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刷屏的「子涵」梗,沒有一個崩潰的一線老師能笑出來

2023-12-24     VISTA看天下

原標題:看到刷屏的「子涵」梗,沒有一個崩潰的一線老師能笑出來

(id:huxiu4youth)

原標題 | 「子涵」背後,正在崩潰的一線老師

出品 | 虎嗅青年文化組

作者 | 黃瓜汽水

編輯 | 渣渣郡

題圖 | CFP

自從「我們家子涵」變成一句網絡熱梗之後,只有這兩種人笑不出來——

一是名字真叫子涵的人,二是每天面對子涵的人。

我們在看樂子,他們在照鏡子。

那些每天面對「子涵」和「子涵媽媽」的一線教師們,都會用相似的話概括自己的處境:

苦水太多了,三天三夜也說不完。

01

「子涵」的老師們

我與四位教育從業者展開對話。其中有三位小學老師,以及一位前K12教育機構工作人員。

林蕭是某中部城市的小學語文老師兼班主任,教齡五年。用她的話說,自己在一所生源素質不高的學校,三教九流的社會人員構成了她日常需要面對的家長群體。

大家當樂子看的「子涵媽媽」,是她們每天都要面對的日常。

現實中確實有家長質問過林蕭,為什麼自己家孩子上學被蚊子叮了個包?年輕氣盛的她也沒慣著家長:

「班級在一樓,潮濕有蚊子是正常的,我也被叮了,您如果不放心我可以在班裡放一瓶花露水,您如果還不放心,可以給孩子帶一瓶花露水上學。」

網傳的「子涵媽媽」截圖

除此之外,群英薈萃。

一個丟三落四的孩子丟了一頂帽子,結果家長跑到群里質問:是誰拿走了我家小孩的帽子?還強調了一句「現在不管,長大就讓社會教育。」後來林蕭發現,是孩子自己粗心弄丟了。

有的孩子忘帶水杯,家長給班主任發消息沒有秒回,就立刻找到校長告狀:這個老師故意不讓我家孩子喝水,成心讓孩子渴著上學。

圖源受訪者

在校外的教育機構,老師也提心弔膽。

可達鴨是坐標超一線城市的前K12教育機構工作者,負責過幼小銜接階段5-6歲的孩子。她也碰到過類似「子涵媽媽」的家長。

機構每個月組織孩子們外出活動,就會遇到個別家長詢問:我們家孩子怎麼沒笑啊?是不是不高興?

根據可達鴨這些年的觀察,「子涵」式孩子大約生長在祖輩帶孩子的「6+1」模式里。家長的過度溺愛,會直接影響孩子的行為習慣。

她曾經遇到過一位非常內向的「子涵」。老師們開始以為是孩子不善言辭,過了一段時間才發現,是家長過於「直升機」:什麼都要操心,什麼都要問,張嘴閉嘴就是今天吃飯了沒有,渴了有沒有喝水?

後來接觸下來,老師們才發現「子涵」其實是一個很正常的孩子,只是家長抓得太緊了,把皮筋拉到了極限。

壹壹是珠三角地區的一名小學英語老師兼班主任,教齡五年。她也有類似的經驗:子涵這類孩子,一般是全職媽媽負責的較多。由於媽媽精力過於集中,精神比較敏感,總會擔心孩子在學校發生意外。

「但也分情況,一類是孩子正常,家長想太多;一類是孩子在學校發生了不愉快,回家添油加醋給家長告狀。」

她就遇到了因為「被一塊橡皮砸到頭就要給孩子請假」的家長,而她的同事遇到了更奇葩的。班級排學號,一位轉學生恰好排到了4號,家長說什麼都不接受,因為數字4不吉利。老師們只好在私下吐槽:那孩子明年還能不能上四年級?是不是也不吉利?

