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0 「多巴胺效應」
2023年12月24日的清晨,不到7點,仰光的主幹道皮耶路已經開始熱鬧起來。茵雅湖西岸公園的步道上,市民們紛紛遛狗、晨跑、打太極,而這條街上的購物中心City Mart更是從早7點就開始營業:超市裡響著歡快的聖誕歌曲,書店也早早開門,正門口陳列著本月暢銷書前十排行榜,既涵蓋了理財教育和成功學等常見的暢銷書類別,也出人意料地包括了《駱駝祥子》和《歐巴馬自傳》的緬語版;購物中心內還有一家全球連鎖的HIIT團操健身房,早課已經滿員,教練伴隨著動感的音樂喊著節拍,激勵大家「加油保持!再多做兩個!」。
皮耶路曾是2021年2月緬甸政變時爆發示威和抗議的中心區域,將近三年時間過去,表面上看一切已經恢復了平靜。唯有道路兩側建築圍牆上加高加固的鐵絲網尚未生鏽褪色,不少交叉路口處還擺放著紅白相間的柵欄路障,昭示著昔日激烈衝突的痕跡。
這家健身房的經理是個菲律賓人,他心有餘悸地回憶起當時的場景:「整條街上都被憤怒的人群攻占,我們為此也停業了好幾個月。從去年開始健身房恢復正常營業,但客群卻發生了一些變化。我們現在沒多少外國顧客了,大部分人都離開了緬甸,就連我們之前的老闆也把健身房轉讓給我,自己搬去了曼谷。」
長時間的內亂和衝突,使得不少沒機會逃離的緬甸人陷入麻木的精神狀態,難以看到希望的曙光。在這種困境中,一些年輕人選擇通過酗酒和毒品來尋求自我麻痹。自2021年緬甸軍方發動政變奪權以來,當地合法經濟活動不斷因衝突和動盪而遭受破壞,促使許多農民改種罌粟。根據聯合國的報告,由於阿富汗塔利班政府取締鴉片交易,緬甸今年取而代之成了全球第一大鴉片生產國,鴉片經濟總值相當於緬甸2022年GDP的1.7%至4.1%。供需兩旺的情形下,毒品作為一種不難獲取的多巴胺補劑,給人們帶來了短暫的快感和慰藉。
仰光書店櫥窗里的緬語版《駱駝祥子》/ 世界說
與此同時,健身也悄然興起成為一種新風尚,在社交媒體上健身教學打卡和健身網紅的視頻都有頗高的點擊量。在仰光,健身房不僅僅是鍛鍊身體的場所,更是互助的安全社群和情緒的避風港,會員們通過運動釋放壓力,促進多巴胺分泌來獲取片刻的快樂。健身為人們提供了另一種短暫逃離現實痛苦的方式,在充斥著不確定性的生活中帶來些許安全感和對自身的掌控性。
10:00 歲月的斷章
緬甸雖以佛國著稱,然而作為一個多民族、多宗教的國家,12月25日的聖誕節同樣是官方法定假日,今年更連著周末湊成了三天小長假。昔日的仰光市民傾向於利用短假期前往海濱或緬甸中部地區進行境內游,然而當前緬甸絕大部分領土都籠罩在內戰的陰雲下:由撣邦德昂民族解放軍、若開軍和緬甸民族民主同盟軍(果敢)聯合組成的「三兄弟聯盟」於10月27日發動軍事行動,已在緬甸各地如星火燎原般蔓延,從東部、東北部、北部、西部到中部,處處有地方武裝和反政府力量與緬軍展開激戰。
除此以外,緬甸也在面臨嚴重的燃油短缺。自政變以來,軍政府由於缺乏足夠的美元儲備來進口燃料,導致燃油供應不足且價格居高不下。仰光的一些加油站已經缺貨,而另一些加油站則排著長隊直到深夜,國內航班數量也因油荒急劇減少。這樣的雙重困境使得「離開仰光」這件事本身顯得格外奢侈:偏居一隅的仰光仿若身處風暴眼,既是少有的安全地帶,也成了一座畫地為牢的圍城。
仰光是座擁有560萬人口的大中型東南亞城市,人口數僅次於雅加達、曼谷、胡志明與河內,比新加坡和吉隆坡都還要多出不少。自從2021年政變以來,全國民眾紛紛湧入仰光尋求庇護,每年凈人口流入維持在近2%的增長,甚至推動了仰光部分地區租房價格的顯著上漲。
