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同日赴死,兒子出走與輕生,傅雷家族:經歷尖銳痛苦的修行者

2020-04-09   你的心做呀

1966年9月3日,對於傅雷夫婦的親人朋友和喜愛傅雷先生作品的讀者來說,是一個悲慟的日子。著名翻譯家傅雷先生蒙冤隕落,其溫柔的妻子朱梅馥在丈夫服毒體面離世後,懸樑於窗前。

時代鑄成的悲劇無法逆轉,但傅雷一家不平凡的人生經歷帶給後人諸多深思與感慨。


圖 | 傅雷夫婦與傅聰

傅雷,字怒安,我國著名翻譯家、作家、教育家、美術評論家,一生諸多成就,而後人對其在人際關係和家庭關係與家庭教育上頗有微詞。

為《傅雷家書》做序的樓適夷評價傅雷「藝術造詣極為深厚」,教育孩子「以身作則,親自督促,嚴格執行」,「總是與流俗的氣氛格格不能相入,無法與人共事」。

就是這樣一位可以稱得上嚴苛與執拗的丈夫、父親,傅雷的行事方法與觀念,給他的家族帶來一種孤獨愴然而堅毅前行的性格色彩。


(一)「大家長式」的家庭環境

四歲喪父,成長於單親母親強勢與堅韌的性格之下,男人的責任感牽引著傅雷對自己進行嚴格的要求,他刻苦學習,並積極參加各種愛國運動,在學術上取得不俗的成績,也造就了人際中認真、高傲和相對強勢的性格。

作為丈夫和父親,傅雷將他對家庭的思考擬成「家規」,要求全家人遵守。這份家規所折射出的嚴肅與一絲不苟等理念,對家庭成員的影響都頗為深刻,無論是相濡以沫的妻子,還是兩個孩子。

1913年出生於上海的朱梅馥,是傅雷的表妹,倆人青梅竹馬定有婚約,雖然婚前傅雷曾為了與外籍女友在一起而起退婚之意,婚後又與其靈感繆斯成家榴糾纏不清,但這位被楊絳先生稱讚的溫柔賢淑的女子,以其對傅雷忠貞不渝的愛情為力量支撐,為性格極端的傅雷營造了溫暖的家巢。

對母親的依賴讓傅雷渴求女性的溫柔與關懷,朱梅馥算是他情感生活中所遇的良人。所幸傅雷在複雜的情感經歷中意識到朱梅馥投射給他的無限愛意:「自從我圓滿的婚姻締結以來,因為梅馥那麼溫婉,那麼暖和的空氣,一向把我養在花房裡。」這份不求同生但共死的愛,讓傅雷凜冽的人生經歷中生出一份暖意。


因長子夭折,1934年出生的傅聰成為傅雷夫婦的掌上明珠。傅雷在其教育上頗費功夫,發現其具有音樂天賦,則先後為其求教於好友雷垣、義大利鋼琴家梅帕器、蘇聯女鋼琴家勃隆斯丹夫人,在傅雷嚴格的敦促與自身的不懈努力下,傅聰在音樂領域取得不俗的成就。

可以說傅聰的音樂成就,是在傅雷對其敏銳的觀察和強有力的教育方法下引導出來的。但是傅雷對於另一個兒子傅敏的教育則有著發力不足之嫌。

比哥哥傅聰小三歲的傅敏,受到哥哥影響,也想朝著音樂領域發展,卻被傅雷阻止,給出的理由:一是家庭經費不足,二是傅敏天資不夠,再而是認為音樂上半路出家的傅敏,倒是適合做教書先生。如果說「經費不足」能看出家長對孩子的偏愛,那麼後面兩條則印證了傅雷對傅敏的了解之深。

雖然許多家長在孩子的成長教育上,倡導尊重興趣,但受到年齡、閱歷與對自身認知等方面均有局限的影響,將孩子的未來完全交由不諳世事的孩童似乎是不負責任的。傅敏果真如父親所言,最後選擇了做一名普通的中學英語教師,並「深深地愛上了自己的職業」。