還有家長直接衝到食堂,看孩子中午吃了什麼飯菜,甚至因為飯打得太少和食堂阿姨大打出手。

層出不窮的「子涵媽媽」讓聞者傷心,聽者流淚,但這還不算最棘手的——班裡的「子涵」們更讓老師撓破頭皮。

目前帶一年級和四年級的林蕭,對這兩種年齡段的孩子有不同的描述。

低年級孩子身上的問題更雞毛蒜皮。比如上課尿褲子的,智力跟不上的,多動症發作後在課堂上亂跑亂動的,口語表達不清楚需要同桌幫著翻譯的。你拿了我尺子,他拿了我橡皮,老師每天都得拿出一部分時間做「班級判官」。

有一個孩子讓林蕭印象深刻。男孩的父親長期家暴,導致孩子形成暴力傾向和情緒障礙,經常毆打比自己弱小的同學,甚至還會攻擊其他男生的隱私部位,多次把同學逼到角落裡霸凌。除此之外,他還會偷東西、說謊,老師每次批評他的時候,他都表現得毫不在意,林蕭也無計可施。

而高年級的孩子想法更多,也更讓老師後怕。

林蕭給孩子們在課後辦起了一個說唱社團,想和孩子們玩到一起去。結果沒想到,說唱社團里的一個四年級女孩,用黃色髒話編了一段說唱辱罵了她。

「現在的孩子比以前早熟太多了。」林蕭告訴我,個別五六年級的男孩會在私下寫小黃文,內容是男生把女生帶到KTV里,把女生壓在身下。還有個別高年級孩子會用手機看類似於AV的色情小視頻,「可能也不是專門找來看的,有時候網頁上會彈出那樣的頁面。」

另一位老師發財也有相似的經歷。她在某新一線城市擔任小學語文老師兼班主任,教齡六年。

班裡有的孩子在抖音上刷到了「科目三」這樣的視頻,課後就會模仿著跳,結果一個孩子就是這樣把腳扭傷了,沒法上早操。你永遠想像不到孩子們以多快的速度吸收著外界的信息。

在發財負責的四年級班裡,一位男孩也有暴力傾向和情緒障礙,經常在班裡掀桌子、打人。發財是從一年級把孩子帶上來的,她心裡知道「孩子本質上挺善良單純的,但他生理上控制不住自己。」

當我問發財,為什麼不告訴孩子的家長?她表示有苦難言。

剛開始,她也嘗試給家長反饋,家長只是用一句「我回家把他揍一頓」敷衍了事。後來她勸了多次,甚至還暗示過家長,帶孩子去醫院查一查微量元素,但家長始終無動於衷。「如果我直接告訴家長帶孩子去醫院看病,家長就會舉報老師歧視孩子,懷疑孩子有精神障礙。」

比起「子涵媽媽」,老師們還會遇到更荒誕的家長。他們臥虎藏龍,時不時放個大招。

在林蕭的學校,校門口經常能看到警車,因為「現在的家長處理問題喜歡直接報警」。

比如兩個孩子在學校打起來了,一邊的家長要衝進學校教訓另一個孩子;比如一個男生在學校被欺負了,用小天才電話手錶「搖人」,結果孩子爸爸領著隔壁村的十幾個人要衝進學校算帳,校長和保安都攔不住,只好請來了警察。

有一個孩子在學校摔破了皮,家長打電話質問林蕭。正在參加朋友婚禮的她,只好匆忙回答自己會回去好好調查,結果家長認為老師不夠重視孩子,反手就報警了,還威脅她「我認識你們校長,你就等著丟工作吧。」

還有一位家長,是林蕭工作這幾年來最大的一個心結。到現在她也不理解,家長為什麼會如此偏執。

事情的起因,是家長想把小兒子轉到大女兒的班主任的班裡。林蕭沒有同意,畢竟剛開學就轉班,會讓其他家長誤會老師存在什麼教學問題。結果這位家長偏執地用信息轟炸,求她「放過孩子」,最後甚至告到了校長那裡。

家長認定老師「針對」了自己的孩子,上課提問不叫孩子,排座位故意不給孩子好位置。林蕭在班裡有一條規定,表現好的話集齊5張卡通貼紙就可以兌換小禮物,鉛筆本子文具都是林蕭自費準備的。但在家長看來,這是老師「用便宜東西打發我們孩子」。

家長為了轉班,汙衊、造謠、恐嚇的方法都用了一遍。最後,林蕭被校長叫到辦公室質問,終於委屈地哭了出來。

另一位老師發財遇到了「訛人專業戶」。

孩子和同學玩鬧,摔壞了眼鏡,家長一張嘴就向其他家長索賠五千元。後來孩子又在花壇邊磕掉了門牙,恰好監控視頻里,另一位男生也在後方奔跑,於是家長認定是後方男生追逐自己家孩子,直接開出了三萬元的索賠金額。談判失敗後,又轉頭向學校索賠五萬元。

