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來東風送清明 烏桕樹下憶先人

2020-04-15     最憶是巢州

作者:聖榮


「咔嚓」,一聲驚雷,大地顫抖。天際邊似蚯蚓、象蜈蚣般怪狀的閃電撕扯著深邃的夜空,怵目驚心。雨點或大或小,跌落在淝河裡、拋撒在樹梢間、抽打在馬路砑上,翻過三月最後一張日曆,戀戀不捨,大自然不經意地開啟了「清明時節雨紛紛」模式。

清明時節柳揚揚,遙望東山生紫光。

草長雁飛亦緲然,愁字心頭鬢成霜。

這是早些時候站在街頭遙望故鄉寫的一首小令,與此時心境相近。綿綿的春雨,依依帶淚,不自覺把思緒拉進遙遠的記憶中。三十三年前,我的祖父帶著戀戀不捨,帶著高血壓後遺症留下斜的嘴角,以及倦縮的軀體不得不駕鶴西去,留下的僅在祖譜一塊方寸之地,還有那座堆壘起來的墳包前的石碑上依稀可見的名字---昂學玉。他的音容笑貌、曾走過的溝溝坎坎和屬於他的故事早已湮沒在無際的時空里和茫茫荒草叢中,唯有殘存著一點零星的痕跡也只能在後人的記憶中尋覓了。


老家是座小得不能再小的小莊子,只有七八戶,四個姓氏。聽老人講,解放前是佃戶住的地方,常住史姓人家,後陸續搬來梁、昂和童姓。非常便利的是小村緊靠大車道旁,聽說抗戰時修建運輸裝備物資,後經幾番墊土夯壓漸成縣道,交通極為便利。村頭公路邊有一棵高高大大獨立烏桕樹,不知誰人所栽所育,反正記事時她聳立在那,成了小村子的標誌物,也是鄉間孩童嘻鬧玩耍和農人歇肩納涼好去處。曾有未入流大師陳言,這棵大樹給小村帶來好的風水,將來要出「人才」。事實證明只是一句戲言罷了。前幾年,在造城運動中,多少棵鄉野大(風景)樹進了城,又有多少因水土不服客死他鄉。曾幾時,有樹販子出「高價」購之要移至省城,不過,也許那句戲言的原因,加上自身並不是名貴物種,高價不高,交易未果,至今仍頑強地活在村頭路邊上,默默地見證著小村的變遷和生長在這裡的人們喜怒哀樂,看著世間百姓按著慣有的步伐和節奏,如四季更替周而復始,不緊不慢、來來往往;也烙下時代的悲歌歡曲,諸如抗戰時眾人的「跑反」,躍進時衛兵的「瘋狂」,分田時農人的「暢想」……

每次回鄉看望雙親,經過村頭,凝視著她,也就凝固我的一段舊時的記憶。在樹下,風冽過枝頭,仿佛訴說昨天的事兒,不,她正在凝望身邊走過人、車以及是是非非,也讓我聽懂了參悟出與祖父那段難以忘卻的祖孫情。


酷暑盛夏的夜晚。

烏桕樹枝頭無精打采一動不動,樹旁的打穀場上仍有幾個忙碌身影,老人和小孩子吃過晚飯、衝過涼,陸續搬來自家涼床占領有利位置(主要指上風口、遠離雜草,蚊蟲少的地方),人口較多的人家用兩條板凳支起拆下的門板,鋪上涼蓆,搭成簡易涼床,對脆(巢湖方言談得來)的老人們有搭沒搭說起閒話拉起家常,孩子們可不因為天氣炎熱老老實實待在涼床上,相反三五成群追打嬉戲,鬧夠了玩累了,在家長喝斥聲中安靜下來,幾個稍長的孩子(包括我)纏著爹爹(祖父)請他講「朱洪武放牛」、「穆桂英挂帥」、「薛仁貴徵西」等故事,這許是植根於我幼小心靈深處最初最本真最樸素的英雄主義種子吧,與成年後投身西北軍營駐守邊關盡忠十五載不無關聯,可惜這時候祖父早已離我而去了!從他本人、尤其我父親支言片語中得知,早先家境不錯,祖父兄妹五人,他作為長子倍受疼愛,很小就學會抽水煙泡,染上一些不良習性,家境中落後,下江南跟師傅學習染布手藝,師成後大江南北闖江湖,因年輕帥氣,還有一副好嗓子,偶爾還登台客串一下奶油小生角色。他講的故事大多來自戲本和農村傳奇怪事,聽起來別有一番風味,特別帶勁。可惜現在只剩下支離破碎的記憶。夜深了,先是正襟危坐,聽著聽著,不知何時在故事中就在祖父身邊睡著了,半夜醒來,滿天繁星,除了連續不斷的蛙聲、不知名字的蟲鳴和偶有幾隻在烏桕樹枝頭驚飛的鳥兒,一切都歸於寂靜。還有祖父有下無下機械式地給我扇幾下扇子,一顆流星在空中划過,一切都如場邊小溪里水兒無聲地流淌著,去滋潤需要灌溉稻田,也應和著我甜甜的童年夢。


