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10日晚上,伴隨著令人惴惴不安的民調,法國大選結果出爐,按照法國的兩輪投票制,在總統選舉沒有超過50%的絕對多數的情況下,排名前兩位的候選人進入第二輪。正如大部分民調預測的那樣,現任總統馬克龍和「極右翼」色彩濃重的勒龐進入決勝輪,其他候選人也在第一時間發表了敗選演講。票數排名第三的「極左翼」的梅朗雄(Jean-Luc Mélenchon)也不例外。
梅朗雄拿到了自己十幾年來最好的成績,最終的計票結果有21,95%,和勒龐的23,15%差距是如此之近(數據來自法國內政部官網)。以至於在計票還未結束的時候,梅朗雄的支持者一度期盼最後的點票結果能夠超過勒龐,在法國電視台的直播中,梅朗雄和勒龐的票數相差最小的時候只有不到一個百分點。
這位七十歲高齡,經常被法國媒體形容為極左民粹主義者的政治家,已經是第三次競選法國總統,也是他宣稱的最後一次。
梅朗雄倒是早早承認了敗選,發表了演說,他上台的時候,對台下觀眾微笑一下,安撫他們的憤怒和失望,接著他用標誌性的熱情演說呼籲自己的支持者們繼續保持憤怒,「生命不息,戰鬥不止!」(Tant que la vie continue, le combat continue ! )他對支持者們說道。
他還呼籲選民「一定不要把票投給勒龐夫人」,語氣十分強硬,他甚至重複了三遍「你一定不要給勒龐夫人投上一票!」
但是,他仍然拒絕正面為馬克龍背書,這就讓第二輪投票的前景更加撲朔迷離。第一輪投票結束後,梅朗雄就被媒體稱為此次大選第二輪的「造王者」(faiseur de rois),儘管他本人不會喜歡。投票結果公布後沒過多久,他就鼓動左翼結成同盟參加一個多月後的立法選舉,意圖在國民議會中奪得多數席位,架空總統大選的勝利者。
儘管在他身後,法國政壇那些綿延百年的左翼力量已經被碾成了碎片——這其中甚至也有他的一份力。
法國左翼的希望和破壞者
繼承自戴高樂主義傳統的右翼大黨共和黨(Les Républicains)在今年的崩潰出乎許多人的意料,不足5%的選票讓它甚至和伊達爾戈(Anne Hidalgo)的社會黨一樣無法向國家報銷巨額的競選投資。法國總統選情也因此從2017年由馬克龍「前進黨」(La République En Marche)、勒龐「國民聯盟」(Rassemblement national)、「共和黨」、梅朗雄「不屈法蘭西」(La France insoumise)組成的「四駕馬車」邁入了「三足鼎立」時代。
但是相比崩潰的右翼,法國左翼的糟糕情況從上一次選舉就開始了,這次的12位候選人里有一半都來自左翼,林立的候選人給左翼選民帶來了相當的困擾,在第一輪投票結束後,身在社會黨但被社會黨孤立的梅朗雄支持者傑拉德·菲洛什(Gérard Filoche)就在他自己的黨團「民主和社會左派」(Gauche démocratique et sociale)官網上發文指責左翼選民不應該分裂,而應該把梅朗雄送進第二輪。
的確,從功利的效果來看,臨近大選的時候,態勢已經非常明確,唯一有希望進入第二輪的是梅朗雄,但民調顯示他的支持率始終不如勒龐,可是隨著2016年梅朗雄自己拋開「左翼陣線」,建立「不屈法蘭西」來單獨競選,想要得到其他左翼黨派的支持變得非常困難。
這次大選中,梅朗雄適時喊出「有用的選票」(vote efficace)口號,希望在得不到生態黨(Europe Écologie–Les Verts)、法共(Parti communiste français)、新反資本主義黨(Nouveau parti anticapitaliste)和社會黨正式支持的情況下,「挖」來這些黨派的選民為自己投票。
