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他鄉走成故鄉,沈復筆下的《閒時遊記》,有沒有你的詩和遠方?

2019-10-21     江曉英

若說起我們蘇州虎丘的名勝之地,我肯定會首選後山的千頃雲這一處,其次還有劍池。剩下的皆是半借人工造景,並且在我看來,都被脂粉氣所污染,早就失去了山林的本來面目。即便是新建的白公祠、塔影橋,不過是空有雅名罷了。冶坊濱,我戲改為「野芳濱」,更不過是脂鄉粉隊,整個是掉進脂粉堆里去了,徒留一些淺薄的妖冶造型。城中最著名的獅子林,雖說有元代畫家倪瓚雲林手筆的畫中意境,並且小石玲瓏,林中多參天古木,然而若以宏觀全局來考量觀察,竟如同草木亂堆在煤渣之上,不過是積了些苔蘚,鑿了些蟻穴,全無半點山林的深密蓊鬱氣勢。以我第一眼所見之貌來說,確實不知道它有什麼妙處可言。

靈岩山,是吳王夫差昔日所建的館娃宮的故址所在地,山上尚存西施洞、響屧廊、采香徑等幾處名勝古蹟,本是尋古探幽之地,可是布局散漫不成規模,地雖空曠卻無收束,倒不如天平山和支硎山的別有幽趣。

鄧尉山又叫元墓,西面背靠太湖,東面正對錦峰,丹崖翠閣,遠看如圖畫般美麗。當地居民以種梅為主業,花開時節綿延數十里,一眼望去,如香海積雪,所以又稱「香雪海」。鄧尉山的左面有四株古柏,分別名為「清、奇、古、怪」。名為「清」的那株,枝幹挺直,枝葉茂密如翠綠華蓋;名為「奇」的,樹幹倒地作三次彎曲形狀;名為「古」的,樹頂光禿扁闊,半邊樹幹枯朽如手掌;名為「怪」的,樹型則呈螺旋狀,樹幹也呈螺旋狀生長。這四株古柏,相傳是漢朝以前栽植的舊物了。

乙丑年孟春時節,夏揖山的父親蓴薌先生和他的弟弟介石先生,帶著子侄輩四人去往袱山的夏家祠堂舉行春祭,一併給祖墳掃墓,邀請我隨他們同去。途中順道先去了靈岩山,然後出虎山橋,由費家河進香雪海賞梅。袱山祠堂的屋宇正隱藏在這一片香雪海中。彼時梅花開得正旺,人在花下,就連咳嗽呼吸的氣息中都帶著淡淡的梅香。後來,我曾借著這片美景為介石畫了十二冊頁的《袱山風木圖》。

這年九月,我跟隨石琢堂赴四川重慶任職,一路我們都是乘船逆江而上,抵達皖城潛山時,上岸休憩並稍作遊覽。潛山之麓,有元末忠臣、豳國公餘闕之墓,墓旁有三間楹堂,名為「大觀亭」,面朝南湖,背倚潛山。亭的位置在山脊上,立於亭中向遠方眺望,視野開闊,一覽無遺,旁邊長廊深深,北窗洞開。彼時正值仲秋,滿山霜葉初紅,色彩絢麗,燦若桃李。此番秋景可謂別具艷麗颯然之態,讓人神清氣爽。同游之人有蔣壽朋和蔡子琴。

城南外還有王氏園林,地形看起來是東西長,南北短,那是因為北邊緊靠城牆、而南邊面臨開闊湖面的緣故。既然受地理條件制約,便很難布局設置,看那園林結構,是採用了重台疊館之法。它所用的重台法,是在屋頂上修砌月台作為庭院,然後在其中堆假山栽花木,讓人身處庭院時,感覺不到腳下另有屋舍。並且,堆假山石的地方,因為要承重,底下便是實的,而上面栽花木的地方,下面則是虛的,所以花木仍可得地氣而生長。它所用的疊館法,是在樓上另建了軒屋,軒屋上再築平台。上下盤旋曲折,重重疊疊共有四層,並築有小水池,池水也不泄漏,竟分不清何處是虛,何處是實了。園林的底牆全用磚石砌成,承重處仿照西洋建築法用立柱支撐。王氏園林巧妙處更在於面對南湖,目光所極,一無阻礙,叫人可以馳騁胸懷,縱目遊覽,更因重台疊館法可讓人登高遠望,僅這一點便勝於平地園林,堪稱人工造景中的奇絕品了。