秋風冽過枝頭。

烏桕樹的葉子漸地變紅,似火如霞。樹下玩耍的孩子也悄然離開,我也由小學升入鄉初級中學。此時,農村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原來的生產隊慢慢被村民自助組替代,後來乾脆分田到戶,從分耕牛開始,分農具、分帳目、分公共財物,再到分田地,什麼都分完了,最後徹底單幹。每家每戶由以前吹哨敲鐘踩著疲塌懶散腳步去上工,到男女老少打了興奮劑般在各自的責任田裡拚命地精耕細作。沒錯,這時候誰家流的汗多、花的功夫大,年終收成肯定好,連我們這些上學娃也不例外,一放學就得投入家務勞動中,打豬草、放鵝鴨、拾稻穗,妹妹就因家中沒人放牛而輟學,現在父母心中這個結仍沒解開,終是遷怪到祖父身上,因為祖父年輕時在外闖蕩,解放後才回到老家,大集體干點雜活,也就糊弄糊弄過去,好在父親是干農活一把好手,鄉里鄉親也不好說點啥。現在分田到戶缺人手,祖父幹不了什麼活,中午還喝點小酒,下午還要到鄰村打個小麻將。沒辦法,農村重男輕女思想所至,父母未能脫俗。也許是農忙時節無閒人、也許是祖父自我情感發現、也許是口袋裡沒了鈔票供他日常開銷等等原因,反正搞不清,他竟做起小買賣。挑著低價兌來的瓜果到周邊學校去賣,記得最清楚是賣棗,不是稱而是用喝茶盞子,三分一平盞,五分一滿盞,還有用糖精和涼白開勾兌成冷飲賣給口渴的孩子們。每次回家喝著廉價糧食酒前,總不忘掏出掙來的毛票數數,心滿意足「滋」下一口酒。不過自從祖父做起生意時,我每天都能得到一份「零食」。永遠記得這一幕,放學,同學們湧出大門時,門前象往常一樣幾個老人、一個殘疾人在擺攤設點,祖父也在其中賣香瓜,幾個高年級學生圍過去挑了一個大的要買,他趕緊把那大香瓜放到腳邊布袋裡呢喃地說,這個不賣,留給我孫子吃。擠在人群中的我眼裡有種澀澀味道,那時農村孩子怕羞,好面子,我從來沒有在那種場合叫過他,總是躲在同學身後迅速離開,只不過回家吃著脆甜瓜果時,隱隱中有著愧疚感。

後來,後來祖父不知何時因高血壓導致嘴角斜了、右手彎曲、說話含糊,整個人一下地頹廢了。這時我上高中,離家二十里的鎮子上。每周回家一次,僅取得鹹菜、大米和一點菜金錢。每次周六下午回家時,總能見到他站在烏桕樹下向北方(我回家的方向)眺望著,滿臉笑意。周日下午離開時,他總是跟在後面一瘸一拐送到路邊,含糊不清說著不停。一次我走了好遠,回頭看見他仍站在樹下,用手在臉上抹著。。。我有點寫不下去了,想哭!這是爹爹去世前留給我永遠定格的形象。後來聽母親說每到周六吃過中飯就到村口去迎我,一等就是幾個時辰,不管颳風下雨。

烏桕樹葉子落了。

枝頭上只剩下點點白色的果子,這些果子曾是我童年時和玩伴互射的子彈(槍子),現在又成了小鳥裹腹之食。此次回家沒有在樹下見到等孫子歸來的老人,只有烏桕樹仍在風中搖曳著。