仰光城區的基建呈現出一種獨特的「化石切片」奇觀,清晰地反映了不同歷史時期的經濟活動特徵。那些年久失修、看上去甚至搖搖欲墜的建築,融合了英式和緬甸建築特色,多有百年以上的歷史,是英國殖民時期的產物;而一些「破舊但尚可使用」的建築,多半是在1948年獨立後到2015年民主改革前夕,由時任政府主導修建的;路上還有不少爛尾工程,包括鋼筋混泥土仍裸露在外的小高層建築,甚至市區主幹路上還有一座已經打完地基、建了雛形的高架橋。這些工程均是2015年到2020年經濟騰飛的黃金五年里留下大興土木的歷史烙印。
仰光市內一座典型居民樓/ 世界說
當年國內外投資者對民主轉型後的緬甸經濟寄予了極高的期望,還記得2019年我在仰光與本地房地產協會會長開展調研時,他充滿信心地跟我表示:「目前緬甸的寫字樓和酒店是優質資產,我們預測2020年後,尤其是以中國為代表的投資者將大幅湧入。」
令人遺憾的是,這些關於未來的想像都因接踵而來的不可抗力而宣告落空了。由於仰光本身人口稠密,且在戰時狀態與其他區域的人口流動幾乎停滯,市民只能被困於城區活動,在白天的大部分時段,仰光的主要道路被堵得水泄不通。而這些修建到一半的斷頭路、戛然而止的高架橋反而加劇了城市交通的擁堵,尤其是在仰光市中心的蘇雷廣場附近。這一地區不僅有大型商場和寫字樓,還分布著多家私立教育培訓機構。即便在節假日的上午,這些機構依然正常授課,成為谷歌地圖上刺眼的「紅色擁堵路段」。
12:00 困局與牌桌
本地朋友邀我參加聖誕聚餐,地點正是選在蘇雷廣場。這棟仰光最高端的寫字樓綜合商業體,在政變前曾經是包括麥肯錫、可口可樂、索尼等眾多外資企業的辦公場地,然而政變後,軍政府控制了所有權,外資企業因為合規原因紛紛退租。一樓商場大堂里擺著幾個留學中介的攤位,而三樓空置的商鋪經過改造,成為商業培訓學校和機構。我路過其中一家時,老師正指著經濟學供需曲線圖的投影授課,教室里坐得滿滿當當。
一家開在寫字樓內的商業培訓學校 / 世界說
席間這群從事網際網路、創投和公益行業的本地年輕人,自然而然地聊起緬甸當前所面臨的嚴重人才斷層困境。
自從軍政府掌權以來,緬甸的公立教育系統幾近崩垮,大量教職員工通過罷工表達對政權不滿,導致大多數學校陷入癱瘓,即便是緬甸的最高學府——仰光大學也很難達到一半以上的復學率,最頂尖的一批教授更是集體辭職。這一危機使得眾多年輕人陷入失學的困境。在這種情況下,家境較好或學業優秀的學生紛紛選擇赴國外留學,而困在國內的年輕人則只能求助於私立教育機構或在線網絡課程,而且很可能無法獲得被認可的文憑。
這部分年輕人被迫提前進入就業市場,卻因缺乏相關技能和糟糕的經濟環境而難以找到相應的就業機會。在這樣的人才供需惡性循環中,如軟體編程這類需要較高技能水平的行業,更是面臨了本地程式設計師社群幾近被團滅的衝擊。而這樣的人才斷層,大家估計恐怕需要至少5-10年的時間才能修復。
更為雪上加霜的是,由於國際社會對軍政府開展制裁,緬甸陷入了資金缺口的困境:不論是世界銀行、亞洲開發銀行等主要國際開發性金融機構、部分國家的雙邊援助機構、還是環境、公共衛生等行業垂直的開發性基金或基金會,均不允許與被制裁的政府開展合作,全部被迫切斷相關的資金援助。
過去這些機構不僅是緬甸社會民生部門所依賴的最重要資金來源,還作為有限合伙人(LP)為緬甸本地的風險投資和股權投資機構注資,從而保證整個商業社會有源源不斷的「活水」。而在政局動盪和經濟惡化的情況下,私營部門的資金鍊也相應出現斷裂,直接影響了從初創企業開始的整個商業生態。