從校領導到班主任,被這位家長來來回回折磨了大半年時間,校長一度提出和老師平攤賠償的想法,這讓發財忍不住反問:「憑什麼?」

班裡還有一個孩子來自單親家庭,媽媽對孩子的控制欲非常強。有一天,託管老師在群里發了一張孩子們得獎的合影,幾分鐘之後發財就接到了這位媽媽的電話:為什麼我家孩子沒笑?她一定是在學校里受欺負了。

隨後,這位家長立即跨越了整個城市,從工作單位來到了學校,找到了發財問責。

一頭霧水的發財表示,孩子在學校沒什麼異樣,下課也和同學一起玩。但家長堅持自己的判斷:孩子一定在學校被霸凌了,甚至還編造了一個「學校保安猥褻女生」的新聞。發財經過了多番調查和詢問,家長才勉強承認「我也忘記是從哪聽說的」。

後來,這位媽媽的控制欲越來越強,要求校方提供所有日常監控視頻,甚至還報了警。她不斷信息轟炸發財:除了我,不允許有任何人接走孩子。發財反覆答應了很多次。

最後,發財找到了女孩,非常認真地詢問女孩:你覺得有人欺負你嗎?

女孩想了半天,給出了一個答案:我媽媽。

負責的發財還是找到了女孩的媽媽談話,結果家長爆發了:為什麼孩子在幼兒園那麼優秀,天天拿小紅花,到了小學就變得不優秀了?變得普通了?不再是第一名了?

發財想說的有很多,但不知道該從何說起了。

老師們普遍認可那些肯為孩子負責的家長,但並非每一位家長都能完成這項最基本的義務。很多家長選擇把問題留給老師,仿佛學校是一個解決問題的自助機器——

把原始的孩子丟進去,自動吐出來一個完美的大孝子。如果不能,那就是老師的問題。

02

基層的承重牆

普遍情況下,語文老師都會擔任小學班主任職務。

於是,傳說中「最慘老師開局」,就是語文老師+班主任,如果年輕、單身、未婚未育,那麼恭喜你,還有更繁重的雜活兒會落在你身上。

除了那篇《只有畜牧局沒有給老師布置任務》,今年鳳凰網的一篇報道《一線教師,假裝在教書》也刷了屏。我以為自己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但聽當事人複述一遍仍然會被震撼。

首先,一線老師要面對大量與教學無關的「行政留痕工作」。

林蕭自嘲,班主任是給其他公務員單位做業績的人,每天都泡在無意義的重複性工作中,語文老師還因為擅長文字,經常替領導寫文件、論文、調查。發財也告訴我,班主任的工作就是「填表和寫本子」,本子厚到普通人想像不到,漫無邊際。

安全日誌、班主任手冊、隊會活動記錄、晨午檢體溫、培優輔差、安全教育手冊......

現在的教師工作,講究的是「萬物留痕」,打開手機相冊全都是鋪天蓋地的截圖、簽字和通知,釘釘和企業微信響起來就頭皮發麻。

學禁毒、學憲法、學防火、學上網安全、學衛生、學防溺水、學防電信詐騙......

不僅要給學生宣講,還要拍照、寫材料、留存、做公眾號、做美篇。或者布置給家長,讓家長和孩子一起看,然後再留存拍照,一個個收集齊。

50個孩子就是50張截圖,學校催老師,老師再打電話催家長。每逢節假日之前,要和家長簽署一份安全協議,每位家長都要簽名、打卡、接龍。

圖源受訪者

發財印象最深的,是學校所在區的「好人」評選也下發到了班主任這裡,學校指派學生給其中兩個人選投票。發財吐槽道:「我甚至都不認識這兩個人,那我說我也是好人,能不能給我投票?」