那天下午,我坐在教室上第二間課被班主任叫出來,一出門見到正在上初中滿頭大汗、面露戚戚色的弟弟,騎著父親珍愛自行車二十多里路跑過來告之祖父去世的噩耗,他只是十一二歲的孩子,不可想像。進家見到的是爹爹穿著老衣(早準備好入殮衣服)躺在拆下門板上,嘴角好像不太斜,如同睡著一般。跪在他身邊一邊燒紙一邊給他祭拜親朋磕頭,淚眼漣漣,所有一切都按鄉下風俗規矩進行著,晚上和父親一起守靈(弟弟因屬相犯沖,加之年幼不能參加),看著他、燒著紙、流著淚、空空蕩蕩茫茫然。第二天等來遠在蕪湖的二爹(祖父唯一小弟)和合肥遠郊老姑奶(他的三妹)等親人作最後告別悼念,住在鄰村的姑奶幫忙料理後事,聽她們說,「我哥好幸福,年輕沒受苦、老來沒受罪,昨個給他凈身穿衣,就象睡著一樣,眼睛閉得好緊……」。


出殯前,立在棺頭的公雞頭被山人(農村風水先生)砍下後,哭天喊地、觸目慟心,在先生的指揮下,棺槨被抬起,從老房子到新屋門前行至村頭烏桕樹旁上公路向西700米處祖墳地埋葬。不管是曾經怎樣的風光、悲傷、失意或是精彩,一切都結束了,生於斯、長於斯、老於斯,他終屬於這塊黑土地,與這片荒野的泥土融為一體,依然依偎在疼愛他的父母身邊,最後展現在活著的人們眼裡就是一個新壘起的墳包和在風中搖擺的幾個花圈。

我大哭,在蓋棺那一刻,我的嗓子哭啞了,在到達烏桕樹下走到公路時。

以後的好多天,我都不願說話,不僅是沙啞說不出話的原因,而是處在一種極度悲哀中,想起小時候冬季偎在他懷裡睡在他的土坯床上;想起在他土灶旁,擺上兩三個菜,端起酒杯喝酒時,總能準時趕到,挑著最好菜,張著大嘴美美吃上一大口,見到喜歡的鹹菜還會用手直接抓上一塊,只有我有這個特權;想起犯事時父親揍我,他會全身心護著,有時導致他們父子反目;想起我畫的第一幅臨摹「迎客松」圖畫時,逢人便說我孫子有才,想起、想起太多,我知道永遠再也見不到他了。不,三十多年來,偶有在夢中依稀隱約見到他在笑!


烏桕樹醒來了。

昨夜一場春雨,大地一片生機盎然,怒放的玉蘭、海棠、茶花漸地隱去,取而代之的是瘋長的濃濃綠葉。村頭的烏桕樹像剛被春雷驚醒,光禿禿枝頭吐出嫩嫩的葉芽,不久就會枝繁葉茂。

從西北邊陲回合肥工作後,十幾年來,力爭每年清明回老家陪父親掃墓祭祖。我是唯物主義者,從不信鬼神,但總認為祭祀是中華文化的一種傳承、是孝道和感恩特殊表達方式。幾天前和父親通電話約定時間,不想他和母親,還有堂伯、堂叔正在墓地給墳包培土、修剪雜樹荒草,這本是農村男人的事,母親每年都來幫忙,她堅信這樣做老祖先一定能保佑她的兒女家庭幸福、事業有成。我能想像出幾個七十多歲老人佝僂著身體在墳地虔誠勞作的場景。

清明前一天,從合肥驅車沿合巢公路往回趕,一路上目力所及情景如同古詩所云:

南北山頭多墓田,清明祭掃各紛然。

紙灰飛作白蝴蝶,淚血染成紅杜鵑。

到達村頭烏桕樹下,看到父親從家的方向走來,因疫情封路原因,三個月沒見到父母雙親了,他走路依然穩健,精神依然矍鑠,只不過手中沒有拿冥紙而是捧著兩束鮮花。見面後才知道父親響應政府號召,主動放棄燃炮等陋習,發揚文明祭祀新做法,一束鮮花寄哀思。望著父親手中的鮮花,那麼艷、那麼美,我想,祖父在另個世界一定能感知到,一定會笑靨如花!

2020年4月於合肥


最憶是巢州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mo/v-2AgXEBiuFnsJQVJZbh.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