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一進入第四季度,菲律賓日曆上就剩下一個主題——聖誕節。近九成菲律賓國民信仰天主教,當地聖誕的宗教色彩濃於商業,但又給商業提供了完美理由。
但是,2020年的聖誕季因為新冠疫情的影響有些不同。進出公眾場合只有口罩是不夠的,還必須佩戴從額頭一直覆蓋到下巴的面罩,趁著聖誕歌曲間隙的空檔,商場的廣播不斷提醒顧客保持距離。飯店也只允許一半的上座率,店家用紅紅綠綠的緞帶把相隔的座椅紮上蝴蝶結,既是裝點也成功把食客們彼此隔離開來。
菲律賓大氣地球物理和天文管理局(PAGASA)大樓坐落於繁華的奎松市,一如往年,樓里立起聖誕樹,掛上彩燈,不過空氣中難覓喜慶氣氛,反而透著一絲緊張。從10月25日到11月15日,三個熱帶氣旋先後在太平洋深處生成,並迅速升級為颱風,由東向西接踵橫掃菲律賓,每一場都造成了巨額的經濟損失和人員傷亡。
颱風過後的馬尼拉 / 世界說
在這三場接續不斷,且一次比一次靠北的颱風中,有118萬人被迫緊急轉移到了臨時安置點。這裡缺的並不僅僅是食物和淡水,還有疫情常態下人與人之間必須保持的距離。
天災還是人禍
菲律賓國土由散落在太平洋海域的七千餘座島嶼組成,平均每年有至少20次熱帶氣旋經過,其中總有一些會發展成為颱風。颱風對菲律賓人而言從不陌生,不過,以往6-9月才是菲律賓的颱風季。
Lourdes Tibig是菲律賓的氣候科學家,也是全球最權威的IPCC氣候變化評估報告的作者之一。在PAGASA工作了30多年的Lourdes幾乎記得每一場颱風。「颱風的頻率和強度和海水溫度密切相關。海水溫度越高,颱風就越多越強。」在2020年,由於拉尼娜現象,太平洋的暖流更加接近菲律賓,因此,這些颱風的強度更勝往年。
退休後,Lourdes依舊是菲律賓國家技術專家組的成員,她給世界說分享了一份專家組的最新分析:今年10月底到11月底錄得的5次熱帶氣旋和包含其中的3場颱風均屬「反季節」氣象。
颱風過後的馬尼拉 / 世界說
首先,它們的發生頻率更高,往年的10月和11月記錄的熱帶氣旋次數為2到3次;其次,它們的發生維度以及侵襲路徑均更偏北;最後,這幾場颱風的強度也比往年更強,尤其在超級颱風「天鵝」登陸之前經過的海水溫度較常年更高,因此「天鵝」從熱帶氣旋加強到超級颱風所用的時間更短。「研究人員預計,更高的氣溫導致更高的大氣濕度,因此,這些熱帶氣旋帶來的降雨量增加了10%到15%。」
「颱風是自然現象,但是天災越發頻繁和肆虐的趨勢只能是人禍。」從1980年到2019年的40年間,菲律賓一共錄得22場造成損失的颱風以及19場超級颱風,但2020年一年,造成損失的颱風已達3場,還包括1場超級颱風。
「全球的氣溫在快速持續升高,升溫帶來的影響也在快速持續加強。這句話科學家們已經重複了無數遍。」Lourdes強調。
對於菲律賓這樣一個群島國家,氣候變化帶來的影響不僅僅是更加頻繁和肆虐的颱風,還包括稻米產量下降、土壤退化、海平面上升、海岸線鹽鹼化、海洋酸化、海洋生物多樣性及漁民生計受損等等。而這一切,又發生在一個經濟基礎極為薄弱,人均收入全球墊底的東南亞小國——2020年,菲律賓人均收入中位數為全球倒數第11位,低於巴基斯坦、奈及利亞和尼泊爾。
颱風後應急障礙
「驚魂未定」是形容颱風中的菲律賓人的最準確詞彙。幾乎每個菲律賓人的腦海深處都深藏著一次或多次難忘的颱風經歷,而颱風發生頻率之高,讓他們甚至沒有療傷的時間。
「完全是一場噩夢,不管怎麼掙扎都很難醒過來。」27歲的自由職業畫家James Gacita說。他家住在大馬尼拉首都區最中心的曼達盧永市,2009年9月,颱風「凱薩娜(本國命名為Ondoy)」在短短的6個小時內帶來341毫米強降水,迅速填滿了大馬尼拉縱橫的河溝水道,溢向周圍的街道民居,包括James一家臨街的房子一層。一家人被迫逃上屋頂,等待救援。「街上還有人頭頂著貴重的物品緩慢地走,有的地方水已經快要淹到他們的脖子了。」James回憶起當時的情景,心有餘悸。
