一樣。

「我今天下午看到你妹妹了,」珍妮脫口而出,仿佛能看穿珊莎的思緒。「瞧她兩手倒立在馬廄里走來走去的樣子。她幹嘛那樣啊?」

「我完全搞不懂艾莉亞做事的動機。」珊莎最討厭像馬廄那樣充斥肥料和蒼蠅惡臭的地方。就連外出騎馬,她通常也是先叫馬僮給馬上好鞍,再牽到庭院裡給她。「你到底想不想聽宮裡的事嘛?」

「想。」珍妮說。

「今天有個黑衣弟兄,」珊莎說,「來拜託多送點人手去守長城,可他又老又臭。」她一點也不喜歡那個人的模樣。她以前總把守夜人都想像成班揚叔叔那樣。在歌謠里,大家可稱他們為長城上的黑騎士呢。然而今天這人駝著個背,面目可憎,活像生了一身虱子似的。假如守夜人都是這副德行,那她還真為她的同父異母私生子哥哥瓊恩感到遺憾。「父親詢問在場的騎士,有沒有人願意披掛黑衣,藉此光耀門楣,結果無人響應,最後他讓這個叫尤倫的傢伙自己去國王的地牢里挑選想要的人,遣他走了。隨後來了兩個自由騎手,他們是一對來自多恩邊疆的兄弟,想要宣誓投效國王。父親接受了他們的誓約……」

珍妮打個哈欠。「還有檸檬蛋糕嗎?」

珊莎不喜歡被人打斷,但她承認跟王座廳里處理的大部分事務比起來,檸檬蛋糕要有意思多了。「我們去看看罷。」

廚房裡沒有檸檬蛋糕,不過她們找到了半塊涼掉的草莓派,也還可以接受。她們在高塔的樓梯間把派吃得一乾二淨,一邊咯咯笑著交換閒話傳聞和秘密心事。當晚珊莎上床的時候,覺得自己調皮得簡直和艾莉亞一樣。

翌日清晨,天還沒亮她就起來,睡眼惺忪地爬到窗邊觀望貝里伯爵整隊出發。曉色才剛籠罩城市,他們便已動身。整齊劃一的隊伍前方打著三面旗幟,王室的寶冠雄鹿飄揚在最高的旗杖頂端,史塔克家族的冰原奔狼和貝里伯爵的分岔閃電則懸掛在比較短的杆子上。刀劍碰撞,火炬搖曳,旗幟飄舞風中;戰馬嘶鳴,閘門拉起,旭日金光自閘門鐵條斜射而進。一切都如此鮮烈、令人興奮,宛如歌謠中的夢境成真。穿著銀色戰甲和灰色長披風的臨冬城侍衛,看起來尤其英姿勃發。

埃林高舉著史塔克家族的旗幟。當她看見他在貝里伯爵身邊勒住馬韁,與之交談的時候,珊莎覺得好驕傲。埃林比喬里英俊多了,有朝一日他必會當上騎士。

少了他們,首相塔顯得空蕩蕩的,因此珊莎下樓吃早餐時,看到艾莉亞也覺得很高興。「大家都上哪兒去了?」妹妹一邊剝開血橙的皮,一邊問,「父親派他們去追捕詹姆·蘭尼斯特了嗎?」

珊莎嘆了口氣。「他們是跟貝里大人一同去砍格雷果·克里岡爵士項上人頭的,」她轉頭望著正用木匙舀燕麥粥吃的茉丹修女。「修女,貝里大人會把格雷果爵士的頭掛在他家城門上,還是帶回來給國王呢?」昨晚她和珍妮·普爾為此爭論了半天。