武昌的黃鶴樓位於黃鵠磯上,背後那綿延不絕的一帶青山便是黃鵠山,當地人俗稱為「蛇山」。黃鶴樓共有三層,雕樑畫棟,翹角飛檐,背靠武昌城而屹立聳峙,前臨漢江與漢陽晴川閣遙遙相望。我與石琢堂冒著漫天大雪登上黃鶴樓,站在樓上憑欄遠望,蒼茫長空白雪飛舞,眼前一片銀山玉樹,恍如身在瑤台仙境,直讓人渾然忘卻今夕何夕。俯視江面,見往來小艇縱橫穿梭,於漫天雪花和浩蕩江水中搖槳起伏,如浪卷殘葉般隨波漂浮。茫茫天地,逝者如斯,讓名利之心、逐名之念也為此而變得冷凜淡漠起來。

樓內的牆壁上題寫了很多詩詞,實在是太多了,不能一一記全,只記得有一副對聯這樣寫道:「何時黃鶴重來,且共倒金樽,澆洲渚千年芳草;但見白雲飛去,更誰吹玉笛,落江城五月梅花。」

黃州赤壁在武漢的漢川門外,屹立於長江之濱,刀劈斧削般巋然壁立。因石壁呈絳紅色,故名「赤壁」,在《水經》中又被稱為赤鼻山。蘇東坡在此遊覽後作了兩篇《赤壁賦》,賦中說三國時吳、魏曾在此交戰,其實並不是此地。石壁下方是陸地,建有一間二賦亭。

這一年的隆冬我們抵達荊州,琢堂於途中收到官升潼關觀察使的調令,於是留我們住在荊州,自己前往四川潼關上任。如此我便未能去四川遊覽蜀中山水,實為遺憾。當時琢堂入川時,琢堂之子敦夫、眷屬以及蔡子琴、席芝堂都留在荊州,暫時寓居在劉氏廢棄的園林庭院中。我記得廢園廳堂的匾額題為「紫藤紅樹山房」。庭院的台階以石欄杆相圍,園中辟有一畝見方的水池,池上修建了一間小亭,有石橋與小亭相通。亭子後面堆土山,壘山石,雜樹叢生,草木蕪雜。園中其餘的地方大多是空曠之地,而樓閣都已經倒塌傾頹了。

我因為滯留他鄉,無事可做,日子便忽然悠閒了起來,整日不是吟詩歌詠,就是外出遊覽,或者聚會清談。至年終歲暮,雖然所帶銀兩已是捉襟見肘,但所有人都是上下和睦,相處融洽,大家合計著典當衣物,買酒歡聚,並準備了鑼鼓來敲打賀歲。每夜必是要歡飲的,每次歡飲又總要行酒令,盡興而為,好不熱鬧。逢上銀兩不濟特別窘困時,便只能喝四兩燒刀子白酒,即便如此,也總要講究飲酒的規矩,因此,也能盡興一夜歡飲。

某一日,偶遇一位姓蔡的同鄉,因與蔡子琴同姓,蔡子琴便與他敘談宗譜,發現竟是子琴同族的子侄輩,於是請他為我們作嚮導,遊覽當地的風景名勝。蔡同鄉於是領我們去遊玩位於府學前的曲江樓。昔日唐朝詩人張九齡任荊州長史時,曾在曲江樓題詩吟詠。宋代思想家朱熹也曾留下「相思欲回首,但上曲江樓」的詩句。

