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1950年起,世界衛生組織將每年的4月7日定為「世界衛生日」。今年世界衛生日的主題是「全民健康覆蓋(Universal health coverage)」,以喚起人們對公共衛生事業的關注。今天讓我們從一個曾經肆虐全球的夢魘談起,回望人類公共衛生事業的曲折歷程。
撰文 | 鑄雪
1、緣 起
公元541年,君士坦丁堡。
查士丁尼一世治下的拜占庭帝國如日中天,橫掃整個義大利和地中海西部海岸,即將再現羅馬帝國往日的榮光。然而這次站在舞台中央的,並不是這位君王。一場源於埃及的鼠疫就在這一年迅速蔓延,並很快吞噬了首都君士坦丁堡,帝國的夢想也最終化為泡影。查士丁尼一世本人也沒能倖免於感染,只是僥倖躲過了死神最後的審判。
《查士丁尼一世像》,聖維塔教堂,拉文納,義大利
By Petar Milošević - Own work, CC BY-SA 4.0, https://commons.wikimedia.org/w/index.php?curid=40035957
鼠疫首先屠戮了埃及的培琉喜阿姆(Pelusium),然後一路奔襲,迅速蔓延至亞力山大,然後藉助水陸貿易網絡擴散至首都君士坦丁堡,最終肆虐整個拜占庭帝國。沒有人確切知道有多少人在這一場浩劫中喪生,有記載顯示瘟疫爆發時,君士坦丁堡每天有將近5千人失去生命,帝國也損失了1/4的人口 (Cyril A. Mango (1980) , Byzantium: The Empire of New Rome)。
《聖塞巴斯蒂安為遭受瘟疫的人代禱》
藝術家:Josse Lieferinxe
年份:1497年~1499年
類型:布面油畫
收藏地:Walters Art Museum,巴爾的摩
但是死神顯然並沒有就此得到滿足。從541年至717年,鼠疫沿海陸貿易擴散到了西歐與不列顛。首先是法國(Arles,543年),緊接著是愛爾蘭與不列顛西部(547年),不久再次回到法國(馬賽、亞威農、隆河流域,588年~590年)。鼠疫所到之處最終導致2,500萬~5,000萬人死亡,整個地中海貿易遭受重創(Rosen, William (2007), Justinian's Flea: Plague, Empire, and the Birth of Europe.)。
鼠疫對人類的威脅由來已久,《舊約》中有非利士人奪得了以色列人的約櫃,最終招致阿什杜德(亞實突)鼠疫爆發的記載。現存史料中,541年~542年「查士丁尼瘟疫」是人類記載的第一次鼠疫大流行。
《阿什杜德的瘟疫》
藝術家:尼古拉斯·普桑
年份:1628年~1630年
類型:布面油畫
收藏地:羅浮宮, 巴黎
2、再 臨
「查士丁尼瘟疫」之後,鼠疫似乎暫時收起了利刃,潛伏在了歷史的洪流之中。但當它以「黑死病」之名再次露出獠牙之日,人類終將發現自己所謂的文明是多麼的不堪一擊。
《圖爾奈市民埋葬瘟疫受害者》
藝術家:Pierart dou Tielt
年份:約1353年
類型:微型畫
收藏地:比利時皇家圖書館,布魯塞爾
有學者認為肆虐歐洲的黑死病源自中亞 (Wade, Nicholas,31/10/2010, The New York Times) 。1347年,往來於克里米亞與西西里島之間的熱那亞商船混入了被感染的黑鼠或跳蚤,使得鼠疫不久便在熱那亞與威尼斯蔓延開來。1348年疫情蔓延至法國、西班牙和英國,1348年~1350年又肆虐了德國和斯堪的納維亞,最後於1351年蔓延到俄羅斯的西北部。
《死亡的勝利》
藝術家:不詳
年份:約1446年
類型:壁畫
收藏地:Regional Gallery of Palazzo Abatellis,巴勒莫
詭異而恐怖的景象在歐洲比比皆是:相互交談著的人們忽然開始搖晃,然後倒地身亡;無數村莊被荒廢,再無人類活動的跡象;大都會中的人們成批死去,堆積成山的屍體甚至來不及處理。而敗血性鼠疫使得患者最終全身布滿黑色斑塊,更是讓「黑死病」的名字不脛而走,成為整個歐洲的夢魘。
《凱薩琳二世的鼠疫騷亂》
藝術家:Ernst Lissner
年份:1930年
類型:水彩畫
在中國,明代萬曆和崇禎二次大規模瘟疫也被認為是這次全球大流行的一部分。崇禎十六年八月,天津爆發肺鼠疫,「上天降災,瘟疫流行,自八月至今(九月十五日),傳染至盛。有一二日亡者,有朝染夕亡者,日每不下數百人,甚有全家全亡不留一人者,排門逐戶,無一保全」 (谷應泰《明史紀事本末》卷78) 。
圖片來源:豆瓣
電影《大明劫》劇照
影片講述了崇禎年間瘟疫橫行,李自成兵臨開封城下,大明江山岌岌可危。明軍將領孫傳庭率軍抗擊闖軍的同時,醫生吳又可也與瘟疫展開了殊死較量。