修女一臉驚恐。「官家小姐吃飯時怎麼能討論這種事?珊莎,你的禮貌到哪裡去了?我敢對天發誓,最近你快變得跟你妹妹一樣壞了。」

「格雷果怎麼啦?」艾莉亞問。

「他燒毀了一座村莊,殺了很多人,其中還包括女人和小孩。」

艾莉亞的臉皺成一團。「詹姆·蘭尼斯特殺了喬里、海華和韋爾,獵狗殺了米凱,也該有人去砍他們的頭。」

「那不一樣,」珊莎說,「獵狗是宣誓保護喬佛里的貼身護衛,而你那殺豬小弟出手攻擊王子。」

「你這個騙子。」艾莉亞說。她的手握緊血橙,紅色的果汁從她指縫間汩汩流下。

「你再罵啊,隨你怎麼罵,」珊莎輕快地說,「等我嫁給喬佛里,看你還敢不敢罵。到時候你就得低頭向我行禮,稱我為王后陛下了。」

艾莉亞把血橙從桌子的那頭朝她咂過來。珊莎一聲尖叫,血橙正中額心,發出濕濕的、壓扁的聲音,隨後撲通落在她膝蓋上。

「王后陛下,您臉上有果汁耶。」艾莉亞說。

果汁流上鼻子,剌痛她的眼睛。珊莎用餐巾把臉抹乾凈,當她發現果汁已把她漂亮的象牙色絲衣染得一塌糊塗時,她再度高聲大叫。「你真是討厭死了,」她朝妹妹尖叫,「當初他們不該殺淑女,應該殺你才對!」

茉丹修女腳步踉蹌地站起來。「我要把這件事告訴你們父親大人!你們馬上給我回房間,現在就去!」

「我也要去?」珊莎的眼眶盈滿淚水。「不公平嘛。」

「不要跟我辯,快去!」

珊莎昂首離去。她將來是要當王后的,而王后決不輕易掉眼淚。回房之後,她放下門閂,脫去衣服。血橙汁在絲衣上留下一灘紅漬。「我恨她!」她放聲尖叫,把衣服揉成一團,丟進冷卻的壁爐,落在昨夜爐火的灰燼上。這時她發現果汁已經滲進她的襯裙,於是再也無法遏制地啜泣起來。她狂亂地把身上所有的衣物統統撕開,整個人撲倒在床,哭著直到睡著。

等茉丹修女來敲門,已是日正當中。「珊莎。你父親大人現在要見你。」

珊莎坐起身。「淑女。」她悄聲道。有那麼一會兒,冰原狼仿佛真的置身屋內,用那雙金黃的眼睛凝視著她,哀傷卻又善解人意。她知道自己在做夢,但她好想淑女在身邊,與她一同奔跑,以及……以及……回憶的企圖如同伸手盛接雨水。夢境逸去,淑女又是已死之身。

「珊莎,」敲門聲再度傳來,這回相當急促。「你聽見沒有?」

「聽見了,修女,」她喊,「能不能給我幾分鐘換衣服?」她雖然哭紅了眼,還是盡力把自己打扮得美美的。

茉丹修女領她走進書房時,艾德公爵正埋首於一本皮革封面的大書中。他打了石膏的腿僵直地伸在桌下。「珊莎,你過來。」修女去找妹妹後,他開了口,臉色並無不悅,「過來坐我旁邊。」說著他合上書。

不一會兒茉丹修女把扭來扭去的艾莉亞也抓來了。珊莎換了一件可愛的淺綠色緞子外衣,臉上堆滿愧疚之色,但妹妹依舊穿著早餐時那套髒兮兮的皮背心,一身破爛。「這是另一個。」修女宣布。

「茉丹修女,謝謝你。我想跟我女兒私下談談,可否請你讓我們獨處一下?」修女鞠了個躬離開了。

「是艾莉亞先動手的,」珊莎立刻開口,生怕不能搶得先機。「她說我是騙子,然後拿血橙砸我,把我衣服弄髒了。那是瑟曦王后因為我跟喬佛里王子訂婚特別送的,象牙色的絲衣呢。我要嫁給王子,她就恨我。什麼事到她手裡都會搞砸,父親,她就是見不得任何漂亮的東西。」