包括許多一線老師抱怨過的「一盔一帶」制度也落實到了班主任的頭上。

壹壹告訴我,每天早上上學前,就有檢查人員在校門口抓沒有戴頭盔的學生和家長,抓了之後登記信息,計入班級考核,最終扣班主任的績效分。

這還不算最離譜的。

壹壹之前還收集過全班孩子家裡的熱水器類型,從天而降的任務讓她啞然失笑:「我連自己家熱水器是什麼類型都不知道」。

還有「上級部門要求」每個孩子監管一輛機動車的安全,家長需要在群里上報自家的車牌號,沒有小汽車就報電動車,如果連電動車都沒有,就報鄰居的車牌號——這些迷惑的操作讓壹壹一頭霧水。

教師是一切基層任務最後的那堵承重牆。因為教師連接了孩子,等於連接了「家庭「這一最小基本單位。在龐大的系統中,他們是能夠滲透到毛細血管中的細胞工人。

比起教學,「安全」更像是教育從業者的首要任務。

比如最近關於「課間十分鐘」的討論,爭論的焦點都放在了「課間為什麼不讓孩子自由活動」的靶子上。但如果站在老師的視角,這件事就變成了啞巴吃黃連:「我們也不想占用這10分鐘上課,我們也想休息啊」,發財向我抱怨。

林蕭所在學校針對課間10分鐘的方案,是讓孩子輪流在樓梯間值安全崗,監督同學不能奔跑打鬧。「如果讓領導發現哪個班的孩子亂跑,就要扣班主任的績效工資。只要是孩子的問題,最後都會變成班主任的問題。」

校方的擔心更多出於自保。

在壹壹的班上就出現過課間受傷的事故。午休結束後,兩個男生在走廊追逐打鬧,只是從台階上跳了一下就骨折了。

如果在體育課上被砸到頭,就算是一起安全事故,當節課的老師要寫情況說明。遇到好說話的家長還能鬆口氣,遇到難纏的家長能讓班主任掉層皮。所以操場再大再好,學校也不能放任孩子們去玩耍嬉鬧。

校外機構的教育從業者,也對「安全」二字異常敏感。

可達鴨告訴我,機構老師相比於學校里的教師,和家長更接近客戶與乙方的關係,所以機構老師不能讓任何孩子離開視線範圍,如果離開了,一定要另外一個老師盯著自己看不到的地方。

課間上廁所的幾分鐘,老師們比誰都緊張。男老師盯住男廁所,女老師盯住女廁所:「要記住每個廁所進去多少個孩子,如果孩子長時間不出來那一定是在裡面干點什麼事情。」除此之外,所有老師都要在樓道里去監督孩子不要亂跑。

有時監控保護的不只是學生,也是老師。

低年級的學生骨骼比較脆弱,發生危險的機率非常高,老師就會陷入百口莫辯的處境中。可達鴨告訴我,有個孩子在上體育課的時候,自己用手撐了一下地,就習慣性脫臼了,機構立刻把孩子送到醫院。後來看監控才發現,老師確實是無辜的——沒有人知道孩子有習慣性脫臼的問題,無法預判意外的發生。

有時候兩個孩子撞在一起,鼻子就開始流血了;還有的孩子在換牙期,一發生碰撞,就把牙吞進肚子裡了。可達鴨其實也能理解家長的「小題大做」,畢竟如今養育一個孩子的成本實在是太大了。

學校並非向老師提供庇護的場所,反而會在扣績效的時候才會格外有存在感。

林蕭告訴我,小學老師,尤其是班主任,基本上是不會請病假的。但偏偏他們又是最容易生病的群體——冬季傳染病頻發,孩子經常會傳染給老師。老師們就算生病,也只好戴著口罩繼續上課,因為同事之間調課太麻煩了。有位同事自從乾了教師這行就在服用中藥,落下一身的病;還有同事咽喉囊腫,一直沒有痊癒。

甲狀腺結節和乳腺結節更是人民教師的好朋友。

發財因為工作強度太大,長出了5厘米的甲狀腺結節,去年剛做了手術。她還目睹過一位剛剛結束剖腹產的老師,想按照政策休15天產假,結果反被一位女性領導質問:怎麼,你還沒休夠嗎?