這種煽動雖然得到了其他黨派候選人的一致譴責,卻是有效的,證據就是,在開票前沒有任何一項民調顯示梅朗雄的支持率超過19%,但是在選舉時他的票數卻暴增到22%。
總統大選第一輪支持率趨勢圖 / Politico
「有用的選票」很精準地反映出梅朗雄的行事風格,他的確很有個人魅力和領導力,但強硬的個人風格阻礙了他政治磋商的能力,他自己也更願意直接從選民入手,發起直接對民眾的號召和呼籲。2017年,也是因為他個人的影響力,本來不願意支持梅朗雄競選的法共被自己的黨員投票裹挾,沒有推出獨立候選人。
這就是為什麼梅朗雄會被廣泛稱為「民粹主義」(populism,或譯「平民主義」)的原因,他的確更相信民眾本身的力量,也樂於打造自己和人民站在一起的形象。
這位提出應該改革歐盟、退出北約、廢除總統制的第五共和國、建立議會民主制的第六共和國、廣泛給予外來移民平等權利、引入安樂死合法化、推動大麻合法、改善與拉美和俄國關係、推動100%可再生資源、國有化鐵路公司、維持60歲退休、提高最低收入、恢復團結財富稅(Impôt de solidarité sur la fortune)、增加國家對文化藝術投入的左翼政治家,對法國左翼政黨來說,既是一顆耀眼璀璨的明星,卻也是一個可怕的同道。
來自摩洛哥的托派青年
梅朗雄的許多政治觀點都能從他獨特的經歷中看到端倪。他於1951年8月出生在摩洛哥丹吉爾(Tanger)一個移民色彩濃重的家庭,按照法國地區性報紙《巴黎-諾曼第》(Paris-Normandie)的報道總結,他在1962年在父母離婚後跟隨母親和繼父來到法國諾曼第地區,而梅朗雄對年幼移民生活的回憶並不美好,「我們聽不懂這些諾曼人說的每一句話,他們的口音很嚇人」,但他那時候就表現出了對領導的興趣,並且深深著迷歷史,尤其鍾愛拿破崙。
移民的身份讓他更容易對社會公平的議題敏感。1968年,法國「五月風暴」席捲大街小巷,巴黎和全法國的學生都走上街頭,追尋他們無數前輩的革命傳統,那時候梅朗雄正在法國東部小鎮隆斯勒索涅(Lons-le-Saunier)讀書,也積極參加到學生運動當中,作為學運的組織者活躍著。
「五月風暴」的起因十分複雜,中產階級的興起、二戰後高校體制的過快膨脹、青年們對美國的牴觸、對資本主義的不滿、對戴高樂體制的抗拒等因素混雜在一起,折射出許多面相。法國工會本來號召工人們進行大罷工支持學生,最後卻因為戴高樂政府對其作出巨大經濟讓步而退出運動,學生運動最後也因為沒有統一訴求、社會趨向不支持和戴高樂的鎮壓而失敗了,而這情景似乎並不符合正統理論對工人革命的描述。
梅朗雄並沒有因為運動的失敗和工人階級的缺席就放棄激進的左翼立場,他在1972年加入了一個激進的托洛茨基主義組織——國際主義共產主義組織(Organisation communiste internationaliste,下文簡稱OCI),加入的契機則是因為他當時身處在法國學生全國聯盟(Union nationale des étudiants de France)這個學生組織當中,而組織內部正在經歷一場大分裂——偏向法共的正統派和反對法共的托洛茨基派分道揚鑣,近乎復刻了蘇聯的歷史,而他反對正統派。
法國的托洛茨基主義源遠流長,梅朗雄加入的OCI被歸入「朗貝派」(lambertiste),這個派別來自於法國托派政治家皮埃爾·布塞爾(Pierre Boussel,又名Pierre Lambert),與其在托派內部的對手「巴勃羅派」(Pablisme)最大的不同是,「朗貝派」更主張進入法共和總工會(Confédération générale du travail)內部進行政治活動,而「巴勃羅派」更注重工團運動。
儘管在「朗貝派」待了幾年後,梅朗雄因為對列寧主義的懷疑而被組織排斥,使他最終加入社會黨。但這段經歷給梅朗雄帶來兩個巨大的影響,一是對傳統革命理論和實踐的拒絕。學者讓-努馬·迪康熱(Jean-Numa Ducange)也指出,梅朗雄在接納「民粹主義」之前一直都致力於建立大革命氣質的「社會共和國」(la République sociale),而這反而帶有強烈的法國傳統共和政治的色彩。