「珊莎,夠了。」艾德公爵的聲音充滿不耐。

艾莉亞抬眼道:「父親,對不起,我錯了,請好姐姐原諒我。」

珊莎正在氣頭上,好一陣子說不出話來。最後她總算找回了聲音:「那我的衣服怎麼辦?」

「我……或許我可以幫你洗。」艾莉亞不太確定地說。

「怎麼洗都沒用,」珊莎道,「就算你搓上整天整夜也一樣。綢子已經毀了。」

「那……我幫你做件新的。」艾莉亞說。

珊莎嫌惡地甩頭。「你?你縫的衣服拿去抹豬舍都不配。」

父親嘆道:「我不是叫你們來討論衣服的。我準備送你們回臨冬城。」

珊莎震驚得好幾秒鐘說不出話,她感覺自己的眼睛又濕了。

「不要嘛。」艾莉亞說。

「求求你,父親大人,」最後珊莎終於說出話,「求求你別這樣。」

艾德·史塔克對他兩個女兒露出一絲疲憊的微笑。「你們總算有點共識了。」

「我又沒犯錯,」珊莎哀求他,「我不想回去。」她愛死了君臨宮廷的壯觀華麗,身披綾羅綢緞的貴族男女,以及城裡形形色色的人們。那場比武競技是她一生中最奇妙的時光,而她還有好些東西沒觀賞過呢,比如豐收宴會、化妝舞會和默劇表演。想到要失去這一切,她實在受不了。「把艾莉亞送走就好,是她先動手的,父親,我發誓。我會當個乖女兒,真的,只要你讓我留下來,我保證我會像王后一樣舉止高貴又有禮貌。」

父親的嘴角怪異地牽動了一下。「珊莎,我不是因為你們吵架才送你們走,雖然我實在也受夠了你們成天拌嘴。我是考慮到你們的安危才希望你們回臨冬城。我的三名部下在離此不到三里的地方被人像殺狗似地砍倒,結果勞勃怎麼做?他跑去打獵!」

艾莉亞正用她那種噁心的方式噘著嘴唇。「我們可以帶西利歐一起走嗎?」

「誰理你的笨舞蹈老師啊?」珊莎怒道,「父親,我才剛想起來,我不能走啊,我是要嫁給喬佛里王子的。」為了他的緣故,她試著勇敢地微笑。「我愛他,父親,真的,就像奈麗詩王后愛龍騎士伊蒙王子,瓊琪愛佛羅理安那樣愛他。我想做他的王后,為他生孩子。」

「我親愛的孩子,」父親輕聲說,「聽我說,等你長大,我會幫你找個最配得上你的貴族,既勇敢又溫柔又強壯。和喬佛里的這樁婚事是個可怕的錯誤。那小子可不是伊蒙王子,你得相信我。」

「他當然是!」珊莎堅持,「我才不要什麼勇敢溫柔又強壯的人,我只要他。我們會像歌謠里唱的那樣,永遠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你到時候就知道了。我要幫他生個金髮兒子,有朝一日他會成為一國之君,有史以來最偉大的國王,像奔狼一樣勇敢,如雄獅一般驕傲。」

艾莉亞做了個鬼臉。「有喬佛里當老爸不可能啦,」她說,「他既是騙子又是膽小鬼,更何況他是鹿,不是獅子。」

珊莎眼裡都是淚水。「他才不是!他一點都不像那酒鬼國王。」她對著妹妹尖叫,悲傷之餘完全忘記了禮節。

父親眼神怪異地看著她。「諸神啊,」他輕聲咒道,「這話竟從小孩子口中說出來……」他高呼修女進門,然後對兩個女孩說:「我打算讓你們搭快速商船回家。最近走海路要比國王大道安全。等我找到合適的船,你們就跟茉丹修女和部分侍衛一起出發……如果西利歐·佛瑞爾願意到我手下做事,也可以帶他一起去。這個計劃最好不要泄漏,我們明天再談。」