荊州城還有一座雄楚樓,為五代時南平王高季興大築重城時所復建。此樓規模宏大,高峻巍峨,登樓遠眺,可極目數百里之廣。而城中布局更見精緻,繞城傍水,遍植垂柳;湖面上,小舟盪槳往來,極有清新畫意。

荊州府的衙署是當年關羽的帥府所在地,府衙正門內有一座青石雕築、殘缺不全的馬槽,相傳正是關羽所乘赤兔馬的食槽。

我們又去城西的湖畔慕名尋訪東晉人羅含的舊居。羅含極有才幹,曾被桓溫譽為「江左之秀」,致仕後在荊州城西建屋隱居。遺憾的是此行並未找到羅含故居。隨後我們又去城北尋訪戰國時辭賦大家宋玉的故宅。昔日「侯景之亂」中,南北朝文學家庾信奉命抵禦,兵敗後逃至江陵荊州,便居住在宋玉的舊宅中。後來舊宅被改作酒家,現在更是難以辨認了。

這年除夕,正是一場大雪之後,天氣冷冽嚴寒。因客居他鄉,獻歲恭賀也好,上門發春帖也好,自然少了這些繁文縟節賀歲的煩擾,每天我們只由著自己的喜歡,燃紙炮、放紙鳶、扎紙燈,為新歲增添一些喜慶的快樂。不久,春風拂盪,花蕊初綻,一場綿綿春雨濕濡了春日陽塵。在這明媚春日,琢堂的妻妾們要帶著小兒女們順江而下去潼關團聚了。石敦夫於是重整行裝,帶著一行人離開荊州,由水路進發,最後在樊城登陸上岸,直奔四川潼關。

這一路的行程又是道阻且長。從河南靈寶縣西出函谷關時,見關上刻有「紫氣東來」四個字,傳說因為老子曾經騎著青牛路過此地。出關後,兩座大山夾道對峙,小道極為狹窄,只容得下兩匹馬並駕行走。如此繼續往前約十里路程便是潼關境內。只見左面背靠峭壁,右邊瀕臨黃河,而關,則在山與河之間,位置險要,扼咽喉而雄踞,重重關樓,壘垛疊障,建築極其雄偉,氣勢堪稱威嚴。然而關中車馬稀少,人煙寂寥,是個偏遠寂靜之地。韓愈曾有詩云:「日照潼關四扇開」,大概說的也是潼關的冷落孤清吧?

潼關城中的官職人員,在觀察使之下,僅僅只設了一名別駕。而道台的官署緊靠北城而建,官署後方有一座三畝見方的花園。東西兩側開挖了兩座水池,水從西南牆外引進,一直向東流入兩座水池的方向,中途又分作三道支流:一道向南流入大廚房,以供日常生活用水之需;一道向東流入東池;一道向北再折向西,從石螭的口中噴入西池,再繞流至西北方向,此處設了一座水閘向外泄流,水又繞著城牆腳轉向北方流去,最後穿洞而出,流入黃河。清清流水在這細密如網的水道中日夜環流不息,周而復始,不覺讓耳目也瞬間清朗了起來。

院內栽植了許多翠竹和樹木,枝繁葉茂,濃蔭蔽日,仰頭而不見天空。西池上建有小亭,蓮花繞亭盛開,娉婷可人。東邊有三間門向朝南的書室,庭院中有葡萄架,葡萄架下有方形石桌,可以對弈下棋,也可以三五友人對酌。其餘都是遍植菊花的園圃。

西邊有三間朝東的軒屋,坐在其中可聆聽水流之聲。軒屋南邊有一扇小門可通向內室。軒屋北面的窗下另外開鑿了一座小水池,小池的北面建有一座小廟宇,廟宇內供奉著花神。園子正中位置、緊靠北城牆建有一座三層樓屋,樓與城牆等高,可俯視城外的湯湯黃河。而黃河的北面,則山如屏障,連綿不絕,那裡已屬山西地界了。噫!這真是千姿百態,蔚為大觀啊!