今年11月13日,颱風「環高」過後,菲律賓里扎爾省的人們扛著搶救出來的物品在洪水中穿行。/ Reuters
那是9月底,馬尼拉的許多學校才開學不久。James看見的那些街頭蹚水行走的人里,也許就有馬尼拉遠東大學護士班學生Brylle Orejudos。那一天,他在水中徒步了15公里,從學校走回了自己位於卡恩塔的家,那裡住著他的單身母親,還有兩個才上中學的弟弟妹妹。
公交幾天前就已全部停運,摩托車也難以在洪水中通行,Brylle只能步行。「我想15公里,走路再慢也應該能在一天之內回到家。」他找了一個也住在卡恩塔的同學搭伴。校門口的水深齊膝,根本看不到路面,兩個穿著護士學生服的年輕人手拉手蹚著水,越走雨越大,水也越來越深。「走走停停,在洪水裡實在太難走了,總怕一腳踩空。偶爾有救援的人看到我們穿著護士服,會搭我們一程。」他們並沒有能夠按照設想,在第一天就走完這15公里的路程。傍晚降臨,雨下得更猛烈,許多地方的電源已經被切斷,Brylle和他的同學不敢貿然趕路,找了一個地勢較高稍微乾燥一點的橋洞露宿了一晚,第二天中午一點才回到家。
「家裡一晚上進了不少水,把一樓的家具都推了起來,漂在濃稠的泥水上面。」幸好,媽媽和弟弟妹妹及時逃到了二樓。人在,一切就在。屋裡的洪水直到下午四點才退盡,一家人開始慢慢清理收拾,重建家園。
「凱薩娜」引發馬尼拉42年來最為嚴重的洪災,造成至少464人死亡、37人失蹤、26000多間房屋被夷為平地,17萬人無家可歸。在「凱薩娜」之後的半年多,James一家都住在臨時的安置點。
颱風過後的馬尼拉 / 世界說
對於Brylle,在幾乎整整11年後,颱風「環高」再一次帶來了同樣的噩夢。只是這一次他早有準備,把家具電器都提前搬上了樓,洪水進來又退去,留下了一灘污泥。除了洪水,颱風的最直接影響是停水斷電,處理無處不在的泥污也只能等水電恢復之後。Brylle出門去看,「路兩邊的汽車都泡了水,泥巴堵上了車門。」
「環高」過去的兩個星期之後,那些布滿污泥的汽車依舊停在路邊,保險公司還沒有來得及理賠。距離聖誕節還有三周,路邊的彩燈已經開始閃耀。
「我們是幸運的,至少得救了,」James回憶說,他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微微抽動。他不願意用「害怕」這個詞來形容自己現在聽到颱風預警時的心情,但是他承認自己會「很緊張,眼睛一眨不眨地隨時聽取PAGASA的颱風動向」。
Lourdes同樣有多次與颱風面對面的記憶。「我下午5點下班,出門就是齊腰的洪水,一邊走洪水一邊在退,走了10多公里,第二天早上才到家。」Lourdes苦笑著回憶說:「然後發現屋頂被掀掉一片,不知道被風吹到哪裡去了。」
菲律賓是氣候變化威脅下最為脆弱的國家之一。民間機構「德國觀察」計算的「氣候風險指數」當中,菲律賓、越南、泰國、寮國、孟加拉、尼泊爾等國均被列入最脆弱地區。
在全球範圍內,大部分氣候脆弱國家也是欠已開發國家。它們在工業化進程中被遠遠地甩在後面,並沒有多少累積的溫室氣體排放量,如今卻在氣候變化的後果面前首當其衝。
Lourdes說:「除了期待這些脆弱國家的國民去努力適應氣候變化帶來的影響,更重要的是所有國家——尤其高排放國家——需要儘快降低溫室氣體的排放。適應是沒辦法的辦法,減排才是真正源頭的解決方案。」
「減排」也正是目前全球各國最急迫需要拿出來的承諾。在2015年達成的《巴黎協定》指出兩點:一是所有締約國需要在2020年之前拿出減排的新目標;二是要努力將全球平均溫升控制在明顯低於工業化前水平的2°C之內,並為1.5°C的目標努力。
子夜倒計時
在2020年的9月,突如其來又頑固盤桓的新冠疫情讓所有的國家元首隻能遠程通過視頻參加聯合國大會第75屆會議。「氣候」成為此次聯合國大會出現最為頻繁的關鍵詞。