茉丹修女領她們走下台階時,珊莎禁不住哭了。他們要把比武競技、繁華宮廷和她的白馬王子都奪走,叫她搭什麼陰森森的鬼船回臨冬城,然後把她永遠關起來。她的生命還沒開始,就要這麼結束了。

「孩子,別哭哭啼啼了,」茉丹修女嚴峻地說,「我相信你父親大人知道怎麼做對你最好。」

「珊莎,沒那麼糟啦。」艾莉亞道,「我們要坐船耶,這將是一次大冒險,然後我們就又可以和布蘭、羅柏、老奶媽和阿多他們住在一起了。」她碰碰她的手臂。

「阿多!」珊莎大吼,「你這麼笨這麼髒這麼丑,乾脆嫁給阿多算了!」說完她甩開妹妹的手,衝進臥房,用力把身後的門閂上。

第四十五章 艾德

「艾德大人,痛覺是天上諸神的恩賜啊,」派席爾大學士告訴他,「這代表骨頭正在逐漸接合,傷口也快要痊癒,您該心存感激才是。」

「等何時我腳不痛了,再來感激也不遲。」

派席爾把塞上瓶蓋的藥罐放在床邊的桌上。「這是罌粟花奶,痛得太厲害的時候喝。」

「我已經睡得太多。」

「睡眠是最好的醫生。」

「我以為好醫生是你。」

派席爾滿臉倦容地微笑。「大人,很高興看到您還這麼幽默。」他靠過來低聲說,「今天早上來了只渡鴉,帶來王后她父親大人的信。我想最好讓您知道。」

「黑色的翅膀,黑色的消息。」奈德陰沉地說:「信上怎麼說?」

「泰溫大人對您派人去逮捕格雷果·克里岡一事極為憤概。」大學士悄聲對他說,「這正好印證我的擔心,您應該記得,當初我在朝廷上也提醒過您。」

「讓他去憤概。」奈德說。每當他腳傷抽痛,他便會想起詹姆·蘭尼斯特的微笑,以及喬里死在他懷中的景況。「他愛寫什麼給王后是他的事。貝里伯爵打的是國王的旗號,執行的是國王的律法,要是泰溫大人敢插手干預,那他就得向勞勃負責。如果說這世上還有什麼比打獵更能吸引陛下,莫過於率軍討伐違抗命令的臣下了。」

派席爾抽回身子,脖子上的鎖鏈吭啷作響。「如您所言。我明天再來看看。」老人收拾東西很快離去。奈德想也知道他八成會直奔王家居室,把他的反應通報王后。好個「我想最好讓您知道」……說得一副瑟曦沒有特別吩咐他把她父親的恐嚇說出來似的。他希望自己的回答能讓她咬牙切齒。實際上奈德對勞勃並不如他表面上顯示的那麼有信心,但沒必要讓瑟曦知道。

派席爾走後,奈德要來一杯摻蜂蜜的酒。這東西喝了同樣會干擾神智,卻沒那麼嚴重。他必須保持思緒明晰。他問過自己一千遍:假如瓊恩。艾林得知真相後沒被人害死,他接下來會採取什麼行動?話說回來,說不定他採取過行動,卻因此而喪命。

說來奇怪,有時候孩子無知的眼睛,反而能看到成年人視而不見的事實。總有一天,等珊莎長大,他一定要告訴她,她的一句話是如何為他撥開了重重疑雲。她在一無所知的情況下,說出「他一點都不像那酒鬼國王」這句氣話,單純的真相頓時在他胸口翻湧,冰冷一如死亡。這就是殺死瓊恩·艾林的那把劍,當時奈德便想,這把劍同樣也會殺死勞勃,或許比較慢,但絕對是遲早的事。斷腿終會癒合,然而某些背叛卻會逐漸腐蝕靈魂。