後來梅朗雄提出的建立「第六共和國」主張、以及建立「不屈法蘭西」時在網絡上提出的「公民革命」(révolution citoyenne)、對「黃背心」運動的鼎力支持,在這個視角下都可以看作是對法國大革命政治傳統的復歸,正如他自己所說,「我完全是一個雅各賓派」(Je suis totalement jacobin) 。
另外「托派」的一些政治觀點,比如民主集中制、反對官僚主義,也對梅朗雄繼承了下來,並運用到後來自己建立政黨和競選的運作中去。
但和「托派」不同的是,他對正統理論的懷疑,一方面讓他回到法國大革命的政治傳統,另一方面又迫使他不斷吸納新的左翼思想,參考國際左翼的動向,才最終得以在幾次蛻變後成為「左翼民粹主義者」。
而另一個影響,就是「朗貝派」秉持的「進入主義」(Entrisme)策略。這種策略的核心就是「打入」和滲透到同陣營的溫和派、敵對組織和國家機器當中,以圖爭取到更大的力量。雖然梅朗雄並沒有真的參與托派的「滲透」工作,但他的確受託派行事風格的影響,非常擅長在組織內部進行運動,並逐漸對這個組織施加自己的影響力,將它的一部分變得如同自己那般好戰。
1977年梅朗雄加入社會黨的時候,他還是政壇的邊緣人,2008年他離開之時,他的身後已經站了一個政黨。
社會黨孕育出的兩位掘墓人
很容易被忽略的是,2017年和2022年兩次總統大選中,針鋒相對的馬克龍和梅朗雄,一個被稱為「中間派」,一個被稱為「極左」,其實都有相同的社會黨出身。
這兩人各自從社會黨獨立的時候,也各自從社會黨帶走了一批政治力量。甚至可以說,社會黨培養出了兩個掘墓人,一個(馬克龍)牽動自己的右翼,一個(梅朗雄)牽動自己的左翼。
法國社會黨歷史十分悠久,其前身是工人國際法國支部(Section française de l'Internationale ouvrière),而工人國際本身的建立是在1905年,是歐洲左翼資格最老的政黨之一,往上還可以追溯到巴黎公社。
與同樣身為第二國際創始者的德國社會民主黨相比,法國社會黨的派系鬥爭則有著更為複雜且悠久的歷史。黨內左中右派的分分合合應接不暇。
而在梅朗雄剛加入社會黨的七十年代,當時的工人國際法國支部正經歷一場大崩潰,本以為在1968年學生運動後可以收穫大量選票,沒想到在1968年的國會選舉和1969年的總統選舉中,工人國際法國支部大敗。
劇烈的震盪下,工人國際法國支部和幾個黨派共同重組為社會黨,並得到了長期作為戴高樂反對者的左派政治家密特朗(François Mitterrand)的支持,密特朗也隨後成為社會黨第一書記,主導了左翼聯盟(Union de la gauche),帶領社會黨崛起,甚至在1981年成功帶領社會黨入主愛麗舍宮,開啟了十四年的「社會主義總統」時代。
儘管桀驁不馴,但梅朗雄對密特朗的領導相當服膺,在密特朗的第一個任期,他對社會黨也可謂是忠心耿耿。密特朗的第二個總統任期中,由於沒有拿到多數黨席位,所以只能進行「左右共治」,政策也逐漸趨向經濟自由化。梅朗雄和朱利安·德雷(Julien Dray)共同創辦社會主義左派(Gauche socialiste),這是一個社會黨黨內的團體,主張更加激進的左派政策。
但這個階段,梅朗雄還沒有強烈的脫離社會黨的想法。
有兩件事加速了梅朗雄與社會黨的決裂,第一件是密特朗1995年的下台和1996年的去世導致社會黨內派系鬥爭再度激烈。雖然梅朗雄在1997年的黨代會上盡力想要爭取第一書記的職位,但黨內只有不到10%的人支持他,奧朗德最終高票奪得第一書記之位,而梅朗雄與奧朗德沒有達成相應的協議,梅朗雄氣憤地指責奧朗德出爾反爾,奧朗德卻並不承認自己曾經對梅朗雄有過許諾。