其中的一場活動在10月7日,由「氣候脆弱論壇(CVF)」主辦。這個論壇由48家成員國組成,包括了大洋深處的島國馬爾地夫、斐濟、菲律賓、馬紹爾群島等,也包括了大漠腹地的蒙古國、阿富汗、蘇丹、查德等,還包括了雪山腳下的尼泊爾。和菲律賓一樣,因為先天的地理位置,這些脆弱國家既最容易受到極端天氣或海平面上升等氣候變化後果的衝擊,更因為自身當前的發展水平還較為低下,尚無法自強自立,去獨自應對和承受這些猛烈的衝擊。
這48個國家的歷史溫室氣體排放量僅僅占到全球排放量的5%,他們所有的人口加在一起有12億。《巴黎協定》中關於本世紀末升溫目標的辭令,是這12億人的生死牌。對於這些脆弱國家而言,1.5°C是生死攸關的門檻,而2°C的升溫已經是他們無法承擔的後果。因此,二氧化碳等溫室氣體的每一天如常排放,對於他們來說,就是距離滅絕或棄國的更進一步。
出席氣候脆弱論壇活動的主要是這些脆弱國家的元首,論壇輪值主席國孟加拉國首相Sheikh Hasina做了開幕發言,她說:「今天我們站在人類歷史的十字路口,面對著有史以來最巨大的全球挑戰。」隨即,她代表氣候脆弱論壇發起了一個「子夜生死倒計時」的活動,要求所有《巴黎協定》簽署國在2020年12月31日子夜到來之前拿出加強版的「國家自主貢獻目標」,以此作為人類整體下一步共同應對氣候變化挑戰的基本討論藍本。此時,距離2020年12月31日的子夜時分,還有2040個小時。
「子夜生死倒計時」活動網頁/ CVF官網
按照《巴黎協定》,所有簽署國家都應當在2020年的第26屆氣候變化談判大會之前提交新的「自主決定貢獻目標」。如果沒有新冠疫情,這場會議原定於在2020年的11月在英國蘇格蘭舉行,現在已經決定延期整整一年,到2021年的11月各國談判代表再聚。同時,英國政府也宣布說,各國提交「自主決定貢獻」目標的最後期限也順延到了2021年,這和《巴黎協定》以及氣候脆弱論壇提出的2020年年底為最後期限的說法極為矛盾。
「這意味著全球氣候行動的進程因為英國政府的這一句話而被拖延了整整兩年,」菲律賓氣候與可持續發展城市研究所的Renato Redentor Constantino對此評價,「這是脆弱國家無法承擔的兩年。」
按照世界衛生組織的《氣候與健康國別報告-菲律賓》,如果溫室氣體的排放無法得到控制,到2030年,因颱風引起的洪水將每年導致菲律賓18.7萬人死亡,在2070年到2100年,更將有98萬人死於海平面上升引起的倒灌洪水。
或許是英國在忙於脫歐,也或許是各國在忙於應對新冠,全球的氣候談判和行動進程在2020年的第四個季度似乎忽然變得拖沓和緩慢。聯合國在12月12日為慶祝《巴黎協定》通過五周年而主辦的「氣候雄心峰會」上,中國進一步細化了此前做出的到2030年碳排放達峰的承諾,稱屆時的單位生產總值排放將比2005年下降65%以上;英國也宣布在2025年前將使排放水平比1990年下降68%;巴基斯坦宣布將不再新建煤炭發電廠;而印度則宣布將可再生能源的裝機總量提升一倍。但總體而言,這次會議並未能夠讓更多國家拿出更讓人眼前一亮的雄心計劃。
在本文截稿之時,氣候脆弱論壇的官方網站的「子夜生死倒計時」顯示挑戰還剩下16個小時,但只有54個國家提交了實際的加強版「自主決定貢獻目標」,剩餘的159個國家尚不明確,其中甚至包括了屬於最脆弱國家的孟加拉國和菲律賓。
有關氣候變化的討論依舊只發生在網際網路和空調房內,雖然危機已經是懸在這些國家平民百姓頭上的一把利劍。
用於發電的太陽能板 / 世界說
12月初,James和他的朋友在一座小房子裡把兩塊太陽能板和一組電線開關組裝到一起,他們計劃先裝十台,儘快送到受「天鵝」和「環高」影響最重的地區的災民手中。「這些災民急需用電。最要緊的是,他們要用手機來了解颱風的動向,和親友保持聯繫。他們也需要電源來做飯、照明、哪怕給孩子播放一點音樂,讓他們少一點恐懼。」
與此同時,「子夜生死倒計時」還在一秒一秒地行進。(責編/張希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