國師離開後不到一小時,小指頭身穿胸前用黑線繡有仿聲鳥的李子色外衣,披著黑白相間的條紋披風前來造訪。「大人,我不能久留,」他進門便說,「坦妲伯爵夫人等著我共進午餐,想必會特地為我烤只肥牛。呵,如果那隻牛跟她女兒一樣肥,我吃了八成會活活脹死。您的腳可還好?」

「又痛又癢,快把我逼瘋了。」

小指頭抬起一邊眉毛。「從今往後,沒事別讓馬壓到。我勸你趕緊好起來,國內情勢越來越不安定。瓦里斯聽到不少從西邊傳來的壞消息,流浪武士和自由騎手正朝凱岩城蜂擁而去,他們可不是和泰溫大人聊天去的。」

「國王那邊有消息嗎?」奈德問,「勞勃到底要打獵到什麼時候?」

「若是依他的意,我想他會待在森林裡,等你和王后都老死了才回來。」培提爾淺淺一笑。「既然這不可能,大概等殺到獵物他就會回來罷。他們找到了那隻白鹿……噢,應該說找到了白鹿的殘骸。有些狼捷足先登,只留給國王陛下一隻鹿蹄和一隻鹿角。勞勃氣壞了,隨後他聽說森林深處有隻怪物般的大熊,這時怎麼也攔不住他啦。喬佛里王子,羅伊斯家的人,巴隆·史文,以及其他二十幾號人今早上回來了。其他人陪著國王繼續打獵。」

「獵狗呢?」奈德皺眉問。眼下詹姆爵士業已逃出城去和他父親會師,蘭尼斯特家的人裡面,就數桑鐸·克里岡最教他擔心。

「喔,他跟喬佛里一道回來,他們直接奔王后那兒去了。」小指頭微笑,「等他知道貝里大人帶兵去殺他老哥的時候,我寧可花一百枚銀鹿變成草叢裡的蟑螂。」

「就算瞎子也看得出獵狗恨透他哥哥。」

「是啊,可是格雷果也只有他能恨,輪不到你殺。待唐德利恩削平魔山的山峰,克里岡家族的領地與稅賦自然會傳給桑鐸,但別奢望他跟你道謝啦,絕對不會。抱歉,我真的該走了,坦妲伯爵夫人和她的肥牛還等著我呢。」

還沒到門邊,培提爾瞥見桌上那本梅利恩國師的厚重巨著,便停下來,隨意翻開封面。「《七國主要貴族之世家譜系與歷史(內附許多關於爵爺夫人和他們子女的描述)》,」他念道,「這可真是我見過的最無聊的東西了。大人,敢情您用這來幫助入眠?」

有那麼一瞬間,奈德猶豫要不要把實情告訴他,但小指頭的玩笑令他生厭。這傢伙老是自以為機靈,那抹促狹的微笑從來不離唇邊。「瓊恩·艾林生病時讀的就是這本書。」奈德謹慎地說,打算試探對方的反應。

他果然一如既往地耍了個嘴皮子。「若是這樣,」他說,「那死還真算得上解脫。」語畢培提爾·貝里席伯爵鞠躬離去。

艾德·史塔克容許自己咒罵了一句。除了自己的手下,城裡無人可以信任。小指頭雖曾幫忙藏匿凱特琳,也協助奈德明查暗訪,然而當詹姆和他手下出現時,他那幅急於自保的嘴臉,至今依舊曆歷如繪。瓦里斯更糟。他成天強調自己忠心耿耿,事實上他知道的太多,真正去做的卻太少。派席爾國師越看越像瑟曦的走狗,巴利斯坦爵士則年事已高,又食古不化,多半會告訴奈德管好份內之事即可。