我的居所在園中的南邊,房屋的形狀仿若一隻小船。庭院中有一座小土山,山上建有小亭,登上去可俯瞰園中全貌。屋宇外綠蔭四合,清涼舒適,即便是炎炎夏日,也是沒有暑氣侵襲的。因屋子形如小舟,琢堂便為我的居所題寫匾額為「不系之舟」。這是我從幕以來最好的居室了。土山間種有數十種菊花,可惜還未等到含苞綻放,琢堂便又調離此地,遷任山東巡撫去了。他的家眷也都移居到潼川書院暫住,我也離開這讓人留戀之地,隨他們一起搬到了書院。

琢堂先行赴任後,我與蔡子琴、席芝堂等人閒下來無所事事,於是便結伴出遊。某一日我們騎馬去華陰廟,路過華封里,此處便是《莊子·天地》中所載,唐堯巡視華封時,華封人拜見堯,祝他多福、多壽、多男子的地方,即堯時「三祝」處。華陰廟內有許多秦漢時栽植的槐樹和柏樹,高大繁茂,主幹粗壯均需三四人方能合抱,其中,有古槐枝幹團抱著柏樹生長的,也有古柏枝幹團抱著槐樹生長的,形態各異,古雅蒼勁。

華陰廟的殿廊內庭中有很多古碑,其中就有北宋道教宗師陳摶書寫的「福」、「壽」二字。華山腳下有玉泉院,傳說便是陳摶老祖得道成仙的地方。院中還有斗室大小的一個石洞,洞內的石床上塑著陳摶的臥像。此處泉水清澈,沙石明凈,水草多為絳紅色,泉水流勢湍急,四面有翠竹環繞,環境幽雅宜人。

外有一座小方亭,匾額上題寫著「無憂亭」三字。旁邊有三株古樹,樹皮的紋理像裂開的焦炭,而樹葉的形狀如槐葉,顏色卻比槐葉略深,我不知樹為何名,只知當地人將它稱為「無憂樹」。放眼遙望,華山之高,不知有幾千仞,可惜未能攜帶乾糧去一登高峰,少了一些興致。

歸途中,見林中柿子已經黃熟,色澤十分誘人,於是我在馬上順手摘了一個來吃,儘管當地人善意地大聲阻止告訴我說不能吃,可是我沒有及時聽從勸告,將柿子放入口中大嚼,一股澀麻之味頓時流入口腔唇舌,那味道簡直讓人無法忍受,我忙不迭地吐出,又急忙下馬尋山泉漱口,半晌方能開口說話,引得當地人大笑不止。原來,柿子摘下後是需要用沸水煮一遍,才能去除澀味的,可是我哪裡知道這個訣竅呢。

十月初,琢堂從山東派專人來接家眷人等,我們終於可以離開潼關,由河南進入山東。

山東濟南的府城中,西面有大明湖,湖畔有歷下亭、水香亭等幾處名勝。夏季,柳蔭濃處,蓮花香來,於湖上載酒泛舟,是極有幽趣雅意的。我在冬天曾去湖畔遊覽,但見幾株殘柳衰頹地支楞在湖岸邊,而湖面上,煙籠輕寒,一水茫茫而已。

趵突泉為濟南七十二泉之冠,泉水分作了三處泉眼,從地底噴涌而起,如燒滾的沸水一樣。凡泉水一般都是從上方流向下方,唯獨趵突泉由下往上噴流,此為泉中奇觀了。泉池上有樓,樓上供奉了呂洞賓像,遊客一般都在此品茶休憩。

次年二月,我從濟南去萊陽幕府入職。直到嘉慶十二年(公元187年)秋天,琢堂被任命為翰林,我也離開山東跟隨他去了京城。人們廣為傳揚的登州海市蜃樓的奇妙盛況,我便無緣一見了,也是生平憾事一件啊!

簡讀沈復《浮生六記》 一水間/譯 版權方授權發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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