更讓發財心寒的是,做班主任並不容易掙到多餘的錢。

每天清早,班主任都要發一張證明自己在班級里的自拍照。「我不理解,都已經當班主任了,難道我還會曠這20分鐘的工嗎?」發財的丈夫告訴我,作為教師家屬,每天清早六點半和她一同起床已經是家常便飯。

為了班級衛生評比,發財需要保證整個班級在早上7點-中午12點的時間段里,地面上不能出現一片碎紙屑,否則就會被點名批評。12月的隆冬,學生們每天都要擦桌子、擦門框、擦玻璃、擦縫隙,只是為了應付一個不知來由的檢查。

發財心裡既憤怒又難過:「從來沒有人像管垃圾一樣認真管過我們的教學。」

班主任每個月的補貼只有五百塊錢,最終東扣西扣,基本上沒剩多少了。想要拿到那彌足珍貴的五百塊,你必須成為一個沒有任何瑕疵的班主任——但是任何一個管理50個孩子(也可以說是50個家庭)的一線老師,都不能保證做到。

林蕭告訴我,光是班主任規章制度就有滿滿當當15頁那麼多,她算過一筆帳:「本來說編制內老師一年有2-3萬元的績效工資,但是到現在為止,我們就發了2020年的,國家已經連續三年都沒有給我們發過績效工資了。」

比起班主任,其他副科老師明顯輕鬆了不少。其中,美術老師是最輕鬆的,因為體育老師要負責運動會,音樂老師要負責文藝活動,只有美術老師是學校里的「局外人」,和班主任形成了兩種鮮明的極端。

每每想到學校里的副科老師,發財又嫉妒又覺得不公平,有一次,學生在美術課上辱罵了美術老師,結果美術老師不以為然,並不打算插手。

「他甩甩衣服就走了,但孩子慢慢形成的品格,最後釀成的苦果是班主任咽下去的。假如你不管這個孩子,他就會變本加厲,但如果你給他一點干預的話,孩子其實是可以被糾正的。」

03

微妙的博弈

在家長和學校兩塊鐵板之間,是老師生存的狹窄空間。

如今的家校關係,更像甲方客戶和乙方打工人的博弈。教師的權威性逐漸消解,變成了服務性行業中的一環。

林蕭告訴我,學校經常有認真負責的老師,因為教學方法嚴格,導致學生回家告狀,被家長直接舉報到教育局。就連發財班上的孩子,也有樣學樣,學會了「我要把老師舉報到教育局」的法子。

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幾番殺雞儆猴,老師們的手腳也在無形中被束縛起來,仿佛身處圓形敞式監獄之中。

幾位老師都無法理解的是,為什麼家長不願意認清一個事實:你的孩子不是這個世界上唯一的孩子,你的孩子並非理所應當獲得所有注意力。

林蕭聽過最多的話,就是「大家都說我的孩子很優秀」。哪怕孩子撒謊、打架、行為習慣不好,家長依然無條件偏袒孩子。甚至為了讓孩子選上少先隊員,家長親自教孩子在考試中作弊。

發財為了和家長分析孩子的情況,做了一系列數據和圖表,但家長的反饋只有:「孩子在家什麼都會,怎麼到了學校就不會了?」發財給我翻譯,家長的潛台詞是責怪學校和老師沒有教育好孩子。

壹壹有相似的苦惱。在80後90後的童年裡,父母是完全信任老師的,就算老師說錯了也是對的。而現在情況完全逆轉了,社會精英和高級知識分子更懂得如何問責:「家長自己也是大學畢業,學歷和老師差不多,甚至比我們老師更好。所以家長有自己的教學理念,有文化有知識,經常會不服老師的教學方法和管理方法。」

壹壹也很委屈。「作為老師,我們和家長應該是統一戰線的,我們都想讓孩子變得更優秀。可有些家長總是覺得老師會針對小孩做什麼事。」

可達鴨也告訴我相似的話:「大部分老師都是以愛出發的,不管是職業的選擇還是對孩子,都是希望孩子們好。」其中,有幾個類型的家長非常難打交道:一種是6+1家庭過度溺愛的,另一種是家長自身通過勤學苦讀得到了階級飛升,來到了一線城市落戶,對孩子的教育期待值拉得很滿。「他們的姿態相應也會高一些,對學校、老師和機構的要求更多更精細。」

