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詞名篇鑑賞(四十一)| 馮延巳《虞美人》之四

2023-11-13     小樓聽雨詩軒

原標題:唐宋詞名篇鑑賞(四十一)| 馮延巳《虞美人》之四

唐宋詞名篇鑑賞(四十一)| 馮延巳《虞美人》之四

春山淡淡橫秋水。掩映遙相對。只知長作碧窗期。誰信東風吹散彩雲飛。 銀屏夢與飛鸞遠。只有珠簾卷。楊花零落月溶溶,塵掩玉箏弦柱畫堂空。

此首列馮延巳《虞美人》四首之四,詞寫男女之情,轉換了一個表現角度。與常見的男女情詞多採用女性視角不同,這首詞從男子的角度切入表現。

起句「春山淡淡橫秋水。掩映遙相對」,以比喻性的描寫展開回憶中的敘事,仿佛剪切過的幾組特寫鏡頭,特別能夠引人注意。「春山」比喻女子青翠淡遠的眉色,活用《西京雜記》形容卓文君「眉如遠山」的語典,暗示所遇女子的容貌出眾。「秋水」比喻女子眼波的明澈清亮,白居易詩云:「雙眸剪秋水,十指剝春蔥。」(《箏》)「掩映遙相對」一句,是說初遇乍見之時,只遠遠地打量一下,就被女子姣好的容貌強烈地吸引住了。「掩映」二字用的貼切生動,把挪不開眼光又不好意思一直盯著看,躲閃之後復又情不自禁地注目的情景,作了傳神寫照。有論者解作花木掩映,非謂不可,青年男女花間相遇本是常有之事,但在這句詞里卻顯得不很貼切。因為這兩句詞是以山水喻眉眼,恐是不容橫生枝節,插進花木的歧義來。必也另解「掩映」二字,倒是毋寧把它解作形容眉眼的山水之態,因是「遙相對」,還在距離之外,看得不甚真切,故而生出山遙水遠的朦朧美感。同時,這兩個字還寫出了乍見之下就被強烈吸引,莫名興奮的恍惚與暈眩,值得讀者細加品味。李賀亦有詩云:「頭玉磽磽眉刷翠,杜郎生得真男子。骨重神寒天廟器,一雙瞳仁剪秋水。」(《唐兒歌》)即是用翠眉、秋水描寫俊美的男子,可知這春山秋水的比喻,雖多用於女子,但也非女子所專用。明白了這一點,我們可以回頭再次細讀「掩映遙相對」一句。既曰「相對」,就不是單方面的,不是一方窺視另一方,而是男女雙方互相看覷,所謂四目相視,眉來眼去,暗送秋波。當然,從愛情的性別差異來說,應該是男子主動,被猝然相遇的女子的姣好眉眼所吸引,幾番含情遙矚,引起了女子的反應。她看到那邊窺覷的男子眉目俊朗,於是呼應了男子的目光,彼此含情脈脈地相看兩不厭了。這兩句詞所寫,是一個一見鍾情的愛情故事的開頭,詞句中潛隱著一個起自《楚辭·九歌·少司命》的「目成」原型模式。這是男子難忘的第一印象,故而事後再次憶起,仍覺血熱心跳。後來雖然發展出了長長的故事情節,但是在回憶中,他仍然只截取了乍見猝遇、驚艷目成這一序幕。愛情的一切美好都有待展開的這一刻,的確是比美好的愛情本身更加美好的鐫入記憶的永恆時刻。而女子之美,可寫者正多,只取其遙相對視中的眉色眼波來寫,一是因為女子的容顏之美,集中於五官的眉眼,所謂眉清目秀,我們今天在某些情境下,也會用白話感嘆一句:你看那女孩兒,眉眼長的真好看!二是因為初遇目成的難以忘懷,這是一個最美的故事開頭,沒有這個開頭,就沒有更加美好的愛情故事的次第展開。所謂刻骨銘心,說的就是這樣的情感體驗。

詩詞篇幅有限,不會採取平鋪直敘的手法,巨細無遺地講述一個前後銜接的完整愛情故事。接二句「只知長作碧窗期。誰信東風吹散彩雲飛」,與起二句所寫的初遇目成之間,就省略了幾乎所有關於愛情故事的過程性的內容,敘事跨度是很大的,真實的故事時間遠遠長於文本中的敘事時間。在結構和意脈上,這兩句是一個陡然的轉折,是情節和情感翻捲起來的巨大波瀾。構成上句與下句之間的表現張力的,是無法調和的主觀願望與客觀現實的矛盾衝突。「只知長作碧窗期」一句中的「碧窗」意象,與唐五代情詞中經常出現的「綠窗」相同,指代女子的居所,亦即聚首歡會的地方。這一句寫的是兩情相悅的美好主觀願望,幽期密約,海誓山盟,天長地久,永不分離。試問從古及今,哪一對傾情相愛的男女的心愿不是如此?然而「事乃有大謬不然者」,現實的全部殘酷性,就是讓人們的主觀願望徹底落空,「誰信東風吹散彩雲飛」一句,寫的就是無情的客觀現實對美好的主觀願望的毀滅性的顛覆。東風,喻指不可抗拒的客觀力量,用作貶義,與南宋陸遊《釵頭鳳》里「東風惡」三字義近。彩雲,指代所愛的美麗女子,亦指他們美好的愛情。誰信,表示意外和驚訝,一對原本約定長相廝守的恩愛男女,就這樣像一片彩雲般被大風吹散了。被動生存的人,即使主動選擇了稱心滿意的愛情,最終也無力抗拒社會的巨大異己力量,無法主宰自己的愛情和命運。一切竟然都是那麼不可思議,無法理喻,讓人徒增悵惘和嘆息。

