熾熱的光及其他一切

2023-05-18   飛地APP

原標題:熾熱的光及其他一切

我記得我當時想過,他們[快樂小分隊]跟別人不一樣的地方就在於:那天晚上在「房梁」的其他樂隊之所以站在舞台上,是因為他們想上台表演,想當搖滾明星,想進音樂產業;但是快樂小分隊這群人站在舞台上,是因為他們確實別無選擇。他們被內心裡的什麼東西驅使著,可以從他們的眼睛裡看出來。那天晚上,我和我親愛的搭檔,已故的羅伯特·里奧·格雷頓清楚地意識到,他們是英國最重要的樂隊。

—— 托尼·威爾遜

Joy Division at Les Bains Douches, Paris, 1979. François Guillez

熾熱的光及其他一切: 快樂小分隊口述史(選章)

[英] 喬恩·薩維奇董楠 譯

第四章 1977年7月—1978年4月

伯納德·薩姆納Joy Division 吉他手) 你知道主唱都很難搞,對吧?沒錯,但是鼓手這玩意兒簡直太他媽奇怪了。

彼得·胡克Joy Division 貝斯手) 他們都是王八蛋。他們可能也會這麼說我。我們就是找不著個性和打鼓風格都合適的好鼓手。那時候我們才二十一歲,還嫩著呢,炒人這事兒真是太可怕了。我和伯納德總是跟他們說,是我們配不上他們,這麼說才能把他們轟走。後來我們弄來了史蒂夫·布拉澤戴爾 (Steve Brotherdale),他是我們最好的鼓手,結果他拋棄我們,進了羅布·格雷頓(做經紀人)的驚恐樂隊 (The Panik)

伯納德·薩姆納:我們換了幾個鼓手。我們其實就是想找個合得來的人,把鼓手這份工作給他就完事了。我們跟好幾個超級巨星鼓手見面聊過。我記得有個鼓手面試我們,主要就是說:「你們要是能符合什麼什麼標準,我就加入你們樂隊。你們一場演出能賺多少錢?你們一禮拜演幾回?你們的經紀人是誰啊?你覺得你們前途如何?」他就這麼問了我們一系列問題,我們的反應是:「啊,啊……」然後他就走了,「趁早滾蛋吧你們。」

後來我們又找了個學生,是學體育教育的,挺好的一個鼓手。不過後來我們去了他們學生宿舍,看見他頂著一頭朋克假髮,脖子上還套著個狗項圈,一門心思想當朋克。我們覺得他可真夠傻的,但又不忍心解僱他,胡克就想了個笨法子——給他買盒巧克力,然後說他太優秀了,我們樂隊配不上他,「你比我們強太多了,你就不應該跟我們這樣的樂隊一塊兒玩」。我們就是這麼炒人的。

特里·梅森Joy Division巡演經理) 那時候我還在上學,在那些早期的演出里,找到並留住一個鼓手是很難的。我想過一段時間我能學會打鼓,但當時的情況屬於「時不我待」,說實話:像這樣的樂隊,你不知道它能活多久,是三個星期還是三年。我們找過一個叫托尼·塔巴克 (Tony Tabac)的人,他參加了前幾場演出。他不太願意來排練,而且好像還在忙別的什麼事,所以我基本上是在後邊暗地裡學打鼓,到史蒂夫加入以後也是。

史蒂芬·莫里斯Joy Division 鼓手) 我在阿波羅劇院的吧檯看到這本雜誌,上面寫著「招鼓手」。「陽光谷舞蹈團」 (The Sunshine Valley Dance Band)解散以後,我參加過幾次挺奇怪的大人樂隊面試,結果是不太夠格勝任那種歌舞樂隊的工作。我覺得他們給我的最好的答覆是,「再去上幾堂課吧」。所以,正好這兒有個廣告——「招鼓手」。其實有兩個廣告,一個樂隊叫「墮落」 (the Fall),一個樂隊叫「華沙」 (Warsaw,快樂小分隊早期的名字),我根本沒聽過他們。