有學者估計,僅在歐洲就有約2500萬人死於黑死病 (Parker, Geoffrey (2009), Europe in Crisis: 1598-1648, Wiley) ,而歐、亞、非洲則共約5500萬—7500萬人在這場疫病中死亡 (McNeill, William Hardy (1998), Plagues and peoples, Anchor; Hays, J. N. (2005), Epidemics And Pandemics: Their Impacts on Human History, ABC-CLIO) 。由於當時缺乏對疫情正確的認識以及可靠的治療手段,只能使用隔離的方法阻止疫情蔓延。
3、禍 首
1855年,中國雲南首先發生了大型鼠疫。當時恰逢多事之秋,杜文秀於雲南起事,鼠疫病菌也就隨著人群擴散開來。1894年廣東爆發鼠疫,十日之內蔓延全城,並傳至香港。廣州和香港成為當時鼠疫流行的中心 (曹樹基 (2005), 1894年鼠疫大流行中的廣州、香港和上海, 上海交通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 13(4), 72-80.) ,藉由方便的海上交通,死神的腳步最終遍及全球,僅僅在中國和印度便導致約1,200萬人死亡。但與前兩次大爆發不同,這次人類終於湊足了與死神抗爭的籌碼。
存放在倉庫中的鼠疫患者的屍體
拍攝者:不詳
拍攝時間:1910年~1911年
來源:中國攝影史圖片庫
作為一種動輒就可以奪走數千萬人生命的烈性傳染病,人們發現鼠疫病原體的歷史不過一百餘年。1894年,巴斯德研究所的細菌學家亞歷山大·耶爾辛(Alexandre Yersin)在香港的鼠疫患者身上分離出引致瘟疫的鼠疫桿菌(Yersinia pestis)。1898年,法國科學家席蒙(Paul Louis Simond)在印度孟買首次證明鼠及跳蚤乃是鼠疫傳播的罪魁禍首。
鼠疫桿菌,直接螢光抗體染色 (DFA),
200x Magnification. CDC 2057 - US Government public domain image
鼠疫是一種人畜共通的傳染疾病,其主要的病菌媒介並非是嚙齒類動物(如鼠)本身,而是寄生在它們身上的跳蚤。嚙齒類動物對鼠疫大多有免疫力,但可以在極短的時間內致人死亡。按照感染症狀不同,鼠疫可分為三類:淋巴腺鼠疫、肺鼠疫、敗血性鼠疫。
* 未治療的腺鼠疫
註:所有的鼠疫,包括淋巴腺病不明顯的病例,皆可能引起敗血性鼠疫,經由血液感染身體各部位,包括腦膜。
資料來源:美國疾病控制與預防中心(Centers for Disease Control and Prevention,CDC)
4、抗 爭
人類同死神的抗爭其實從未停歇,只是在很長一段時間都未能踏入正確的軌跡。早期人們曾試圖通過吞下糞便與灰燼、將黑色腫塊直接切除或者把活著的蟾蜍置於胸前以治療黑死病。(D. Porter (1999), Health, Civilization and the State: A History of Public Health from Ancient to Modern Times, Routledge)
路易十三的御醫Charles de Lorme發明的傳染病醫生防護服。面具類似鳥喙的結構中裝有香料或草藥,身披長袍以隔絕穢物,同時手持長棍以避免直接接觸病人。
《Doctor Beak from Rome》
藝術家:I. Columbina (繪圖), Paul Fürst (雕刻)
年份:1656年
類型:銅板雕刻
來源:Imagery From the History of Medicine
隨著鼠疫桿菌的發現,人類第一次對鼠疫的發病機制有了正確的認識。而抗生素的發明進一步為人類對抗鼠疫提供了強有力的工具。疑似鼠疫患者儘早接受正規的治療可以大大降低死亡率。臨床經驗表明,鏈黴素、慶大黴素、四環黴素、氟喹諾酮或氯黴素均可以有效地對抗鼠疫桿菌。(Mwengee W et al. (2006). "Treatment of Plague with Genamicin or Doxycycline in a Randomized Clinical Trial in Tanzania". Clin Infect Dis. 42 (5): 614–21.;美國疾病控制與預防中心(CDC) 「鼠疫抗生素治療建議表」) 對於鼠疫的恐懼催生了人類對於醫學與微生物學的研究,一些帶有現代醫學痕跡的防治手段也開始出現。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與黑死病的抗爭促進了現代醫學的興起,也使得人們對於公共衛生事業的關注被提升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圖片來源:wikipedia.org