於是矛盾產生了——學校和家長問老師要成績,老師又被一萬種雜事纏身。如果運氣不好輪到了公開課,又會在私下搭進去不少備課寫教案的時間。說起公開課,她們個個叫苦不迭。

花樣百出的教學方式讓基層老師們付出了大量精力。「每一兩年就會出一個新東西,之前是大單元教學,然後又是跨學科教學。上面要做出業績,放到基層就是老師來背這個任務,公開課一搞就搞一個月,其實就是一個表演課程。」公開課除了表演之外,對教學本身而言基本上沒有幫助,要麼是已經講過三四遍的課程,要麼還要抽時間重新講一遍。

在壹壹的學校,有一個高端的「磨課團隊」,所謂「磨課」,需要老師們把課堂上要講的每一句話都寫下來,預判學生的回答,再接著給出具體的反應。「一定要一字一句的,把每一句話,甚至是銜接語都順下來,一個字都不能錯。」壹壹告訴我,公開課會從每個班選出5-10個優秀學生組成一個全新的班,是「尖子生表演的機會」。

還有當下大環境衍生的一系列新規則和黑話。比如「考試」不能直接稱作「考試」,只能用「作業」代替。就在我和發財對話的當天,學校就考了試,但是家長們都不知道——無論是書面還是口頭,都不能發任何關於「考試」的信息。

三位一線老師也出現了不同程度的職業倦怠

在教師圈子裡流傳著這樣的幾句話:「尊重他人命運」「教育只渡有緣人」。

發財在剛開始工作的那年也是一腔熱血。班裡50個孩子,她每天堅持逐個給家長寫小作文反饋情況。到現在,如果一個家長不關心自己的孩子,發財一學期都不會主動發一條消息了。

曾經在澳洲做過中文教師的發財,在進入這所公立學校之前也懷揣著Love&Peace的教育理想:「我那時以為全世界的小孩都是一樣的,只要在同樣的年齡段,認知應該是差不多的,一定要堅持愛的教育。現在我對自己當時的言論非常後悔。你不能愛,愛的後果就是孩子踩在你頭上拉屎。」

壹壹剛畢業時也滿懷熱情,試想著自己用耐心和愛心感化每一個學生。後來慢慢才發現自己白費了許多苦心:「有些孩子真的是沒有辦法去感化他,還是要承認,人確實就是分三六九等的。」

似乎支撐她們繼續做下去的,只有用來續命的寒暑假、穩定的編制、或者是和學生產生的寶貴的連接感。

壹壹也承認:「你要說完完全全的只有累,那也不是。除了極少數特別討厭的孩子,大部分孩子有時候還是可愛的、善解人意,還是有成就感在的。」

可達鴨也向我描述過,五六歲的小孩的暖心也是真的。有時她也會向孩子們「反撒嬌」:「不要鬧了,你看老師手都扎破了」,孩子們會圍上來著急地問:「老師你沒事吧?」

這是她離開教育行業數年後,回憶起來仍然充滿甜蜜的時刻。

教師是一份被幾代中國人視為金飯碗的工作。

有面子、穩定、有保障、和孩子打交道的職場環境簡單純粹。每年教師資格證的報考人數說明了一切。

而真正成為了一名老師之後,同事之間、上級領導之間、學生家長之間,橫亘著無數條湍急的暗流。

基層教師的痛苦被隔絕在同溫層之內,他們只能偶爾在伏案之中探出頭來,用已經筋疲力盡的聲音抱怨幾句。每個老師最恐懼的,就是在離開校園的休息時間裡,手機鈴聲猝不及防地在神經上跳舞。

今年10月,鄭州23歲女教師自殺,她的遺書內容是這樣寫的:「我從來沒想過,作為一個小學老師會這麼的難,面對學生很想真的做到教書育人,但是學校的工作,學校的活動,領導的檢查,讓我們這些沒有培訓過就直接當班主任的畢業生像入了牢籠。」

壹壹的學校領導明令禁止老師們公開討論這件事。發財聽到了領導們議論此事的一句閒話:「現在的年輕人也太自私了,死都不怕,還怕上班嗎?」

在沒有微信群、釘釘、PPT的年代,在老師不需要24小時待命的年代,在老師的權威還沒消散的年代——老師確實是一份毋庸置疑的、崇高的、不容置喙的職業。

但它現在還是嗎?

這些已經「上岸」的老師們,正在岸上被烈火炙烤。

她們無法給出一個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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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d

· 一 周 熱 點 回 顧 ·

「子涵」的老師們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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