那時候我開始搞副業,給《唱片之鏡》 ( Record Mirror ) 寫演出評論賺點錢。你會收到一張大概三英鎊的支票,但那可是顧資銀行 [1 ] 的支票,走進那家銀行的感覺棒極了:「看看這個,女王的銀行。」我寫的第一場朋克演出是埃德·班格和鼻子出血 (Ed Banger and the Nosebleeds)在「房梁」的演出。維尼·萊利 (Vini Reilly)彈吉他,我採訪維尼,問他那個爛大街的標準問題:「你們都受過誰的影響?」他說:「我們受各種革命性音樂的影響。」行吧。

[1] Coutts,蘇格蘭皇家銀行旗下的私人銀行,英國王室是其著名客戶。

總之,那場演出中,我跟旁邊的人聊天時問:「你聽說過華沙嗎?」——「噢,我看過幾次演出,他們不太行。」我又問:「墮落怎麼樣?」——「我的天,不行不行,墮落真不行。」我就想:「好吧,要是在這倆樂隊里挑一個,聽這個醉鬼說的,我可能還是得去華沙。」我又跟人隨便聊了幾句,然後下山去車站,看見瓊斯樂器店的櫥窗里也貼著那則廣告,那句永恆的「本地朋克樂隊華沙招鼓手」。

我想:「這就是天意。」那是麥可斯菲爾德的電話號碼,於是我覺得,「好吧,還不錯,不用出遠門」,就打了電話。我以為電話那頭是什麼沒教養的小朋克,結果接電話的是禮貌又健談的伊恩。我說:「這個,你們是想招鼓手嗎?」——「噢,沒錯。你會……打鼓嗎?」——「嗯,我會打鼓,對,對。」——「噢,你願意來我們家看看嗎?」

他說:「樂隊其他人都去度假了,不過你可以過來聽聽磁帶。」於是我去了伊恩在麥可斯菲爾德的家,離我的住處不遠。那時候我第一次開始戒煙,已經戒了仨禮拜,我從伊恩那兒得到的第一樣東西就是重染吸煙的惡習:「一根沒事兒,抽吧抽吧,就一根,沒事兒。」就這樣,我又抽了三十多年煙,順便搞到了一份工作。

他給了我一盤他們在奧爾德姆錄音棚錄的磁帶,說:「好吧,拿去聽聽,看看你有什麼想法。」我就拿著磁帶走了。那盤磁帶聽著好像有人吹笛子,但那當然不是笛子,是胡奇在彈貝斯。只不過有點怪。挺好的,也不太難,沒有 VdGG[2 ] 那種6/4拍、7/14拍之類的複雜節奏。我覺得自己很快就能搞定這個,於是說:「好吧,只要你願意要我,我就加入。」

[2] Van der Graaf Generator,1967年成立的曼徹斯特前衛搖滾樂隊。

我以前遇到過這樣的事,本來覺得會被錄用,結果那邊的人說:「再去上幾堂課吧,你會有長進的。」後來伊恩給我打電話說:「噢,他們度假回來了,我們要排練。你願意過來嗎?」於是我借了我媽媽的車,因為我以為他們就是去度假了。我把鼓放進車後備廂,問:「我們去哪兒跟他們見面?」——「斯特蘭奇韋斯。」——「斯特蘭奇韋斯……監獄?」——「對,斯特蘭奇韋斯監獄。」——「他們不是去度假了嗎?」——「是啊,他們去度假了。」——「好吧。他們去哪兒了?」——「噢,法國,他們在法國度假來著。」

我把車停在斯特蘭奇韋斯監獄外,等著他們來開門,隨後有輛捷豹馬克2停在了邊上,我想:「噢,這輛車上的人在等人。」一個大鬍子下了車,是胡奇。「噢,他有鬍子,有點兒怪。」然後伯納德來了,我們去了克倫普索爾 (Crumpsall)的亞伯拉罕·莫斯休閒中心,瘋狂地唱那盤磁帶上的歌,就是這樣。他們沒說「你得到了這份工作」,但他們說:「噢,我們下星期有個演出,你能來嗎?」我就是這麼從麥可斯菲爾德加入華沙的。

伯納德·薩姆納:特里有點怪,我覺得他會被和他一樣古怪、受排斥的人吸引。他經歷了很多事;有一次演出他是我們的吉他手,我們在天鵝酒吧排練那陣子,他是第二吉他手。排了幾個月,我發現根本聽不見他彈的是什麼東西。我走到他的音箱前,把音量調大,這就能聽見了。我的天,太難聽了,他根本不會彈,然後他說:「好吧,我不會彈吉他,我還是打鼓吧。」