為了對抗1894年香港鼠疫大爆發,疫情最為嚴重的上環太平山街的房屋最終被全部拆毀,此處現為卜公花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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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括鼠疫在內的公共衛生事件,加快了現代醫學的發展步伐,同時也推動了公共衛生事業的蓬勃發展。
5、隱 喻
鼠疫桿菌永遠不死不滅,它能沉睡在家具和衣服中歷時幾十年,它能在房間、地窖、皮箱、手帕和廢紙堆中耐心地潛伏守候,也許有朝一日,人們又遭厄運,或是再來上一次教訓,瘟神會再度發動它的鼠群,驅使它們選中某一座幸福的城市作為它們的葬身之地。
如今人們談及鼠疫,似乎是在訴說著某個上古的神話,抑或是中世紀流傳下來的某個怪談。然而鼠疫實則離我們並不遙遠。威脅著歡樂的東西始終存在,只是在狂歡的人群之中無法窺見罷了。
1976年,金夏沙。護士與伊波拉患者(CDC/Lyle Conrad)。病人於幾天後死於嚴重內出血。伊波拉出血熱於1976年首次出現於非洲,可造成高達25~90%的綜合臨床致死率。迄今最嚴重的一次流行(2013~2016)奪走了11,315人的生命。
2003年,北京人民醫院正門(人民圖片/格雷格貝克)。嚴重急性呼吸道綜合徵(SARS)是非典型肺炎的一種,最早爆發於2002年廣東順德,並最終擴散至全球。根據世衛組織的統計,SARS平均導致7%至15%的患者死亡。
2015年,新德里。一位醫生在照料登革熱患者(Getty Images/ Prakash Singh)。登革熱最早的爆發紀錄為1779年,已成為二戰之後最為嚴重的全球公衛議題之一,蹤跡遍布全球110個國家和地區。每年有5,000萬至5.28億人感染此病,約20,000人患者死亡。
與中世紀人們的觀念不同,現代醫學使人們認識到,瘟疫的產生並不是由於神明的懲戒或者魔鬼的戲謔,人類自身要對災難的爆發承擔更多的責任。生活環境的污染和惡化、醫療設備與醫護人員的短缺、社會制度的缺失、基本健康常識的欠缺,導致瘟疫只需要換一身皮囊,就可以向人類發起一次又一次的衝擊。而上述一系列問題的根源,又往往指向了人與人之間根深蒂固的不平等,以及長久以來人們對他人生活的冷漠與無視。而這種源於無知的傲慢終將化作無差別威脅所有人的災厄(無論人們將其稱之為鼠疫或者其他什麼)。這不得不說,是人類文明的悲哀,也是人類文明的脆弱之所在。
- 全球至少有一半人口仍無法獲得基本衛生服務的全面覆蓋
- 大約有1億人因自費支付衛生服務而被迫陷入極端貧困(即每天的生活費不超過1.90美元)
- 超過8億人(近12%的世界人口)花費至少10%的家庭預算支付衛生服務
- 聯合國所有會員國都同意作為可持續發展目標的一部分,在2030年之前努力實現全民健康覆蓋資料來源:世界衛生組織
2019年世界衛生日的主題是「全民健康覆蓋(Universal health coverage)」,以喚起人們對公共衛生事業的關注。
「確保全民健康覆蓋、避免因病致貧是實現聯合國可持續發展目標之衛生目標的基石。……但我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全球大約有 4億人——即每17人中就有一人仍然缺乏基本的衛生服務。」
——世衛組織總幹事譚德塞
不過我們似乎也不應該過於悲觀。根據世衛組織統計,自上世紀50年代以來,全球預期壽命增加了25年。2016年,在五歲生日前死亡的兒童比1990年減少了600萬。天花已被擊敗,小兒麻痹症也即將被消滅。許多國家已經成功地消滅了麻疹、瘧疾和致殘的熱帶病(如幾內亞線蟲病和象皮病),以及愛滋病毒和梅毒的母嬰傳播。
阿爾伯特·史懷哲(Albert Schweitzer,1875~1965),20世紀偉大的思想家。1913年他來到中非西部的加彭,開始從事醫療援助工作50年,直至逝世。獲1952年諾貝爾和平獎。他提出了以「敬畏生命」為核心的倫理學思想,受到全世界的尊敬和推崇。
路得·普福(Ruth Katherina Martha Pfau,1929~2017),德國天主教修女和醫生。1962年,在各種機緣巧合之下,她來到了巴基斯坦,隨後便將自己一生的時間與精力都奉獻給當地的麻風病防治工作。
2017年,中國援赤道幾內亞醫療隊。由於多年的戰爭與動亂,很多國家和地區的人民都面臨著嚴重的人道主義危機。我國多次向蘇丹、加彭、葉門等欠發達地區派遣醫療援助隊,為當地人民提供各類緊缺物資和醫療救護。
也許我們在心底,都嚮往著成為加繆筆下的里厄醫生。也許正是因為這種「我也想為幸福做一點什麼」的想法,讓我們寓言的最後總是使人感到寬慰和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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