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蘇格拉底來說,藐視知識就是死罪。他指責和嘲笑詩人們,因為他們不向知識,而是向另外的源泉尋求真理。他以十分尖銳的語言譴責那種無知卻自認為有學識的人。這種相信只有知識能夠帶給人真理的不可動搖的信念從何而來呢?這種從蘇格拉底遺傳給全部思想者的信念意味著什麼呢?
在法拉里斯的公牛里(節選)[俄] Л. 舍斯托夫徐鳳林 譯
幸福不是德性的獎賞,而是德性本身。
── 斯賓諾莎《倫理學》
第五部分命題四十二
幸福不是德性的獎賞,而是德性本身。
── 斯賓諾莎《倫理學》
第五部分命題四十二
你們將如神一樣知善惡。
── 《聖經·創世記》3:5
你們將如神一樣知善惡。
── 《聖經·創世記》3:5
三
當然,我知道,不僅斯賓諾莎和黑格爾,甚至康德也從來沒有同意容許理性可以拒絕對人的指導。他在自己的《純粹理性批判》(第一版)的一開頭就寫道:「理性渴求普遍必然的判斷」。在自己的全部長篇大作中,康德一次也沒有給自己提出這樣的問題:我們為什麼應當爭取獲得理性所渴求的東西?對人有無限統治權的這個貪婪的理性是誰或是什麼?似乎單單一種情況,即理性可能也像普通有限存在物一樣被激情所控制,還不應當使我們警覺起來,使我們產生對理性自身的懷疑,以及對理性所追求的普遍必然判斷的懷疑。但是,我再說一遍,在《純粹理性批判》的作者那裡,理性就已經處於一切懷疑之外了。這已是我們思維的傳統:對理性的懷疑總是被看作侮辱理性之偉大。柏拉圖教導說,對人來說最大的不幸就是成為理性的「憎惡者」。對於亞里士多德來說,知識是普遍必然的知識。[1]在蘇格拉底之後,我們認為認識問題已經徹底地、永遠地完結了,這樣,也就認為全部形上學問題也完結了。蘇格拉底思維的本質和任務正在於保護認識不受任何批評。正是在他的初看起來是一切批評的開端和條件的原理中,在他關於他知道他一無所知的論斷中(他為此被稱作最智慧的人之一),把一切批評的可能性扼殺在萌芽狀態了。因為只有那毫不動搖地相信知識是真理的唯一源泉的人,才會說他自己知道他一無所知。難怪黑格爾在談到蘇格拉底的命運時想起了知善惡樹和誘惑者的話:「你們將像神一樣」。只有吃了知善惡樹的果實的人,才能如此義無反顧地屈從於知識的魔力。對蘇格拉底來說,藐視知識就是死罪。他指責和嘲笑詩人們,因為他們不向知識,而是向另外的源泉尋求真理。[2]他以十分尖銳的語言譴責那種無知卻自認為有學識的人。這種相信只有知識能夠帶給人真理的不可動搖的信念從何而來呢?這種從蘇格拉底遺傳給全部思想者的信念意味著什麼呢?是神諭誘惑了蘇格拉底,就像聖經上的蛇曾經誘惑了亞當一樣?還是誘惑的秘密在於另外某種東西,皮提亞[3]也像夏娃一樣,給蘇格拉底吃的是她在我們看不到的原則影響下所嘗過的果實?