那時候我們正在找鼓手。他就買了一套特別便宜的架子鼓,鼓腿跟鐵絲衣架一樣,一打鼓那個鼓腿就往前活動,離他越來越遠。有一次,史蒂夫感冒了,他媽媽不讓他出門,也不讓他帶架子鼓,他只好用特里的架子鼓,結果鼓離他越來越遠。我得說,這在樂隊內部引起了一些意見分歧。

後來特里成了經紀人,我們錄了第一張唱片,就是伊恩用他二十一歲生日收到的錢做的那張,我們說:「哎喲,特里,這張聽著太牛了,給唱片公司寄幾張吧。」於是他寄了一大堆,然後我們樂隊開會。「有回覆了嗎?」我們確實收到了一家唱片公司的回覆,他們說「謝謝,但是不行,謝謝,十年後再給我們打電話吧」。我們當時很沮喪,就把它放進錄音機聽了起來。

那時候特里和他媽媽住一起。我們聽見鼓聲響起來 [模仿打鼓聲],然後就聽見這個[哼《加冕街》 [3 ] 主題曲] ,然後我們又聽見音樂聲中[模仿鼓聲]還夾著一句「特里,你的茶好了」。我們追問:「怎麼回事,你就這麼寄出去了?裡頭有《加冕街》,還有你媽告訴你茶好了。到底怎麼回事?你是怎麼錄的音?」[3] Coronation Street ,英國經典肥皂劇,於1960年首播。

他說:「呃,我坐在那兒看電視,我有兩個錄音機,一個有喇叭,一個有麥克風,我把麥克風放在錄音機邊上。」他就是這麼錄磁帶的,就是用一個錄音機的麥克風對著另一個錄音機的喇叭。所以把《加冕街》和各種垃圾玩意兒都錄了下來,還就這麼發給唱片公司。真他媽的丟人。後來我們有了鍵盤,就提拔他當鍵盤技師,我們從來都沒解僱他,我們一直都得提拔他。

彼得·胡克:我得說,仔細想想,真是夠奇怪的,因為我們其實什麼也聽不見,我們的設備特別糟糕。直到我們跟著馬丁·漢內特(工廠唱片製作人及總監)進了錄音室,我才聽見伯納德的吉他和伊恩的歌詞,但是那種感覺是對的,[模仿吉他噪音]感覺是對的。我們不知道自己在彈什麼,不知道他在唱什麼,但是感覺很好。史蒂夫的鼓也一樣,聽不見,但是感覺很好,整體感覺是對的,這就是有意思的地方。

史蒂芬·莫里斯:我在我爸爸的臥室里自己鼓搗了很久。你和那些歌舞樂隊演出的時候,他們就是各顧各的,你是被迫跟他們打交道,你要想嘗試點什麼不一樣的,他們就說:「喔喔喔。」但是跟胡奇、伯納德和伊恩在一起,我們都在互相學習。我們很快就凝聚在一起,感覺很默契。我和他們的第一場演出是「電子馬戲團」 (Electric Circus)的最後一場演出。

彼得·胡克:「電子馬戲團」最後一晚,我們和演出主辦方打了一架,然後又差點跟寄生蟲打了一架,因為他們不讓我們上台。就是那個渾蛋——寄生蟲的主唱,伊恩發了瘋一樣,在門口對著主辦方,還有寄生蟲 (the Drones)、屠宰場和狗 (Slaughter and the Dogs)那幫人破口大罵,因為他們不想讓我們上。媽的,他們站在那兒說:「我們不想讓你們演了。」我們說:「滾你媽的,我們和你們一樣有權利上台。」我和伊恩氣得都掐他們脖子了。

我記得伯納德和史蒂夫當時在車裡。我們得打一架才能上台。他們本來不想讓我們演,最後把我們放在了第一個。維珍 (Virgin Records)是在我們檢查麥克風時給我們錄的音 [4 ] ,所以《新奇》 (Novelty)這首歌唱到一半就沒了。我們只錄了兩首歌,我覺得他們聽完以後會想:「天哪,他們比其他大多數樂隊都好。」