更火上澆油的是,長期與他保持同道關係的朱利安·德雷,在2002年因為對美國反恐戰爭的支持而加入奧朗德陣營,「社會主義左派」分崩離析。梅朗雄只好再組織新的黨內政治團體,來凝聚社會黨內左翼的力量。
在《解放報》2012年發表的一篇文章中,一位社會黨官員打比方說,社會黨在密特朗去世後就像是失去一家之主的家庭,而梅朗雄和奧朗德,就是爭奪繼承權的孩子。
第二件事,是當時轟轟烈烈的歐洲經濟一體化讓梅朗雄極為不悅,他並不贊成一個資本自由流動的歐洲,認為這是一種新自由主義方案,而左派並不應該為跨國資本主義買單。社會黨在經濟政策上此時的右轉讓他的態度非常不合時宜,他反對歐洲中央銀行、反對歐元、反對《阿姆斯特丹條約》,他在後來的總統競選中屢次表達對歐盟的牴觸和懷疑,也多少來自那個時候。
最後的導火索,是社會黨內部對2005年《歐洲憲法》公投的態度。雖然社會黨黨內達成決議,支持《歐洲憲法》,但梅朗雄還是因為不願意《憲法》內帶有如此多的新自由主義痕跡而參加了反對《歐洲憲法》的政治運動。他與社會黨高層的關係也因此無法調和,雖然他之後仍留在黨內,但已經貌合神離。
2008年的社會黨蘭斯大會之後,看到社會黨對《里斯本條約》的支持,同時感覺到社會黨左翼已經被邊緣化的梅朗雄正式宣布脫離社會黨,組建「左翼黨」(Parti de gauche),與法共合作,為第二年的歐洲議會選舉做準備。結束了三十多年的社會黨生涯。
整體來看,可以說是社會黨在許多議題上的舉棋不導致了黨內的分裂。在梅朗雄為代表的黨內左派另立門戶之後,社會黨在2012年成功再度登上「王位」,奧朗德擊敗薩科齊,成為第二位左派總統,社會黨也贏得議會多數。
但這個階段的社會黨和奧朗德都走上了聯合中間派的道路,這為社會黨的執政帶來了契機,卻也埋下了無盡的隱患。
畢竟,奧朗德的五年執政十分失敗,早期左傾的社會政策和經濟政策沒有取得效果,後期又走上反移民的右傾道路,臨下台時支持率跌到破紀錄的4%,只能放棄連任。而在他手下當過總統府副秘書長和經濟部長的一位前社會黨內偏右青年,卻乘此機會組建新黨派,瓜分了社會黨右傾後吸引到的大量溫和左派、中間派選民和政治力量。
社會黨在丟掉了自己的「左手」之後,又為他人做嫁衣,丟掉了自己的「右手」。
這位前副秘書長,自然就是在2017年崛起並勝選的馬克龍,2017年5月14日,馬克龍在權力交接儀式上,從老東家奧朗德的手裡,接過了法蘭西總統的職權。
再造左翼:「左翼黨」和「不屈法蘭西」
離開社會黨之後,梅朗雄先是與其他左翼黨派合作,建立「左翼陣線」(Front de gauche),想要凝聚社會黨右傾之後的法國左派,並取代社會黨,重建新的左翼力量。
但這項任務並不容易。
首先是「左翼陣線」的根基建立在「左翼黨」和法共的聯盟之上。雖然當時法共的總書記瑪麗-喬治·比菲(Marie-George Buffet)鼎力支持梅朗雄,甚至在卸任十餘年後,都還在2021年在《巴黎人報》(Le Parisien)上發表文章支持梅朗雄2022年的參選,她的繼任者皮埃爾·洛朗(Pierre Laurent)也對梅朗雄較為支持。但梅朗雄獨斷專行的性格和左翼黨的強勢始終讓法共如坐針氈。
比菲和梅朗雄 / photo cc Place au peuple
「左翼陣線」中的新反資本主義黨同樣也是一個問題,因為它是法共極力想要拉攏的對象,卻始終無法與「左翼陣線」達成全國性的協議。新反資本主義黨始終不接受與社會黨和生態黨的結盟,而法共則想要維持「多元左翼」(la gauche plurielle),儘可能多地拉攏左翼力量。這種態度甚至又會與左翼黨衝突,因為梅朗雄雖然注重生態主義,卻也不想看到與社會黨的聯盟。
另一方面,「左翼陣線」的基本主張中有一條就是廢除《里斯本條約》,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想要退出這項條約的難度越來越大,共同反對《里斯本條約》和自由化歐盟的口號也不夠有號召力。受到社會黨的壓制,「左翼陣線」也不能發揮更大的力量。