艱難留守的一些企業不得不應對比他們國際同行更加棘手的問題。比如,國際快消品巨頭的營銷和市場部門需要密切監測北部戰事的不確定性,估算依賴從中國和泰國進口的物流何時可能會中斷,繼而調整國內的市場活動和營銷預算;而緬甸最大的Fintech支付公司,為了確保用戶在北部割據混戰的區域仍能夠享有基本的線下金融服務,不得不創造性地在不同區域尋覓僱傭能夠找到政府保護傘的「中間人」,充當人肉鏢局在槍林彈雨中押送現金往返於南北地帶。
在這樣的境地中,倖存下來的中小微企業和初創公司展現出了強大的韌性和自我造血能力。
K是緬甸第一家、也是唯一一家生成式人工智慧初創公司的創始人。儘管面臨國內幾乎沒有可僱傭的相關人才(大量緬甸工程師逃到國外,勉強留在國內的除了因為有議價權要求開出更高的薪水,還霸道地要求僱主接受同時在遠程給泰國或新加坡的公司兼職的現狀),客戶因為不看好政局大幅削減訂單,域名也常常因為各種理由遭到封鎖,但他仍然依靠自學成功開發出市面上技術最領先的緬語營銷客服GPT,獲得了不少行業巨頭客戶的訂單,並在不依賴融資的基礎上實現盈利。他向我坦言,在緬甸創業不能依賴在世界上其他區域常見的「獲取風投機構投資繼而燒錢獲取增長」的思維路徑,必須從一開始就關注如何賺錢的商業本質,否則根本無法生存。
座上還有一位年輕的仰光男生,他曾一路接受美高美本的教育,目前正在康奈爾大學攻讀公共醫療管理碩士學位,趁著假期回國探親。原本計劃畢業後前往新加坡工作的他,面對祖國的困境改變了主意,決定明年畢業後回到緬甸,為陷入癱瘓狀態的醫療體系貢獻自己微薄的力量——在政權易手後,原衛生部的官員紛紛辭職,全國公衛系統的醫生和護士有一半以上通過罷工表達「非暴力不合作」。這些人大多被政府拉入了黑名單,不允許離境,只能艱難地在國內尋找其他謀生的方式。
我問及這些選擇在國內堅守或作為海歸「逆行」回國的年輕人的初心和動機,他們答道:「至少在仰光,It’s challenging but still functioning(雖然艱難但還能勉強運營下去)。何況如果我們不提供這些產品或服務,這個市場還能指望誰呢?難道要依賴一直在觀望的外國人嗎?」
4:30 黑暗與光明
在這個佛教徒占多數的國家,基督徒僅占緬甸總人口的6.2%,信徒主要是克欽族和克倫族等群居在衝突地區的少數民族。基督徒是緬甸過去幾十年增長最快的宗教群體,然而他們常年作為小眾族群,在嚴苛管制與政局動盪的夾縫中艱難生存。民主改革前將近50年的時間裡,緬甸的基督教徒都不被允許在仰光公開舉辦聖誕慶祝活動。
2017年11月,教宗方濟各到訪緬甸,並與時任國務資政翁山蘇姬舉行了會面,這是緬甸史上的首次教宗到訪,象徵著緬甸的宗教政策變得更加開放。這樣的和諧局面在2021年後再次被打破,但時局動盪對社會信仰產生了深刻影響,人們紛紛選擇在宗教冥想中尋找力量和安寧,基於內省的宗教實踐變得更加盛行,成為緬甸人在動盪中找到心靈慰藉的方式。當時佛教徒、天主教徒和新教徒罕見地同時公開參與抗議活動,將信仰和祈禱融入示威行動。曼德勒總主教丁溫(Marco Tin Win)曾在媒體訪談中形容:「緬甸人民的狀況與第一個聖誕節期間的瑪利亞和若瑟相似:遠離家鄉,在鄉村的叢林、森林和洞穴中,他們為自己的生命奔波。」
平安夜當天的聖瑪利亞大教堂 / 世界說
位於仰光蘇雷佛塔東北方向的聖瑪麗大教堂建於1895年,是仰光最古老、規模最大也是最具影響力的教堂之一。每年12月24日下午4:30,教堂都會在這裡舉行聖誕彌撒,歡慶聖誕節的到來。然而2021年的聖誕節,由於疫情影響加上政治不確定性,教堂並未舉辦相關活動。2022年,教堂又呼籲信徒將重點放在「精神準備」上,避免高調的歡樂慶祝,從而與「國內受持續衝突影響的人們站在一起」。今年是仰光基本恢復常態化後的第一個聖誕節,上千人的教堂里坐得滿滿當當,還延續到了門外的廣場上,每個門口都放了幾十張椅子,提供給擠不進教堂的信徒。
