捲心菜來了,如一朵有心事的雲。
擬郵戳:齋浦爾(外10篇)少 況
齋浦爾
花椰菜腫大的畫面刺激了我們。
晚飯吃得很不尋常,你無法在後面的文字中感受到。我們先是跟著他們進餐廳,並在進去前,把喉嚨里的桌球取出,交給飛行員打扮的服務員。我注意到其中一位雙肩冒氣,噴出紫色的霧,和這一屆比賽用球是同一個顏色。組委會明確告訴過我們,餐廳有書面承諾,他們不會剝奪我們行使自我搞怪的權力,因為這是一家外旋轉餐廳,所有客人到齊後,服務員退出,並封好門。菜肴會按外景變化投放。一個也叫安德魯的服務員,穿著緊身衣,帶著他們飛過集市的上空。我後面的義大利人用叉子在桌布上畫四幅同樣的畫。我不用回頭,就能聽出他把安德魯的耳朵畫小了。粉紅色的雲滾動,餐廳柱子裡發出傳送帶的聲音。「他飛遠了。」他的叉子告訴我。
安德魯是我老闆的兒子。我們取得軸承專利那一年,他被鎖在家裡,由一頭小象陪他玩。小象很快長大,老闆不得不拆掉房頂。我們在泰晤士河邊喝慶功酒的晚上,大象失腳踩死了安德魯,帶著他的靈魂不知去向。
卡斯魯厄
4月30日。我有預感,魯迪舅舅要來看我。他是格哈德借給我的。在他借給我舅舅時,我並不認識他。事情就是這樣,你不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但它們還是發生了,就像一頭豪豬在林子裡睡午覺,獵人們為了榮譽,脫掉靴子,爬上水塔,替它放哨。他們還把自己的孩子留在那裡,讓他們撿落葉和樹枝,準備天黑時,邀請豪豬一起參加篝火晚會。
我住在堆滿油漆的單人間。我的預感大部分來自油漆的味道。去年年底,他們,不是那些長著酒糟鼻子的獵人們,而是被他們嘲笑的看林人,在有軌電車上搶帽子。他們搶帽子的方式引起其他乘客大笑,吵醒了坐在後排的我。天氣濕冷,刷牆的工作推遲,我的房間又多出二十桶油漆,不得不碼放在床上。我徵得市長允許,整天坐在不同的有軌電車裡。
城裡的人越來越少,有些工作只能找獵人和看林人幫忙。他們扛著自己的孩子,在空蕩蕩的街上鏟雪。他們告訴市長,這些孩子都和一頭豪豬有關,無法由著他們自己到處亂跑。
麗水
我進山去教他們拆毛線。上一次有人來教他們是什麼時候,已無從考證,但我不相信。我遺傳了我們胡家寧可信其有的毛病。唐大夫,新調來醫務室的藁城人,打著宮燈,找我驗基因。他有兩個女兒,因為水質傷害,不願洗臉。「你知道我冒了多大風險?」他掀起床單,確定底下沒人,才射毒箭似地咕噥出一句。
那天晚上,我約了刺蝟來談心。你應該聽說過。如果你在文化館工作,更應該校訂過我的《夷物志》。後來有一部《夷堅志》,其實是失傳的《夷物志》的三分之一抄本。另外兩部是《夷白志》和《夷石志》,目前還藏在山民家中。他們當然不知道,否則怎麼還會請唐大夫來編基因譜系?
「一位祖父,短角牛販子,
破了產,鎮靜地抽著煙斗,
四十歲死於肺癌。」
他起身,脫下棉背心,包好刺蝟。「你難道把那本《家譜》縫在了裡面?」「沒有。也不是。那是一首短詩,作者是尼克·萊爾德。我大女婿也打算寫一本叫《論美》的小說。」關於尼克的家世,他就這麼糊弄了過去。
臨淄
父親回不了家,只能在陽台上種田,我並不知道,直到濃眉大眼的喜鵲闖進來,遞給我一封信。兒子問我,什麼是信?我坐在花盆上,壓實了枯葉、干枝和澆水過多的黑土,終於憋出一句話:人說的話。
樓下的杜鵑快開滿一樹,嬰兒們爬出童車,正在組織吃泥比賽。胡蘿蔔泥,菠菜泥,還有稀泥,但最後的泥是真的,是他們從大猩猩的指甲里摳出來的。父親很悲哀,強忍著,不停用梳子梳理著麵條。我何時給他買過陶土梳子?我想控制自己的內疚,不讓它膨脹得太快。我躺在床上,望著房間在變大,擠壓他的空間。花會落,但孩子們會長高,折斷樹枝。
《詩》曰:佇立以泣。人站著站著,就成了塵土,還礙事。「你天天忙忙叨叨,是一件好事。但誰有資格勞心勞嘴呢?」我聯繫了做鋁合金窗框的人,沒想到對方的聲音完全像從擬聲器里發出的。兒子問我父親:「你生氣嗎?」「不是,泥神器!如同你我之間的那個傢伙。」樓還在長高,在蠟筆底下。他種的大蔥比油菜長勢喜人。
馬列爾
消息來自不同鼻子。它掉過頭,向既定方向行駛。
俱樂部里,蠟燭眼神迷離。「我可以借給你自信,但你要立個字據,保證養大後還我。雷蒙德!請你的傭人靠後站,他擋住了整整一大段。」
我們把米分成八份,最大一份留給靠脖子取勝的人。投資報告失敗,不是前提,是支撐結構的自我約束。這裡模擬海水,造浪,解構集體嚎叫的努力。後任何階段沒有棋盤,我們拼貼了蟹腳,假設海床堆積著海量的鳥糞,珊瑚製造基地來不及採集。我的兄弟,我的戰友,在純文本的路上,你還要裸奔多久?
