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寶玉的「四時詩」

2023-11-29     竹鶯說事

原標題:賈寶玉的「四時詩」

魏暑臨

《紅樓夢》第23回寫寶玉搬進大觀園後,有《四時即事》組詩。他的詩才與眾女兒相比本略遜一籌,且這組詩既非寫於詩會繁華場合,也非寫於他漸識「悲涼之霧」的心路歷程中,因此不太受讀者關注。它就好像寶玉在寂靜夜晚的清吟自語,似乎沒什麼人去聆聽。

但這組詩在整部書的「角色詩」中比較特殊,因它具有一定的情節簡筆和結構省筆的作用。一般認為四時詩代表了他在大觀園一年的生活,蔡義江先生《紅樓韻語》說:「若以具體情節故事一一鋪寫,就嫌多了,反而不會給人留下太好的印象,不能突出寶玉思想性格更加可貴的一面,現在用他自己作詩來加以概括,是結構安排上的省筆,也是作者能掌握藝術分寸感的高明處。」這論述具有代表性,顯出很高的眼光。但仍有幾個問題解決不了。

一、曹雪芹寫生活瑣事不厭其煩,何以寶玉這個階段的生活就不能鋪寫呢?值得鋪寫與否,又該如何區分呢?二、寶玉可貴的思想性格很多,這組詩所代表的生活內容,沒有一些可貴之處嗎?三、用寶玉自己作詩來概括生活的方式有沒有好處?若像《西江月》那樣用他人口吻來描寫是否可以?若寶玉自述情思的口吻有好處,是體現在藝術上還是思想性格上?四、夜晚生活肯定比不上白天豐富,用四時詩概括一年的生活,為何都是寫夜間情事?是白天不懂夜的黑,還是小夜曲別有一番真滋味?想必,對這組詩過分貶低的讀者恐怕也是沒想過這些問題的。

總體來說,這組詩最奇特之處就是寫一年四季的即事感懷,卻都是寫夜晚生活。這也許是因小說情節大多發生於白天,但凡涉及晚間,也是像開夜宴那樣比較特殊的情節,日常種種,本就無多波瀾,不必具陳,所以用組詩點染補充,以增情趣。尤其是時間,應都是前半夜剛就寢不久,像《夏》所謂「罷晚妝」、《秋》所謂「倚檻人歸」都不會太晚,而《冬》所謂「已三更」,「已」字是剛進入三更的口吻,將近古人的半夜。唯《春》有「蟆更」一詞,周汝昌先生指出「古於五更後加打一更,謂之蟆更」(《石頭記會真》),朱淡文先生也說是「天將破曉之時所打之更」(《紅樓夢鑑賞辭典》),但揣摩詩尾聯寫詩人笑語讓丫鬟不耐煩,更像是剛就寢而興奮未已的情態,不像清晨萬籟俱寂中所能有的喧譁。況且如是五更以後,大概要算「春晨」,不再是「春夜」了。所以,像《事物紀原》所謂「夜行所擊,今擊木為聲,以代更籌者是,俗曰蝦蟆更」,「蟆更」大概是泛稱而已。如此,這組詩又並非概括整個夜晚,而是只寫前半夜的情態和感受了。

繁忙充實的一天結束,白日餘興仍在,夜的平凡又獨具興致,此時情思與白天相比常有很大的區別,靜下來卻又仿佛靜不下來的一段時間,無論是捨不得睡或難入睡,總該是詩人別起幽興的好時段。所以這不是鋪陳與否的問題,而是呈現必須要寫詩的動機,這不是屬於某個季節夜晚的插曲,而是四季開闔中總有那麼一段細膩風雅的心曲。縱使此時的寶玉還沒有開始覺醒,縱使如脂硯齋所說詩中「作盡安福萬榮」,但「眼前春色夢中人」的朦朧,「水亭處處齊紈動」的清爽,「倚檻人歸落翠花」的動人,「梨花滿地不聞鶯」的空靈,十多歲的公子有這樣雅致的詩才,不算可貴的思想性格的體現嗎?

這組詩的確對一年的生活有概要意義,但不是情節的縮寫。它只寫夜晚局部的片段,卻體現了生活和情思的一貫狀態,這是詩比小說獨到的妙處。而詩恰恰又在小說中,為小說服務,除了藝術分寸感,還有藝術的協調感、融會感。

馮其庸先生認為這組詩是寶玉「初入園中,寫其心滿意足神態,別無寄託可言」(《馮其庸點評紅樓夢》),若從寶玉創作的動機來說,則很有道理,但對這種「角色詩」,卻須考慮背後總有一個雪芹在,他這樣寫肯定有更為複雜的目的,限於篇幅不能詳論。一些學者的看法,如蔡先生指出《春》關涉黛玉,梁歸智先生指出一些細節有助於後四十回的探佚,周先生指出四首詩特寫更鼓、鋪陳、茶水三端,為寶玉後來落魄作反襯等,也因篇幅,不能詳列。

但這組詩可與其他情節參看倒是必要的提示。如《秋》《冬》都寫酒後思茶,恰與第51回寫冬夜三更後寶玉要茶吃的情節遙相呼應,麝月給寶玉和晴雯吃了茶,自己卻要出去走走,晴雯穿著小襖出去嚇她,「隨後出了房門。只見月光如水……」那平凡而真切的情節和人物語言讓人讀起來如入畫境,不是詩,卻饒有詩味。而這次吃茶卻與以往無數夜晚不同,晴雯從著涼開始,走向了生命的終結,那華林之中的悲霧與寶玉也是越來越近了。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my/0709312d4a826502d15d46cb9d80ccbd.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