時間異常緊迫,待國王遊獵歸來,出於榮譽,奈德非得向他吐露實情不可。維揚·普爾已經安排好珊莎和艾莉亞三天後搭乘布拉佛斯的風之巫女號離開,奈德再也無法以她們的安危作為自己拖延的藉口。

然而昨夜他卻夢見了雷加的孩子。泰溫公爵將屍首用他侍衛的紅披風裹好,放在鐵王座下。這麼做頗為聰明,因為包著紅布,血跡便不太明顯。小公主死時光著腳,身上穿著睡衣,而那男孩……那男孩……。

奈德絕不能讓類似的事情重演。王國再不能出現第二個喪心病狂的國王,更經不起又一次充滿仇恨的腥風血雨。他得想辦法保護那幾個孩子。

勞勃是很可以表現仁慈的人。巴利斯坦爵士並非他惟一赦免的對象。派席爾國師,「八爪蜘蛛」瓦里斯,巴隆·葛雷喬伊……他們個個曾與勞勃為敵,然而一旦宣誓效忠,也都能得到友誼的擁抱,保留自己的榮譽。只要對方表現英勇,行事正直,勞勃便會將他當成勇敢的對手,尊敬有加。

然而這次情況有別:暗中下毒,背後捅刀,這種事他絕對無法原諒,就像他始終無法原諒雷加。我要教他們像龍一樣死得乾淨徹底,奈德想起勞勃的話。

即便如此,他依舊無法保持沉默。他要對勞勃負責,更要對整個國家,對死去的瓊恩·艾林……對布蘭負責。那孩子肯定是無意之中聽見部分事實,否則他們何必殺他滅口?

當天傍晚,他把身材粗壯,留著淡黃鬍鬚,被他的孩子們戲稱為「胖湯姆」的守衛托馬德找來。由於喬里已死,埃林又出門在外,胖湯姆便成了他的侍衛隊長。想到這奈德覺得些微不安,托馬德是個很可靠的人,待人和藹可親,忠心耿耿,不辭辛勞,某些地方還算能幹,但他已年近五十,而即使年輕時也算不上精力充沛。或許奈德不該這麼輕易地送走半數侍衛,那些可都是他手下最精良的戰士。

「我需要你幫忙,」托馬德進門時,奈德對他說。胖湯姆每當被主人傳喚,總有些惴惴不安,這回也不例外。「扶我去神木林。」

「艾德大人,這樣好嗎?您腳這個樣子……」

「或許不好,但我必須這麼做。」

托馬德叫來瓦利,奈德一手扶一人的肩膀,勉強走下高塔陡峭的樓梯,跛著腳穿過內城。「將守衛班次加倍,」他告訴胖湯姆。「未經我允許,任何人不准進出首相塔。」

湯姆眨眨眼。「老爺,眼下少了埃林他們,我們的人手很吃緊——」

「不用多久。暫時延長值班時間。」

「遵命,老爺。」湯姆回答,「我能否詢問——」

「最好不要。」奈德立時回答。

神木林里空無一人,信仰南方諸神的城堡中,向來如此。等他們在心樹旁的草地把他放下,他的腳已經痛得撕心裂肺。「謝謝。」他從袖子裡取出一張用家徽印章封好的紙。「麻煩你們立刻把它送去。」

托馬德望見奈德寫在紙上的名字,不安地舔舔嘴唇。「老爺……」

「湯姆,你照辦就是。」奈德說。

他不知自己在神木林的靜謐中等了多久。這裡安詳而寧靜。厚重的圍牆阻隔了城堡里的人馬喧騰,他聽見蟲鳴鳥叫,聽見葉子在風中瑟瑟作響。此地的心樹是一棵棕色橡木,雖然沒有刻臉,但奈德依舊可以感覺他所信仰的無名諸神的存在。腳也似乎不那麼痛了。