[4] 這裡是指維珍在1977年10月1日—2日,「電子馬戲團」關門前最後兩晚錄製,並於1978年6月發行的現場專輯《短路:電子馬戲團現場》(Short Circuit: Live at the Electric Circus),其中收錄了華沙、墮落、嗡嗡雞、寄生蟲等樂隊的演唱。

寄生蟲、屠宰場和狗都想攔著我們上台。沒人替我們說話。該死的嗡嗡雞也沒替我們出頭。只有我們自己,純粹是我們的堅持和伊恩的發瘋才讓我們上了台。要是惹急了伊恩,他就會像火山爆發一樣,我只看見他爆發過那麼一次,就是為了維護樂隊,那感覺真是挺棒的。

史蒂芬·莫里斯:在那以前,我還覺得他們根本就不是真朋克。不過我想像的朋克就是小混混,他們不是那種人也沒什麼不好。他們其實就是普通人。作為主唱,我覺得伊恩算是相當彬彬有禮的,你能看見「壞牙強尼」 (Johnny Rotten,性手槍主唱)沖人吐痰之類的,伊恩根本不會那樣。那天我沒有特別注意演出以後的事。我們就是一門心思玩樂器,伊恩對著麥克風喃喃自語。

我們在「電子馬戲團」關門前最後一晚去找機會演出,那時候我就應該預料到會出點事兒了。說是最後一晚,其實兩天晚上都有演出,伊恩說:「我們星期六先去,然後想辦法星期天接著演。」我們進去了。伊恩對著門口的人大吵大鬧,咄咄逼人。我以前從來沒見過他那樣,真是特別凶,特別有激情,他真的特別激動——「讓我們上台!」——最後他們說:「好吧,上來吧。你們先來。」我估計純粹是因為懶得搭理他了。

我覺得有點奇怪。我們帶著設備出現了,他們說,「行吧,你們上吧。」然後突然之間,「哇,他跳起了旋轉舞」,這刺激了你。伯納德和胡奇配合伊恩那種狂躁的套路,其實不是套路,是激情。他就是這麼做到的。我靠打鼓釋放激情,伯納德和胡奇靠彈琴釋放激情。而他是靠在舞台上扮演伊恩釋放激情的,我根本沒想到會是這樣,直到親眼看見。這是一種啟示。

Flyer for the last nights at the Electric Circus, Saturday 1 October and Sunday 2 October 1977. Jon Savage

1977年10月2日:「電子馬戲團的最後一晚」演出,曼徹斯特科利赫斯特

喬恩·薩維奇,《聲音》,1977年10月15日

時髦的迪斯科滲入華沙。他們看起來年輕而又緊張。絕望、驚恐、害怕停頓或是跌倒:「如果新鮮感消失你該怎麼辦/你會回到原來的臭水溝里」 [5 ] (《新奇》)。

[5] 歌詞原句為「So what ya gonna do when the novelty has gone?」及「You'llfind yourself in a gutter / Right back where you came from」。

喬恩·薩維奇,《聲音》,1977年10月15日

時髦的迪斯科滲入華沙。他們看起來年輕而又緊張。絕望、驚恐、害怕停頓或是跌倒:「如果新鮮感消失你該怎麼辦/你會回到原來的臭水溝里」 [5 ] (《新奇》)。

[5] 歌詞原句為「So what ya gonna do when the novelty has gone?」及「You'llfind yourself in a gutter / Right back where you came from」。

特里·梅森:到了這一步,我們確實卡殼了。那時候,華沙可能是曼徹斯特最不招人待見的樂隊。沒人給我們演出機會,連最後一分鐘替補上去的機會都沒有。「『房梁』 (Rafters)的暖場樂隊還沒來,我們有什麼備用的樂隊可以聯繫?」我們當然不在那個備用聯繫名單上。我們在曼徹斯特就是出不了頭,我們在曼徹斯特也沒得到什麼認可。

