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野大鏢客》這片子,說是萊昂內早期最為優秀的作品絕不為過,它開啟了鏢客系列,並一舉打破了西部片的固定風格,轉而用更為個人化的塑造手法,創造出了一部完全不同於早先西部片的新作品。
往常的西部片什麼樣?
英雄救美,除暴安良,劫富濟貧,俠肝義膽...好不痛快,講的,是一個孤膽英雄的故事,是帶有深度美式英雄色彩的劇情片,是英雄自己的故事,和他人其實關係不大。
如今變了。
英雄不止要救美,除暴安良,還要經歷挫折,陷入低谷,心理和生理上都要受到考驗,於是英雄變得有人情味了,變得感性了,故事也不再只繞著英雄轉了。
最典型的例子,莫過於這部《荒野大鏢客》。
早前以英雄為核心的敘事模式,到了這裡,被弱化了,英雄角色這個個體的魅力,被用來加固細節與細節之間的聯繫上,雖然矮化了英雄形象,但卻讓主角以外的角色具有了靈性,讓整個故事靈動起來,有利有弊,相比於前者,其實更好的突出了劇本故事的重要性,削弱了個體的光輝。
這看起來像是因為故事結構而產生的差異,但實際上,它的差異其實來源於文化上的差異,英雄在任何一個國家都有,任何一個地方都存在,但是他們之所以被稱之為英雄,並不是因為他們做了一樣的事情,而是因為他們為人們帶來了他們期待已久的東西。
比如,釋迦牟尼,帶來的,是救贖,他替人們承受罪過,死去,通過將他人之罪加於自己身上,來感化眾人,於是,他是英雄。
漫威英雄蜘蛛俠,打敗壞人,拯救城市,維護和平,給人們帶來了他們想要的未來,他也是英雄。
每個地方的人們的苦難和需求不同,英雄文化就不同,對於英雄的理解自然就不同,在西部片這個類型里,我覺得文化的影響,才是西部片風格發生轉變的一個核心原因。
一種是東方式的英雄(仁厚善良,成全別人委屈自己),另一種,則是西方式的(俠肝義膽、劫富濟貧),早先的西部片所呈現的風格就是西方式的,它是特定意識形態下發展出來的產物,人們對於英雄的理解塑造了英雄文化,而反過來,英雄文化又讓影像文本中最初的英雄有了一個形態,並進一步發展出了西部片這個類型,歸根結底,它們都是文化性的產物。
《荒野大鏢客》的塑造就是在東方式的英雄文化下衍生出來的影像文本,這片子脫胎於電影《用心棒》,後者是黑澤明1961創作的劇情片,講的是一個浪人武士依靠聰明才智,消滅惡霸拯救小鎮的故事,一個結構很簡單的故事,角色也很清晰,看起來像是一個傳統的英雄故事,但實際上,它的內核其實是東方式的。
因為,在這類片子裡,英雄始終是被環境所牽制的。
黑澤明最喜歡強化人與人的聯繫,因為這樣會讓人性的塑造更深刻,比如最著名的那部《羅生門》,再就是《七武士》,《亂》,越複雜的角色關係,就越能造就一種別具一格的強大張力,《用心棒》也是如此。
《荒野大鏢客》幾乎完全承襲了這一點。
《用心棒》講浪人武士與小鎮的兩派惡霸對抗,用的是技巧,是周旋,刀光劍影少見,更多的是心理上的博弈,《荒野大鏢客》也一樣,它完全復刻了前者的故事,只不過在敘事角色上,匹配了更為本土化的牛仔角色,簡單來講,就是用一堆西方角色來演繹一個東方故事。
這種講故事的方法很新穎,也很獨特,以前很少有人這麼做過,但《荒野大鏢客》這麼做了,而且說實話,完成的很成功。
對英雄角色的文化塑造本來是一件很保守的事情,因為文化與文化間很難融合,西部片最早的形態即是類型化的,同時也是地域性的,同一種英雄文化,放在另一種完全不同的文化語境中,可能完全不被理解,正因為文化的排斥性,使得這個類型在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起色,始終未能發掘出新的東西來,我們缺少一個站位獨特的人,來審視當前西部片所遭遇的瓶頸,並試圖去改變它。
顯然,萊昂內就是這麼一個人。
在歷史上, 有很長一段時間,《荒野大鏢客》陷入了抄襲風波中,原因在於它幾乎完全照搬了《用心棒》的故事,只不過前者的抄襲抄出了自己的風格,並一舉打響了自己的名氣,電影也拿下了不錯的票房,不過後來抄襲已成定局,版權沒拿下來,賠了不少錢。
從抄襲這件事上看,萊昂內顯然做的不對,但我覺得,這其實不該和電影本身掛鉤,縱使我們知道《荒野大鏢客》並非原創作品,但是它的質量和文化影響,確實是切切實實的好,這一點不該被忽略,它所做的最大的創新,就源於我在上面說的文化與風格間的碰撞,從東方式的劇本來承載一個西方的英雄,給西部片提供了一種全新的文本思路,這點非常有趣。
黑澤明在這一點上也是「大家」,他所創作的《亂》,取材於莎士比亞的《李爾王》,用一個西方化的史詩悲劇,去講一個東方的故事——悲劇和文化不同,雖然悲劇的理解多種多樣,但情感上卻是可以借鑑的,而在這裡,悲劇的情感成了《亂》的核心,這與濫用風格的《滿城盡帶黃金甲》完全不同。
改編一部作品,無論怎麼改,都應該先找到一種思路,了解你究竟想要一個什麼樣表現形式——你究竟是想要一個故事,還是一種風格,還是單純的只是想要一種精神和文化,了解你想要什麼,改編起來,就很輕鬆了,《荒野大鏢客》里,英雄文化成了故事的主導,正是因為導演完全復刻了故事的模式,而文化恰恰正是這種模式下附屬的產物。
其次,電影故事的格局,也是影響電影的很重要的一點,西部片里的英雄文化,影響的是電影的細節,而故事的格局,則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這個故事的生命力,同樣一種題材的作品,史詩永遠比類型片更加厚重,因為它塑造的生命情感更濃厚,也更真摯,這一點時薄弱的類型片無法比擬的。這一點,我在講《黃昏雙鏢客》時會提到。
但總而言之,《荒野大鏢客》創造了一個奇蹟,在那個西部片萎靡的60年代,帶來了意式西部片的崛起,在此之後,該類型被注入了一股全新的生命力,並以更包容的形式與觀眾見面,這種形式未必是西部片最好的樣子,未來或許會有更精彩的展現也說不定。
西部片的英雄文化火了好多年,如今依然存在,只不過樣子變了,只因為當時走出了這一步,這一步未必正確,但總比待在原地要好的多。
要我來說,與其固步自封,不如邁出那一步。
前面,一片明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