日落時分她才姍姍來臨,塔樓高牆上的雲朵已經披上紅霞。她依約獨自前來,難得地衣著樸素,只穿了皮靴和綠色獵衣。當她掀開棕色斗篷的兜帽,他看見國王打她的地方。原本怒放的李子色已經褪為黃色,腫也消去,然而她的遭遇依舊一目了然。

「為什麼在這裡?」瑟曦·蘭尼斯特站在他面前,高高在上地問。

「好讓天上諸神作見證。」

她在他身畔的草地坐下,一舉一動都優雅異常。她蜷曲的金髮在風中輕舞,碧綠雙眸一如盛夏的繁葉。奈德·史塔克已有許久不曾見識她的美貌,如今又再度喚起。「我知道瓊恩·艾林是為什麼死的。」他告訴她。

「是嗎?」王后審視著他的臉,如靈貓一般小心翼翼。「史塔克大人,您就為這把我叫來?跟我猜謎語?還是您想學尊夫人挾持我弟弟一樣挾持我?」

「你真這樣以為,就不會來了。」奈德輕輕碰觸她臉頰。「他以前打過你嗎?」

「有一兩次,」她別過去。「但沒打過臉,否則就算是自身難保,詹姆也會跟他拚命。」瑟曦神情挑釁地看著他,「我弟弟勝過你朋友一百倍。」

「你弟弟?」奈德說,「還是你愛人?」

「兩者都是。」面對真相,她臉上毫無異色。「我們從小就在一起。有何不可?坦格利安家三百年來都是兄妹通婚,以保持血統純正。詹姆和我不只是姐弟,我們根本是分成兩半的同一個生命,我們共享同一子宮。據我們家老師傅說,他托著我的腳方才來到人世。當我倆結合的時候,我才……覺得自己完整。」她的唇上隱約掠過一抹微笑。

「我兒子布蘭他……?」

瑟曦坦然面對,沒有迴避。「他看見我們在一起。你很愛你的孩子,對不對?」

團體比武當天早上,勞勃問過他一模一樣的問題。他給了她相同的答案。「我全心全意地愛他們。」

「我也是這麼愛著自己的孩子。」

奈德心想:倘若換成別的小孩威脅到羅柏、珊莎、艾莉亞、布蘭或瑞肯的生命,他會怎麼做?甚或,倘若瓊恩威脅到她親生孩子的性命,凱特琳又會怎麼辦?他不知道,他祈禱自己永遠不要知道。

「他們三個都是詹姆的孩子。」他說,這並非提問。

「感謝天上諸神。」

種性強韌,瓊恩·艾林臨死前如此大喊,事實的確如此。每一個私生子的頭髮都漆黑如夜。梅利恩記錄了九十多年前雄鹿和獅子間最後一次結合,蒂亞·蘭尼斯特嫁給葛文·拜拉席恩——他在本家排行老三。他們惟一的孩子是個無有名字的早夭男嬰,梅利恩的書中如此描述:「個頭大,食量佳,滿頭黑髮。」再往前三十年,一位蘭尼斯特家的男性娶了拜拉席恩家的女孩為妻。她為他生了三個女兒、一個兒子,全部皆為黑髮。不管奈德在薄脆的泛黃書頁間如何向前追溯,金黃一遇炭黑永遠只有屈服的份。

「你們結婚十多年,」奈德道,「怎麼會沒有孩子?」

她倔傲地抬起頭。「你那勞勃讓我懷過一次孕,」她的口氣充滿輕蔑。「我弟弟找了個女人幫我把孩子清理掉。他根本不知道這回事。真要我說,我完全無法忍受他碰我一根汗毛。我們已經很多年沒有行房了。他要是稍微遠離他那些婊子,喝完酒還能跌跌撞撞地找到我房間,我也有其他方法滿足他。反正不管我們做些什麼,國王通常爛醉如泥,隔天就忘得一乾二淨。」