另一個消息更加相對,像溶解於藥水的發言。「他本是膿包,穿著鐵甲好像行走在前面。」我翻到文字不嚴謹的地方:《附件一:三維面子的扁平化風險及扁平疣的歷史性考證》。雷蒙德冬天去了尼斯,發電報給星期五(好像是另一個名字,但因為發生在星期六,這樣便於傳播),命令他出售所有冰塊和嵌在裡面的美人。
照片還在建模。舞台是一個廢料場,你沒聽錯,滋養著表演欲。
義烏
捲心菜來了,如一朵有心事的雲。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能力或願望講清楚舊磁帶一樣纏繞著我的困惑,勤洗澡也無濟於事。不過,我情緒低落時,突然想要試試,在有限的空間裡,比如在一個鞋盒子裡,談談我和精神稀薄性之間微妙的關係。但不是分享,因為怕你們嫌我小氣。
早上出門,看見一個瘦子拖著影子。他三步並兩步,緊跟在後面,時不時還小跑幾步,就是踩不住一團影子的裙邊。你想,一個瘦子,怎麼會拖著自己的影子?他老婆在家裡畫眉,用時尚的詞彙給他分析了物質和本質在本體上的激烈爭辯。她學過大陸哲學,梳過辮子,在抽屜里養過你的蠶體。蠶體是一種比蠶精微的蟲子,靠吃雲做的捲心菜維生。但這是後來的事,因為一開始的比喻懸在那裡,幾周後人心惶惶,冒充《大教堂》樂隊主唱的你看天象時直冒冷汗。
「曾經有一種恐懼是莫名的。曾經從泥土裡爬出來的還有火柴頭。」我們租了一條中空的船,從化妝品的廣告語裡找到「單身機器」,用來命名臨時組建的樂隊。
堆草巷
一場不大不小的火讓無人編織店火了。阿尤在濕漉漉的灰燼中找到了自己已經遺忘的故事框架,像變形的空鏡框。「你看,」他拉開錢包,從裡面翻出一張嶄新的五角,上面畫著奇怪的符號。「如果裡面沒我,故事會更吸引人。」我們異口同聲道。
「還有人從一片灰的形狀,預測出時代的風雲。」阿尤是剪報專家。「你們只需提供廢紙,我就可以把不同內容的報道連綴成天書般的妙文。」
進入流通渠道後,我去夫子廟的報刊亭買腳氣靈。這樣的地方越來越少。阿尤不止一次感慨,並給自己的憂傷貼上如下標籤:線頭總是會脫落的。無人意味著新技術,但無線標誌著我們跟上了步伐。是嗎?我有點怯場,反覆數著電線上的麻雀。它們會飛嗎?它們怎麼不穿鞋?
大概是有人拿錯了聽筒,耳朵被餘溫灼傷。我在手稿的背面發現一幅漫畫,內容很一般,但下面寫著一句非常精闢的話:「沒有線條的語言一定會蕭條」,筆跡明顯不是阿尤的,但他為什麼在後面打了那麼多問號?