圖 | 傅雷和傅敏在上海寓所合影

相比於哥哥的光環,傅敏倒也選擇了最適合他的安穩職業。在身份受到排擠的年代中,父親的鼓勵和支持無疑是他前行的最大動力,父親「啟發式」的教育方法也影響著他的教學風格並帶來不小的教學成就感。

多個子女的家庭中,「偏愛」往往是矛盾的源頭。《傅雷家書》中以傅雷與傅聰的通信為主,不免被外人猜測他對傅敏的忽視。也曾誤解過父親並與之爭吵的傅敏坦言父親與他並不乏通信,且在其有困惑時,曾書寫十多頁紙進行指導解疑,只不過在特殊時代,他怕惹上麻煩,所以將諸多信件付之一炬了。《傅雷家書》一書的資料收集的發起者恰是這位外人眼中「不被重視」的兒子傅敏,局內人的情感,不止停留於表象的解讀。

傅雷將他的成長經驗與學習經驗加於孩子,透著大家長的威嚴與不容置疑。傅聰曾說有《傅雷家書》的讀者問他「這樣的父親你怎麼受得了?」他知道父親的教育方式並不一定利於所有家庭借鑑,但至少對於他們兄弟來說,是受用終身的。


圖 | 朱梅馥與傅聰和傅敏

(二)家族中的「孤獨因子」


由於言辭犀利,樂於批評以及不顧情面,傅雷在當時的文藝界得罪了不少人。在形勢不甚明朗的時代中,他自然是要受到些不公正待遇和遭遇苦頭的。


這位潛心文學翻譯事業的學者,在1958年被打成「右派」,從此家庭成員也頗受連累。1966年,傅雷在不堪忍受的羞辱中,選擇了與妻子同日離世。


楊絳評他「滿頭稜角」,深知「他可以安身的『洞穴』,只是自己的書齋。」妻子朱梅馥說他「修道院似的童年」不堪回首,才釀成了如今的「秉性乖戾」,但他「成年後,孤軍奮鬥,愛真理,恨一切不合理的舊傳統和殺人不見血的舊禮教。為人正直不苟,對事業忠心耿耿。」因此,她原諒他,她依舊愛他。


傅雷的孤軍奮鬥,無法說是他選擇了孤獨,還是孤獨選擇了他。但他閉門譯述的過程中,為中國文化事業帶來了不凡的影響。正如傅聰的家庭教師郁樹敏所說傅雷是一個「性格剛烈、嫉惡如仇的人」,也是「一位正直的學者」,值得他人敬重。

他性格中的孤獨與不苟,順著他的家規和他的言行,潛移默化地影響著家庭的每一個成員。

朱梅馥對傅雷的愛是孤獨的,雖然她不承認自己在這段感情中是委曲求全,但是她所謂的「原則」之下,不過是一個女性強烈的「愛之深」。這位被好友稱為「菩薩」的溫柔女性,其博愛與細膩之下的情感,是苦是甜,無人知曉。

自幼在父親嚴格的教育理念下,每天至少花七八個小時與鋼琴共舞,傅聰的音樂成就,是基於自身天賦,在努力的路上踽踽獨行贏來的。他曾為從波蘭出走英國如此解釋:「我離開藝術就沒法活下來」,這顆徜徉於藝術中的靈魂,必將從平凡中脫穎,遺世獨立。

醉心於音樂世界中的傅聰,由於少經世事,在愛情中飽受思念與離別之苦,所幸家庭變故前有父親的教誨與指導,而之後那份情感上的孤獨只能他一個人獨自舔舐了。


圖 | 傅聰

相比於哥哥的求學于海外,遠離紛爭,傅敏則接受了來自父親不公遭遇的洗禮。1958年,懷著一份成為外交家的夢的傅敏,卻在暴風雨來臨初期,被動的從北京外交學院調至北京外國語學院。特殊時期,來自周遭的偏見與冷眼,令他不得不忍辱負重,收斂鋒芒,獨自面對殘酷的環境,於夾縫中生存。