[1] 參見亞里士多德:《形上學》第十一章,1059b 26;1060b 20。
[2] 參見柏拉圖:《國家篇》,602e—607e。
[3] 皮提亞(Pythia)──古希臘預言女神。
無論如何,在蘇格拉底之後,有思想的人類的最優秀代表,都不能不把真理同知善惡樹的果實等同起來。這就是柏拉圖對「憎惡理性者」的警告的意義所在,也是亞里士多德的「必然性」和「遵從必然性」的本質所在,也是笛卡兒的「應當懷疑一切」、「我知故我在」和斯賓諾莎的verum est index sui et falsi(真實之物是它自身和虛假之物的指針)的本質所在:康德也是從這裡開始他的「理性」批判的,他承認理性渴求普遍必然的判斷。所有這一切都是蘇格拉底的遺產。在蘇格拉底之後,真理對人們來說就和普遍必然的判斷融為一體了。大家都確信,真理在遇到必然性之前無權停滯不前,只有此必然性才能使一切求知慾和進一步的探索結束。同時,誰也不懷疑,認清了現象的普遍聯繫的思想,因此也就實現了哲學的最高終極任務。所以,黑格爾的以下論斷也許離真理並不遙遠,他證明說,沒有多種哲學,只有唯一的哲學,全部哲學家都同樣理解命運賦予他們的使命。所有人都力圖探求存在的嚴格而不變的秩序,因為所有人,甚至像蘇格拉底那樣知道自己一無所知的人,都完全被以下思想所催眠了:這種不依賴於任何人的秩序不可能不存在,同樣,使人認識這種秩序的知識也不能不存在。不錯,蘇格拉底確認,完善的知識只歸神所有,人的知識是不完善的知識。但與其說他以此削弱了知識,不如說抬高了知識。因為這意味著,諸神的自由也不是無限的:知識也給神的自由設置了界限,不僅指出了可能和不可能的界限,而且指出了容許和不容許的界限。在柏拉圖的傑出對話《歐緒弗洛篇》(這是他在自己老師在世時寫的)中,蘇格拉底證明,諸神也不能選擇:他們不由自主地愛聖物,正如凡人也不由自主地愛聖物一樣。凡人和諸神同受必然性的統治。因此哲學的任務是揭示現象的必然聯繫,亦即獲得知識,勸導人們相信不可同必然性對抗,而只能服從於它。當然,實證科學也建立現象的必然聯繫,也勸導人們服從,但哲學不滿足於此。人們僅僅接受和容忍必然性,這對哲學來說是不夠的。哲學想要達到的目標是使人們熱愛和崇敬必然性,正如人們曾經熱愛和崇敬諸神一樣。或許,蘇格拉底同智者派的根本區別(此區別被歷史精心地遮蔽於我們)正在於,公元前5世紀的希臘人(智者派)發現了,奧林匹斯諸神是人的幻想,任何的「強迫」都並非來自有靈之物(這些有靈之物關心在他們掌管之下的人們的命運),而是來自對所有人的命運都漠不關心的必然性,──當智者派發現了這一點之後,他們就像使徒保羅一樣,對此作出了強烈抗議:既然強迫並非來自諸神,而是來自必然性,那麼,就沒有任何正確的東西了,一切都是允許的。顯然,普羅泰戈拉的「人是萬物的尺度」的含義,也就是保羅這句話的含義:「如果死人不復活,我們就吃吃喝喝吧,因為明天要死了」[4],一句話,就隨心所欲,為所欲為吧。蘇格拉底像智者派一樣,不容許諸神的存在。這也是自然的:誰害怕成為「真理的憎惡者」,誰把知識看作是真理的自然源泉,他就無任何必要承認諸神。蘇格拉底的天真可能很能博得人的好感,但未必適合於希望嘗試一切和追問一切的哲學家。天真的蘇格拉底鄙夷地與藝術家、詩人等斷絕了關係,僅僅是因為,雖然他們也可能偶爾認識最高真理,但他們獲得真理不是通過知識,而是通過某種另外的方式,這種方式他們雖然想到了,卻不能說出來。蘇格拉底不信任「具有神的靈感的」人們──怎麼能信任他們呢,既然知道神不存在?或者,如果承認黑格爾的後來解釋,──當聰明的蛇看透了神的秘密意圖而在最初的人面前揭露了他的時候,神自己也已承認了自己在欺騙人,──既然如此,怎麼能信任神呢?無論如何,即便需要非常謹慎,也應當遵從普羅泰戈拉的意見:「至於諸神,我不知道他們是否存在」[5]。即使在法庭(法庭將決定安奴托斯和米利托斯指責蘇格拉底不敬神是否正確)面前,蘇格拉底也說了普羅泰戈拉的這句話。只不過由於他所說的不是神,而是靈魂不死,所以許多人至今還覺得蘇格拉底所想的和普羅泰戈拉不一樣。