這兒的朋克爆炸是圍繞著下布勞頓的嗡嗡雞展開的,但是在曼徹斯特音樂圈的其他地方,演出場地還是由迪茲伯里團伙,由 C. P. 李和布魯斯·米切爾這樣的人經營著。我們不屬於這個圈子。大家不喜歡我們,因為我們不是「音樂人」。所以說,我們在曼徹斯特站錯了隊,站在多數人的對立面,很多時候,一切都只不過是站隊的問題。

理察·布恩(嗡嗡雞經紀人什麼是曼徹斯特朋克?嗡嗡雞打頭,但在墮落出現前,基本上數不出幾個樂隊。總有各種謠言和閒言碎語。那些樂隊成立半個鐘頭就解散,什麼也沒幹成,因為他們互相討厭。這可能跟地域有關係,我也說不清。南曼徹斯特又是另外一回事,是被阿爾貝托與失控偏執狂三人組 (Alberto y Lost Trios Paranoias)控制的。華沙不像其他地方的人那麼結幫拉派。他們獨來獨往,有自己的想法。

C. P. 李: 阿爾貝托與失控偏執狂三人組是一個達達主義歌舞樂隊,我們是1974年成立的,為的是反抗搖滾圈裡那些龐然大物。後來朋克搖滾出現了,正好和我一直在寫的一個舞台劇《斷氣搖滾》 ( Snuff Rock ) 不謀而合。我那個劇本的想法是:年輕人都失業了,沒有人想看樂隊表演,他們需要一個噱頭,於是《斷氣搖滾》就這麼誕生了。劇本里,他們每天晚上找一個失業的孩子,讓他們在舞台上作為樂隊成員自殺,不管死活,他們都能賺一百萬。

1977年12月:錄製《生活理想》An Ideal for Living)EP,奔寧之聲錄音室 (Pennine Sound Studios)

伯納德·薩姆納:錄第一張唱片《生活理想》時,我們沒有經紀人,就是單純地做音樂,想讓別人聽到它,這很有朋克氣質,自己動手,獨立,別管什麼大廠牌,別管什麼超級明星,就是一個家庭作坊式的東西。伊恩二十一歲生日時得到一筆錢,他非常勇敢、非常貼心地決定用這筆錢租錄音棚,給我們預訂了奧爾德姆的奔寧之聲錄音室。

錄音室的人給我們提供了全套服務。「你們出了這麼多錢,我們就給你們做全套。你們在這兒錄歌,我們會幫你們混音,然後你們可以拿到黑膠唱片。我們會幫你們壓唱片、做唱片設計,還有其他各種事。」我們覺得「太好了,他們真是太好了,我們就這麼搞吧」。於是我們就這麼乾了,我們錄了這張唱片,這是我們第一次進錄音室,「[模仿噪音]來吧,小伙子們,時間就是金錢。你們時間不多了,就剩半個鐘頭了。」

彼得·胡克:我覺得是因為所有人都錄唱片,所有樂隊都這麼干,大家互相幫助。你想了解什麼,可以給嗡嗡雞打電話,他們會告訴你。他們未必願意跟你一塊兒玩,但他們會告訴你。大家互相照顧,也跟錄音室合作,你們一塊兒過去,出錢,他們把做好的唱片給你們——他們就是這麼乾的。

史蒂芬·莫里斯:那是我們排練了幾次後的事。我們錄了最早那盤磁帶上的歌,又寫了幾首歌。《新奇》應該是那盤磁帶上的老歌,然後我們寫了《男人的領袖》 (Leaders of Men)、《失敗》 (Failures)、《華沙》、《不愛了》 (No Love Lost)

我們寫歌,是因為我們能寫。伊恩有歌詞。那些歌就像平白無故冒出來似的。我們剛開始排一首歌,馬上就能完成它,然後,「好吧,又寫了一首,我們再整個兒過一遍。」就是這麼開始的:接著就有了三首歌、四首歌、五首歌。如果演奏時間超過二十分鐘,那就有點兒太長了。嗯,我們當時反正就是這麼想的。

從《不愛了》起,我們開始慢下來,還挺典型的,就是這樣,「哎,等等,這個部分不錯,但是放在哪兒都不合適。等等,這個部分也不錯,乾脆把這個片段放在這兒,再把那個片段放在那兒怎麼樣?」——伊恩很擅長這個,他能發現好東西,然後把它們安排好。而且,他不介意自己在很長的時間裡唱不了歌,因為他喜歡把前奏當成我們的標誌。還有一件事,《不愛了》的吉他連復段是從《洛城女人》 [6 ] 里來的,我和伊恩都覺得挺不錯。