隨著父母亡故,傅敏心如死灰,兩次自殺未遂,相比於遠在國外的哥哥,此時的傅敏可謂「身世浮沉雨打萍」,弦斷無人聽,讓這份孤獨之感,多了悲愴與蒼涼。

傅雷一家的孤獨因子,與傅雷的脾性和經歷分不開,而也恰是家族中每個人都有所體驗的、孑然前行的人生經歷,給學術和藝術營造了偏安一隅,打開了傅雷一家通往頂尖藝術和純粹精神領域的大門。


圖 | 傅雷在法國(1930年)

(三)身處逆境,不損品格


「不經歷尖銳的痛苦的人,不會有深厚博大的同情心。」傅雷在信中這樣說。他也確實做到了言行如一,在痛苦的經歷中,執著地追求著真理和藝術的最高境界,踐行著美好的品格。

他給傅聰寫信,明確了自己的價值觀:「學文第一、藝術第一、真理第一、愛情第二」。他選擇翻譯的文學作品也多是通過反映人性和社會現實以探尋真理的作品,巴爾扎克、伏爾泰、羅曼.羅蘭是他的翻譯工作中的座上賓。同時,他對待工作的不苟和對待工作的嚴謹,也感染了身邊的朋友和無數讀者。

他熱愛祖國,支持革命。抗戰勝利的消息傳來,他興奮的挨個給朋友打電話,還給在家學習的兒子放了假。傅聰出走倫敦,給他帶來不小的輿論質疑,但面對台灣方面的多番邀請,他的處理方式是:「不接見、不表態、不去台。」

家庭中,他尊重妻子,給家教發工資的支票上要印上兩枚印章,一枚是自己的,一枚是朱梅馥的;他耐心的教育孩子,一封封書信中,洋洋洒洒的是為人之道、愛國之心與藝術探討。


圖 | 朱梅馥


對於傅聰和傅敏來說,他既是父親,又亦師亦友,得以讓傅聰最大限度的保持了「天馬行空,無所顧忌」的本性,讓傅敏於無限思念中著手收集他的文稿,編輯出版了他的書信集以悼之念之。

他體諒關愛他人,困難時期,也要付足家教的費用,米貴如油的年份里,自己吃不到也要按黑市價格折算了付給老師。哪怕臨走前,也在遺書中囑咐將存款悉數贈與保姆,怕她失去工作無法生活。

而他的妻子恰也如此溫柔與善解人意,這位「沙龍里的漂亮夫人」為他打下手,抄文稿,生死決別之時,最大限度地顧及了丈夫的體面後,在地上鋪了棉被,怕蹬凳子的聲音驚擾了他人。

傅雷一家人的品格與氣節,彰顯在每一個抉擇之中,不顧他人反對毅然回國的傅聰,怕身世累及他人忍痛與女友分手的傅敏,以及敢於陪伴丈夫長辭於世的朱梅馥。

傅雷心中偉大心靈承載人之一托爾斯泰曾說:「人生的價值,並不是用時間,而是用深度去衡量的。」修行於世,傅雷夫婦短暫而坎坷的一生,留下了諸多優秀的文藝作品,令人深思的教育理念,也為後人提供了竭力追求人生價值的典範。他們的孩子,也在這樣的家庭環境中,成為優秀的人,並在各自的專業領域發光發熱。


人無完人,傅雷一家的事跡無法不加以擇取的進行謳歌,但也正是如此,才彰顯了他們生命的鮮活,以及各自遊走於食色之性的人生羈旅。

傅雷夫婦去世後,他和夫人的骨灰由喜愛他的讀者江小燕,在傅聰舅舅朱人秀的協助下,從殯儀館中領出,得以保存完好免遭損毀。1979年4月,傅雷的冤屈得以平反,恢復名譽。2013年10月,傅雷夫婦的骨灰「落葉歸根」,安葬於上海福壽園海港陵園,傅聰、傅敏以及眾親屬和慕名前來的120餘人參加了送別儀式。

至此,「赤子孤獨了,會創造一個世界。」

文 | 艾莉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