在唱詩班合著風琴聲唱起《平安夜》的美妙旋律時,教堂突然陷入了一片黑暗,經過幾十秒的沉寂後,電力供應恢復,一切又回歸如常。
這樣的情景在仰光的大街小巷每小時都在上演。政變後,緬甸的能源危機也逐漸升級,世界銀行在一份名為《黑暗中:緬甸電力部門的挑戰》的報告中指出:「到2030年,天然氣產量預計將不到2022年水平的五分之一。從中長期來看,國內天然氣資源枯竭以及調動額外發電投資的困難,可能會使緬甸的電力行業面臨更加嚴峻的形勢。」
在幾個月前的夏季用電高峰期,仰光市區平均每天要面臨8小時的定期停電,各個城鎮輪流限電。頻繁停電給商家的正常運營帶來了嚴重的影響,為了維持穩定的電力供應,部分商家不得不購置發電機,以仰光電力供應公司電價的十倍成本自行發電。一位國際環保NGO的仰光辦公室負責人吐槽道,軍方掌權後原政府里那些有能力、有氣節的環境能源官員紛紛辭職,現任官員無力解決緬甸錯綜複雜的能源挑戰,甚至也沒人關注這些環境和氣候變化的議題:「他們甚至連巴黎協定下需要提交的國家自主貢獻目標進展報告(NDC)都不會寫,今年就把上一屆政府提交給UNFCCC的報告封面換了下,改了幾個數,然後幾乎原封不動地交了。」
在這樣的情況下,仰光最為標誌性的建築物之一大金塔,成為罕見能夠保障穩定電力供應的存在。大金塔燈火徹夜通明,在夜晚因為缺電而黯淡無光的仰光,成為數十公里外都耀眼可見的地標。然而2021年以來,這座舉世知名的佛教聖地的香火也趨式微,有傳言說大金塔的香火錢也有被要求上交之虞,而本地佛教徒中,只免費進場拜佛冥想,不再捐贈的人,正變得越來越多。
9:00 宵禁的自由與束縛
夜幕降臨,仰光的大部分區域宛如冬夜裡的東北小城一般靜寂,寥寥無幾的行人在街頭行走,即便是搭乘計程車行駛在高架橋上,也能清晰地聽到路旁樹上傳來的鳥鳴聲,給整個城市籠罩上一層肅穆的氛圍。不過,在平安夜的晚上,酒吧一條街上的Club、中國城附近賣魚湯米線和緬式滷煮的地攤,卻帶來了難得的熱鬧和人氣。
仰光街頭的路邊攤 / 世界說
朋友提醒我,晚上務必早些回到住處。目前仰光仍在執行宵禁政策。儘管宵禁時間已從去年的晚10點推遲到午夜12點。
我好奇地問:「如果宵禁期間在外被警察發現,會有什麼後果?」
朋友狡黠一笑:「放在以前的話,被抓到輕者罰款,情節嚴重會被逮捕,甚至極端例子還有被擊斃的,現在局勢稍微緩和了一點。如果我不得不晚歸,有時候會先去夜店在手腕上蓋個螢光印章,作為證明剛才是在喝酒作樂的憑據。」
他的語氣中透露出一絲無奈:「政府對年輕人酗酒吸毒,醉酒後打架鬥毆這些治安事件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賄賂一下基本上都能擺平,他們似乎主要擔心的是我們深夜密謀參與反政府行動。」
對於違反宵禁後會如何,仰光還存在許多種相互歧異的說法,夜幕的靜謐下,這個城市更深層次的衝突張力,都隱匿在街頭巷尾閃著紅藍色頭燈的警車、以及已經成為「城市基礎設施有機組成」的路障和圍欄里。
但好在,「天黑請閉眼」,畢竟,「今晚是個平安夜」[1]。(責編 / 張希蓓)
————
[1]「狼人殺」遊戲的口令,平安夜代表當晚作為玩家的殺手沒有殺人或沒有平民死去。
點擊圖片直達往期精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