[6] 「L. A. Woman」,大門樂隊於1971年發行的專輯中的同名歌曲。

Ian Curtis at Pennine Sound Studios, Oldham, 8 January 1980 (photo by Daniel Meadows)

彼得·胡克:倫敦有個叫「華沙·帕克特」 (Warsaw Pakt)的樂隊,他們很有名,因為他們做了一張直接轉黑膠的唱片。他們在錄音室里把歌唱了一遍,混成立體聲,然後直接刻到黑膠上,有很多媒體報道這件事。所以當我們打電話去找暖場演出機會的時候,所有人都問:「噢,你們就是華沙·帕克特?」我們要是說「對,沒錯」,就能得到演出,但我們沒這麼說。我們說:「不不不,我們是曼徹斯特的華沙」——或者是索爾福德的華沙。

這麼問的人實在太多了,我們只好改名。我們絞盡腦汁想名字,大家最喜歡的就是「維納斯的奴隸」和「快樂小分隊」這兩個,是伊恩從一本叫《娃娃屋》 ( House of Dolls ) 的書里看來的。差不多也是那個時候,我們打算把頭髮染成金色,就當是吸引眼球的噱頭,第二天我染了一腦袋金毛就去排練了,結果那三個王八蛋根本沒染。這事兒困擾了我好多好多年。

伯納德·薩姆納:我們有一個星期的時間想新名字。我工作的那個動畫工作室的人給了我幾本書,其中有一本叫《娃娃屋》。我知道是關於納粹的,但我沒看。我翻了幾頁,看到了這個名字「快樂小分隊」,這是士兵們去的妓院的名字,我想,「嗯,這品味不太好,但還挺朋克的。」

不管我跟誰說,他們都說「這名字挺棒的」,所以我們就用了。我們知道它有別的內涵,但我們想:「嗨,我們又不是納粹,所以去他的吧,這就是一個好名字。」我們很堅決,而且也有那種「去你媽的,我們想幹嗎就幹嗎」的想法,不過我覺得這品味確實不算太好。

史蒂芬·莫里斯:這個名字來自《不愛了》。其中有幾個片段是從伊恩當時看的一本書里來的,叫《娃娃屋》,講的是一群妓女取悅新的雅利安超級種族或者納粹暴徒之類的,她們就叫「快樂小分隊」,給人印象挺深的。人們一看就想,「哎喲該死,他們是一群納粹」。我們真應該早點預料到這個。

伯納德·薩姆納:我出生在1956年。從小住在姥姥、姥爺家裡,他們總聊戰爭。他們有個姐妹被炸死了,房子也炸沒了。我們有個房間,裡面全是防毒面具、鐵皮頭盔、英國國旗和舊收音機——這些都是戰爭時期的隨身物件。我姥爺經常看戰爭類節目。我對戰爭的本質和原因很感興趣,因為對於像我這樣的年輕人來說,如此大規模的暴行,搞得整個世界你死我活,這是件很奇怪的事兒。

當然,我覺得納粹的所作所為大錯特錯,但是好像整個世界都瘋了。我覺得要解決這個問題,唯一的辦法就是研究人類的本性,想辦法消除人類的攻擊性,因為歸根結底這是一種攻擊性,也是大男子主義和缺乏退讓精神的表現。

我在索爾福德見過不少暴力事件,所以我覺得這是一種普遍現象。我見過有人用鐵棍子打人,有人被打得半死。我有個舅舅被捅了四十刀,還有個表兄弟臉上被踢了一腳,眼珠子都掉出來了,他得捧著眼珠子自己走到醫院去,這種事實在是太噁心了。我周圍滿是暴行;但我自己沒有暴力傾向,我只是想知道為什麼會有人做這種事。