他們怎能如此盲目?事實從頭到尾擺在眼前,清清楚楚寫在孩子們的臉上,而他們卻視若無睹。奈德覺得一陣反胃。「我記得勞勃初登王位那天的模樣,完全是翩翩王者風範。」他靜靜地說,「成千上萬的女人都會全心全意愛他,他到底做了什麼,讓你恨成這樣?」

她的雙眼燃起暮色中的綠火,宛如她家徽的母獅。「我們新婚當晚,初次同床共枕,他叫的卻是你妹妹的名字。他壓在我身上,進到我體內,渾身酒臭,他竟然悄悄念著『萊安娜』。」

奈德·史塔克想起碧藍的玫瑰,一時間只覺泫然欲泣。「我真不知該可憐你還是可憐他。」

王后似乎覺得這話頗為有趣。「史塔克大人,省省力氣可憐你自己罷。我不需要。」

「你很清楚我必須怎麼做。」

「必須怎麼做?」她朝他沒受傷的腳伸出手,擱在剛過膝蓋的地方。「一個真實的人做他想做的事,而不是他必須做的事。」她的手指輕輕拂過他的大腿,帶著最溫柔的暗示。「離小喬成年還有好些年,國家需要一個強有力的首相。沒人想重啟戰端,我尤其不想。」她的手拂過他的臉龐和頭髮,「倘若朋友可以反目成仇,我們為何不能化敵為友?尊夫人遠在千里之外,我弟弟也不在城中。奈德,對我好一點,我發誓絕不讓你後悔。」

「你當初也是這麼向瓊恩·艾林提議嗎?」

她甩了他一個耳光。

「我會把這當成榮譽的獎章。」奈德冷冷地說。

「去你的榮譽,」她啐道,「少給我道貌岸然!你把我當什麼了?你自己也有個私生子,我親眼見過。我很好奇他的母親是誰?是不是哪個家園被你放火燒掉,隨後被你強姦的多恩農家女?還是個婊子?或者是那個哀傷的妹妹,亞夏拉小姐?我聽說,當你將拂曉神劍那把『黎明』送還給她後,她便從城牆投海自盡,這到底是什麼緣故啊?是因為被你所殺的哥哥,還是被你偷走的孩子?告訴我啊,最講究榮譽的艾德大人,你和勞勃,或是我,或是詹姆,究竟有什麼差別?」

「別的不說,」奈德說,「至少我不殺孩子。夫人,請您聽好,我話只說一遍。等國王打獵歸來,我準備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他。在這之前你一定得走,帶著孩子一起走,三個都帶。不要回凱岩城,如果我是你,我會搭船去自由貿易城邦,或是走得更遠,到盛夏群島或伊班港,能跑多遠就跑多遠。」

「你要我自我放逐,」她說,「這是杯難以下咽的苦酒。」

「比起令尊給雷加小孩的那杯,算是好的了,」奈德道,「也比你原本應得的好。令尊和你弟弟最好也能一起走,泰溫大人的財產足夠讓你們過舒服日子,還可以僱人保你們安全。你會需要的。我跟你保證,無論你逃得多遠,勞勃的怒火都會尾隨而至,追你到天涯海角。」

王后站起來。「那我的怒火又怎麼辦,史塔克大人?」她輕聲問,目光在他臉上搜索。「王位近在咫尺,你只需伸手便可奪取天下。詹姆跟我說過,君臨城陷那天,你發現他坐在鐵王座上,便要求他交出王位。那是你千載難逢的機會,你只需爬上階梯,坐上王位。可悲啊,可悲的錯誤。」

「我這輩子犯過的錯,超乎你的想像。」奈德說,「然而這卻不是其中之一。」

「噢,大人,這當然是,」瑟曦堅持,「在權力的遊戲之中,你不當贏家,就只有死路一條,沒有中間地帶。」

她拉上兜帽,遮住浮腫的臉,快步離開,留下他獨自坐在橡樹的陰影下,置身神木林的靜謐之中。頭頂的黑藍天空里,星星逐漸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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