實際上他們兩人是從同一種思想出發的,而且對這一思想的反響顯然同樣熱烈,儘管是按各自的方式。普羅泰戈拉說:既然沒有諸神,既然靈魂不是不死的,既然人的生存是以生開始以死結束的短暫生命,既然我們的存在不是由看不見的線和高於我們的存在聯繫在一起的,一句話,既然世界萬物都是有始有終的,──那麼,有什麼東西能夠約束和有什麼必要約束人的任性呢?為什麼不給予人的情慾和願望以自由空間?當然,有時強力是不得不服從的,因為不能克服它或用巧計勝過它。但服從不意味著它有最高終極權利。用使徒保羅的話說,我們將吃喝享樂。蘇格拉底完全以另外的方式對待他所發現的真理。他和普羅泰戈拉一樣,並不懷疑知識應當解決上帝是否存在的問題,他也應當善意地(此善意是他的特點,他和後來的我們都把這種善意看作是哲學家的最高美德)承認,在知識面前,上帝存在、靈魂不死和上帝不存在、靈魂有死是同樣可能的。此外,──他雖未這樣說過,但他大概這樣想過,──既然知識不能對這些問題作出肯定的回答,既然善意的研究使他和普羅泰戈拉這兩個彼此之間在全部意義上都少有相似之處的哲學家,得出了同一個結論:諸神可能存在也可能不存在,那麼,這就意味著,諸神的處境極其不妙:最大的可能是,諸神是人們杜撰出來的。在蘇格拉底看來,普羅泰戈拉對這個問題的解決,或者使徒保羅的話(假如蘇格拉底能讀到的話),畢竟都是完全不能接受的。不管什麼都是可以的,只是不容許普羅泰戈拉的「人是萬物的尺度」和保羅的「我們就吃吃喝喝吧」。當一切應當衡量的東西都是可變的、脆弱的、暫時的時候,人還有什麼可衡量的呢!當你得知你的壽命指日可數,你今天活著明天就將死去的時候,你還會產生什麼快樂呢!早在蘇格拉底之前,以大哲學家和詩人為代表的希臘思想,就帶著恐懼與不安看到了我們短暫而苦難的生命存在的不祥的變幻無常性。赫拉克利特教導說,萬物皆流逝,無一能保持不變。悲劇作家們以我們在世界文學中從來不曾見過的巨大努力,描繪了人間存在之恐怖的驚人圖景。赫拉克利待和幾個世紀之後的先知以賽亞以及重複以賽亞的使徒保羅一樣,還可以確認,諸神為我們安排了那些我們從未夢想過和指望過的事情。但蘇格拉底卻不能這樣說。我們對我們的死後命運一無所知,──還有比談論你所不知的東西更加令人羞恥的嗎?無論赫拉克利特還是以賽亞和保羅,像頌揚任性的普羅泰戈拉一樣,都是令被知識所迷惑的蘇格拉底反感的。顯然,聖經人的智慧,正如赫拉克利特和普羅泰戈拉這樣的哲學家的智慧一樣,是依靠最可疑的源泉來供養的……他們並不比詩人們強,那些詩人在未得到任何證明的激情的衝動中預言他們所不理解的東西。沒有認識就既沒有真理,也沒有善。也許反之亦然:認識是人所需要的一切的唯一源泉,它帶來了並且不能不帶來「唯一需要」。當然,假如知識能使我們走向神,給我們揭示靈魂不死,這也不壞。但既然事情沒有這樣發生,──那我們也只得如此了。蘇格拉底就是這樣理解自己的任務的。他和亞里士多德一樣看到,有知識的人也可能是有缺陷的。但蘇格拉底坦率地承認,人的生命將以死告終。既然如此,就是說,《聖經》中蛇是對的:美德只在知識中。蘇格拉底在所有人眼裡只是做了我們的始祖(按照誰也不曾見證過的古代傳說)所做過的事。
[4] 《哥林多前書》15:32。
[5] 參見《古希臘羅馬哲學》,北大哲學系編譯,商務印書館1961年版,第138頁。
選自《雅典和耶路撒冷》,浙江人民出版社,1999.12
|本文標題來自原書扉頁引文,原引文署名德爾圖良。(飛地編注)
題圖:Barnett Newman| The Promise (1949)
責編| 排版:阿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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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天堂才是真的,世界並不真實,且轉瞬即逝。」
文學與盡頭
現代性崩潰中的宗教——弗蘭茨·卡夫卡《城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