1978年4月15日:曼徹斯特「房梁」

特里·梅森:我們到了一定的階段,我們堅持自己做的東西。那天晚上的演出雖然應該是僵硬唱片 (Stiff Records)和奇斯威克唱片 (Chiswick Records)兩個廠牌的挑戰賽,而且都是新樂隊參加,但主要還是被迪茲伯里的那群音樂黑手黨控制著。那天晚上,能上台表演就是最重要的。要是上不了台,那我們就回家,感覺好像有很多東西都對我們不利。我們知道,我們只欠一個機會。

我們很早就到了,一群人沖我們說了一大堆屁話,好玩的是,這些人沒過多久就成了我們的朋友。我們在那兒,我們想上台,時間就這麼過去了,我們似乎永遠上不了台了。我們開始情緒激動,而且喝醉了。現在想想,我們那會兒喝的東西很糟糕,喝的是特釀啤酒還有黑加侖,還不如喝柴油呢。

保羅·莫利NME撰稿人 在「僵硬/奇斯威克挑戰賽」真是發瘋,因為僵硬唱片是個奇怪的廠牌,沒有哪個頭腦正常的樂隊會想進這麼個地方。可是所有樂隊都來了,包括快樂小分隊,有點像《X音素》 [7 ] 的奇怪原型,幾個槽糕的評委來決定誰能進這個相當奇怪的倫敦唱片廠牌。那天晚上發生了暴力事件,因為不知出於什麼原因,看起來快樂小分隊好像沒機會上台了。

[7] X Factor ,英國的歌手選秀節目。

特里·梅森:那天最煩人的是負面樂隊 [8 ] ,就是保羅·莫利、凱文·卡明斯、理察·布恩——有意思的是,同一撥人,他們對我們有好處也有壞處——就是那些傢伙基本上破壞了我們星期六晚上在「電子馬戲團」的演出。「僵硬/奇斯威克挑戰賽」的意義在於,演出結束以後,你可能有機會去全國巡演。比賽結束後,贏家可以出一首單曲。

[8] The Negatives,當晚的參賽樂隊,和快樂小分隊發生了衝突,保羅·莫利等人是其成員。

他們基本上就是在挑事。我們努力爭取演出機會,努力獲得媒體關注,可是那些人基本上都在嘲笑我們。他們激怒了我們,我知道伊恩因此對保羅·莫利很生氣。人們都感覺到我們不太高興,最後我們總算是上台了。我不確定那會兒有沒有過兩點,總之晚得很離譜。到那個時候,觀眾已經看過差不多十個樂隊了,沒有一個是特別棒的,房間裡人越來越少,觀眾都快沒了。

彼得·胡克:你要是看了其他樂隊,就知道他們比我們軟。跟霍華德·德沃托( Howard Devoto,嗡嗡雞主唱)和皮特·謝利( Pete Shelley,嗡嗡雞吉他手)比起來,我們的音樂和個性都更重一些,他們都顯得做作。這就是我們跟他們不一樣的地方。我們很有攻擊性,就因為別人不喜歡我們。我們是一個努力工作、努力排練的樂隊,然後負面樂隊那幫人喝得醉醺醺的就來了,說:「噢,該我們上場了。」就因為他們跟所有人關係都很好,所以他們能上台;我們就非得靠著威脅才能上去。

伯納德·薩姆納: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伊恩的另一面。他確實是個很可愛、很好、很有禮貌、很聰明的人,但如果得不到自己想要的東西,他就會暴跳如雷,因為只有這樣,他才能得到他想要的。我記得他一腳踹開負面樂隊休息室的門,走到保羅·莫利和凱文·卡明斯面前,說:「媽的,你們別想上台,你們別想上去,你們要想上去,我們就宰了你們,把你們塞進瓶子裡。讓我們上去。」

我們就是威脅他們一下,最後我們終於上場了。因為伊恩在舞台上太激動了,他的表演非常棒,他最後簡直把舞台給毀了,把台上一塊一塊的木頭扯下來衝著觀眾扔。真是一場激烈的表演。當時托尼在那兒,羅布也在那裡,我們演完了,覺得「這是一場精彩的演出」,回家以後又想:「至少我們有機會演出了。」

14th April, 1978: Rafters, Manchester. The Stiff/Chiswick Challenge.