過片敘寫分離之後的情形。被迫分離,即是彼此永訣。「銀屏夢」與上片的「碧窗期」相應,都是指代美好的愛情生活。碧窗、銀屏與下文的畫堂,則是承載、見證他們的美好愛情生活的環境場所。他們美好的愛情就是在這樣美好的空間中展開的,但是這樣美好的空間,卻不能保證他們美好的愛情可以繼續在這裡進行下去。撫今追昔,男子不免會產生夢幻泡影之感嘆。也只有在銀屏夢裡,他才能追隨遠走的伊人,重溫昔日鸞鳳和鳴般的美好愛情生活。遠飛的鸞鳥,指代離散的伊人;他自顧形影,則如一隻單棲的孤鳳。「只有珠簾卷」一句,是說他們昔日歡愛的地方,一切都如風流雲散,不復有舊時的模樣。只有珠簾斜卷,一如既往,不曾放下。這是永遠不會忘懷的眷戀,也是永遠不會放棄的守望,他還在期待著,伊人會忽然穿簾歸來,舊日重現。這個細節,說明他是一個忠實於愛情的痴心男子,其用心專注、一往情深的品格,足堪悲憫,十分感人。

結二句「楊花零落月溶溶,塵掩玉箏弦柱畫堂空」,則是以描寫代抒情,選取分離之後無數失眠的夜晚中的這一個夜晚,加以集中表現。楊花零落,是暮春特有的景物。這飄零的楊花,多像失落的愛情,遠去的伊人,無常的命運。溶溶的月色,則說明這是一個好天良夜,奈何無人共賞,這溶溶的月色適足成為懷人的觸媒。「塵掩玉箏弦柱畫堂空」九字,是男子目光最後的關注所在。如水的月色,加重了他的懷人情思,於是他收回目光,凝矚伊人在時經常於花前月下彈撥的玉箏弦柱,如今已是積年塵封,再也無人打理。而曾經是絲弦和鳴、充滿歡樂的畫堂,如今是人去室空,夜聲寂寂。這「以景結情」的寫法,言外寓有命運變遷、物是人非的無限悲涼。

這首詞的整體藝術水平無疑上佳,無論從敘事、寫人、抒情、寫景的任何一個方面來看,都能深切體認馮詞深美閎約、綺麗哀傷的藝術風格特點。但是上下片比較,最精彩的還是詞的前半部分。一是起句以比喻性的描寫展開回憶中的敘事,其間所包含的審美心理中難忘的第一印象,和愛情遇合中一見鍾情的「目成模式」,都足稱典範。二是敘事的剪裁取捨和詳略安排,現實的故事時長與文本的敘事時長,俱見匠心。三是起二句與接二句之間結構意脈上的大幅度的跨越轉折,跌宕出情節和情感上的巨大波瀾,有效地增強了詞作的抒情力度,帶給讀者強烈的藝術衝擊力。

楊景龍,筆名揚子、西魯、南喬,河南魯山人。二級教授,河南省高等學校哲學社會科學優秀學者、年度人物,創新團隊首席專家,中國詞學研究會理事,中國散曲研究會理事,國家社科基金項目通訊評審、成果鑑定專家,搜狐教育全國分省十大最受歡迎教授。長期從事中國詩歌教學、研究工作,兼事詩歌創作。在《文學評論》《文學遺產》《文藝研究》《中國韻文學刊》《詩探索》《詞學》等刊發表論文100餘篇,出版《中國古典詩學與新詩名家》《古典詩詞曲與現當代新詩》《傳統與現代之間》《詩詞曲新論》《不薄新詩愛舊詩》《花間集校注》《蔣捷詞校注》等專著10餘種,主持國家社科基金項目、全國高校古委會項目等10餘項。在《奔流》《河南詩人》《中華詩詞》《小樓聽雨》等刊物和平台發表詩作300餘首,編有個人詩選《餐花的孩子》《時光留痕》《與經典互文》等。論著入選「中華國學文庫」「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經典推薦書目」,獲評中華書局年度十大好書、中原傳媒好書、中國讀友讀品節百社聯薦優秀文藝圖書,多次獲河南省社會科學優秀成果獎、河南省高校人文社科優秀成果獎、河南省文學藝術優秀成果獎、夏承燾詞學獎、全國優秀古籍圖書獎,暨孟浩然新田園詩歌獎理論獎等獎項。

編輯/章雪芳 審核/小樓聽雨 校對/馮 曉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hk/f15841844965bf76984a306f43f4eea7.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