(新)德里
三天沒回家,我準備好了,等他們還給我一個尖頭的母體。
大量黑石膏湧入。那是個星期三,飽滿,腐爛;他試著用叉子捅盤子的蛋殼。我沒寫錯,蛋殼餐具是酒店新引進的藝術品。我散步回來,走錯個路口,進了家一模一樣的酒店。門童很生動,遞給我一包乾濕粉。「先生,您讓我送人的風格還是一個雛形,沒人敢接手。」他的笑容包含了下面的幾個小竅門:1)面要寬,又不能厚,和做人做學問的道理有點不一樣;2)不能等水開了再吆喝;3)芭蕉葉扎眼,主要是顏色太艷,而非散熱用。
那隻躺在地毯上的玉蟾黯淡了光澤。「晚上好!這是您要縫補的漏洞。在他禁慾的一生中,河流填補了太多無聊的日子。記者們等在樓下,已經吃完這個城市所有的兒童餅乾。」我使勁拉泡脹的眼皮:「眼下的問題是無法仰望。我給皮鞋打了蠟,一隻供奉在廟裡,一隻找人放大,尺寸是博物館倒扣的房頂。」
這些事情全發生在我堵車的三天裡。我從牙膏皮里擠出白天,塗抹在額頭上。
松江
疾病早就在互動了。
──波德里亞《冷記憶》
遊戲中不缺會說「俺們」的外地人。有來自巨野的,有來自諸城的,但狂毒狗是一頭什麼神獸?兩頭的呢?是的,兩個頭的,一種自然的變異,左右開弓,不是雅努斯。
「你好像欲言又止,想說水冷。據考證,銅鏡里細皮嫩肉,相隔何止千年?自從我嫁過來,天氣一天天文弱,還不如一塊西南的豆腐乾。」(我有必要再次提醒你,起褶的地方一定黢黑。 Bingo,一地碎銀。)
當年和他一起走水路的還在藏紙條。
還需要出具什麼?書上說,隊伍後面,月亮抬起蒼白的臉,滿手肥皂泡云云。(他從白銀寄來一頁檯曆,陰曆四月初一,早起還有些涼意,但因為撕得痛快,我只能這麼理解:有人買了新沙發,準備坐破;有人喉嚨痒痒了一輩子,覺得是脖子問題。她最後的主人已經遠去,他們動了手腳。)
直到露天電影鴉雀無聲,收割記憶的康拜因聽上去悅耳。「費厄潑賴」為何不可以是「廢爾潑賴」?
我覺得自己快走到洞口了。賣裝備的小綠人飛來飛去,玩嗨了,沒時間搭理我們。
孟買
關於阿尼什的定義,他不停撓頭,還是沒啟動那個開關:概念飛速旋轉,肉體卷在裡面。他們對低俗音樂的喜愛,超過燜鍋一樣的天空。
我選擇雨季落地。
假設你加他,減去他形而上的不定,再減去減法公式,把黏液和過去的殘骸納入討論範圍,我需要兩大杯劣質朗姆。玩耍的人善談,與氣候不符,或更加符合。那個點浮在氣球里,是思考的點,而且滾燙。
我選擇光溜溜的山體。
一個網名叫仙人草的妖精約你去水邊朝聖,表情包很豐富。「切!不熱鬧!」她用彩紙裹身,摩擦沒產生靜電。我們已經下到發聲的岩洞,從裡面眺望。
回到一個失效的下午。阿司匹林。每個氣泡上升,靈和魂顏色不同,斜切的光線沒起到明顯區別的作用。
我選擇他的迷失,不是因為固體太重,而是太輕。
小插曲的成分不純,但不正是我們要的嗎?它的流體,它的隨機,它的不選擇,是我泛舟而去的理由。石頭切片在某些情況下以不自知的方式嵌入飄浮。它們與河面平行。至於怎麼做到的,你等我回來告訴你。
特里萊赫
──你繼續講故事吧。
──我講的不是故事,是剛才發生的事,但我現在沒了興致。來,我帶你去參加懸崖晚餐。你看,他們用你的白髮編織了請柬,雖然質地需要再打磨一下,但確實是花字體,頗有復古感。你覺得呢?
──讓我摸摸看。他們答應過我,會把它們埋在後山。我每天練習內觀。有些實體容易,有些卻難以看清。
──你怎麼流淚了?前六滴淚珠是代表「當今法國國王」嗎?晶瑩剔透,每一滴都指向一個禿頂,但又不盡相同。你告訴我,不要有絲毫內疚。疾病比死亡長久,計算公式什麼也證明不了。智力遊戲?不,它們虛張聲勢,如同死亡。走吧,這裡沒有你的故事。
──我們是不是進到了林子裡面?我好像踩到了什麼。是節拍器嗎?慢點開,我沒戴假髮。
──不,我沒帶你走。我早已把你交給了他們。你剛才聽到的聲音,是他們提前錄好的。而現在這個聲音不是。是你的幻聽。我還在塔樓里演算。如果有雪花濺濕你的臉龐,十有八九是我抖落的粉末。現在的粉筆不如以前好用。
|少況,詩人,譯者,出版了詩集《次要的雪》《Cy Twombly的郵戳》,翻譯出版了巴塞爾姆的《白雪公主》、布勞提根的《在西瓜糖里》以及阿什貝利的詩歌。
題文配圖:少況攝影作品
策劃:杜綠綠 | 排版:阿飛
轉載請聯繫後台並註明個人信息
少況丨你們怎麼回到自己的生活?
少況丨Cy Twombly的郵戳
阿什貝利新譯丨追憶往昔不錯,但沒人真正關心你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