托尼·威爾遜(格拉納達電視台主持人,工廠唱片聯合創始人)我記得有一天晚上在「電子馬戲團」看過華沙,覺得「真他媽的吵死了」;但是話說回來,大多數樂隊都他媽的吵死了。我很清楚地記得,我被那個主唱吸引住了,他身上有一些特別的地方,所以你只能把它放在檔案櫃後邊,「不,這不是我眼下要在電視里放的樂隊」。顯然,內心深處,我覺得,「這個主唱確實挺有意思,我會關注他的」。但那是因為他的聲音像鬧貓一樣,我覺得這個形容挺準確的。

我不記得我有沒有拿到一份「鼓手小男孩」 [9 ] 了,但我知道他們把名字改成了「快樂小分隊」,我當然也記得「房梁」的「僵硬/奇斯威克挑戰賽」。那天晚上發生了各種各樣的事。第一件事就是我下台的時候,有個女孩說:「威爾遜先生,《就這樣》 (So It Goes)什麼時候才能回來?」然後有人說:「這個渾球不想讓它回來,他想讓這個節目消失,然後他就成了傳奇了。」說話這人就是格雷頓,這是我和羅伯特·里奧·格雷頓(即羅布·格雷頓)第一次見面。

[9] 指《生活理想》,唱片封面是一個二戰期間德國青年團小男孩在打鼓。

然後我坐在撞球桌旁邊,一個穿著長雨衣的年輕人坐過來,說:「你這個蠢貨,你還沒讓我們上電視呢。」諸如此類,說了一大堆話。這是伊恩唯一一次這麼對我。接下來我們一起工作的兩三年里,他的表現就像個有思想的六年級小學生,還挺可愛的,其實只是我運氣好。那天晚上我看到的是另外一個伊恩,張嘴就是「你他媽的渾蛋」。

當時我沒有回答他,但我記得我那時候在想:「你們就是名單上的下一個啊,你他媽的白痴。你都不知道我已經聽過你們那個7英寸單曲碟。聽起來挺棒的。你們就是下一個。」我可以每個月讓一個樂隊上電視。當時我沒法做《就這樣》,也沒法做《正當紅》 (What’s On),只能偶爾在本地新聞節目裡安排一個樂隊上場,他們就是我名單里的下一個。

我記得我當時想過,他們跟別人不一樣的地方就在於:那天晚上在「房梁」的其他樂隊之所以站在舞台上,是因為他們想上台表演,想當搖滾明星,想進音樂產業;但是快樂小分隊這群人站在舞台上,是因為他們確實別無選擇。他們被內心裡的什麼東西驅使著,可以從他們的眼睛裡看出來。那天晚上,我和我親愛的搭檔,已故的羅伯特·里奧·格雷頓清楚地意識到,他們是英國最重要的樂隊。

後來能跟他們還有羅布一起工作,這真是我的幸運和財富。我是說,羅布的故事又是另外一個故事了,他去找他們,想給他們當經紀人,但這完全是兩回事。就像是晝與夜的區別,有過熾熱的光,有過太陽,而其他一切都是漫漫長夜裡的昏暗時光。

選自《熾熱的光及其他一切:快樂小分隊口述史》, 雅眾文化 | 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2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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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恩·薩維奇(Jon Savage,1958— ),英國著名播音員、音樂評論家、記者、作家,曾就職於《Sound》《The Face》等權威媒體。其作品《英格蘭之夢》被公認為迄今為止關於朋克音樂文化的最佳作品;第二部作品《青春無羈》為前搖滾時代社會思想史,是第一部全面研究全世界年輕人青春期的學術著作。這兩部作品令薩維奇成為當代最權威可靠的搖滾文化作家之一。

|譯者簡介:董楠,筆名Nebula,譯有《我們的樂隊也可以成為你的生活》《樂隊女孩:金·戈登回憶錄》《滿是鏡子的房間:吉米·亨德里克斯傳》《聆聽大門》等多種搖滾樂書籍。

題圖:PROMOTIONAL PHOTO OF JOY DIVISION INCLUDED IN 「AN IDEAL FOR A LIVING」(photo by Gareth Davy)

策劃: Lulu | 排版:阿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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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念伊恩·柯蒂斯丨「我眺望過今天——遠處卻什麼都沒有」

「別擔心沒有哪一首歌能夠」——談談腰,談談寸鐵

搖滾:一種文化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