「左翼陣線」在2008年建立之後,雖然在歐洲選舉、地方選舉中都拿到了不錯的成績。2012年的總統大選,「左翼陣線」也全力支持梅朗雄,成功吃掉了社會黨的不少選票,但最後成績只能說差強人意。可是在當年的國會選舉中,「左翼陣線」的得票率卻遠低於梅朗雄的個人得票率。
雖然在2012年,「左翼陣線」也吸引許多小的左翼黨派進行共同協商,但聯盟內部名單的分配和結盟的意向始終無法達成統一。2014年市鎮選舉中,法共總書記洛朗想要在巴黎與社會黨結盟的意向更是激怒了梅朗雄。隨著2015年地區選舉時聯盟的破裂,梅朗雄最終在2016年單方面宣布左翼黨退出「左翼陣線」。聯盟內的其他黨派都對此十分不滿,儘管梅朗雄認為責任並不在於他和左翼黨。
夭折的「左翼陣線」讓梅朗雄進一步轉向了民粹主義,他閱讀了許多尚塔爾·墨菲(Chantal Mouffe)的著作,簡單來說,作為「後馬克思主義」的代表人物,墨菲和恩內斯托·拉克勞(Ernesto Laclau)通過發展葛蘭西的「霸權」(hegemony)概念共同提出,階級鬥爭已經沒有意義,現在的社會失去了階級的歸屬感,所剩下的是底層和精英的對立。西班牙的左翼民粹主義政黨「我們能」(Podemos)就深受墨菲和拉克勞的啟發。
在退出「左翼陣線」的同時,「不屈法蘭西」也誕生自一場盛大的網絡運動,轉向民粹主義的梅朗雄用電視、網際網路、博客的形式宣傳自己的理念,並在2016年6月5日在巴黎的史達林格勒戰役廣場舉辦了遊行運動來凝聚支持者們,2017年初,這個運動註冊為政黨,梅朗雄用這個新的政黨來應對2017年的總統選舉。
而幾乎是同時,馬克龍的「前進黨」也在突飛猛進,大大侵蝕社會黨右側。被左右夾攻的社會黨已經沒有足夠的力量去擠壓「極左派」的生存空間,梅朗雄又利用YouTube直播、全息圖、在推特上傳播小遊戲「稅務快打」(Fiscal Kombat)來讓「不屈法蘭西」在年輕人和基層選民中迅速壯大起來。他結合了自己早年的政見,將自己定位成一名帶領人民對抗僵化精英體制、偽民主的總統和金融資本巨鱷的領路人,梅朗雄的另一個政黨左翼黨也積極組織「不屈法蘭西」的活動,就連尚塔爾·墨菲自己都支持「不屈法蘭西」。
梅朗雄的策略毫無疑問是成功的,從10%上下波動的票數,一路碾過社會黨,最終將其踩在腳下,在2022年坐擁近八百萬張選票,近22%,成為左派幾乎是唯一的代言人。這毫無疑問是梅朗雄的成功,卻難以稱讚是左翼政治的成功。
2017年總統大選之後的國會選舉中,梅朗雄糟糕的政治協商能力再一次拖了後腿,「不屈法蘭西」因為難以與法共達成協議,再度動用老辦法,提前與約三十名法共候選人直接商議,惹怒了法共。法共更是發現,「不屈法蘭西」在幾乎每個選區都安排了自己的候選人,而這與法共在選舉中對「不屈法蘭西」的讓路十分不匹配,談判最終破裂。
最終,左翼力量無法團結,致使「前進黨」一路高歌猛進,將議會多數收入囊中,造就了馬克龍沒有後顧之憂的五年「超級總統」任期。
2022年,梅朗雄的行事風格仍然沒有太大的變化,他仍是那個充滿個人魅力,卻也在政治協商上難以變通、唯我獨尊的政治家,很諷刺的是,他因為總統的權力過大想要廢除第五共和國,但他自己卻也是一個需要集中權力的人。或許他更適應總統制,而非需要大量協商的議會民主制。
但是,梅朗雄的總統競選生涯已經結束了——至少他是這樣宣稱的,而高度依賴他個人魅力與能力的「不屈法蘭西」和左翼黨在失去他之後又該如何繼續保持生命力?民粹主義是把雙刃劍,梅朗雄和勒龐雙方選民的可流通性就說明了這一點,他們二人雖然政治觀點南轅北轍,但卻在某些領域(諸如親俄、反建制、民粹主義、敵視歐盟和北約)殊途同歸。而且,如果梅朗雄對社會黨的摧毀只是增強了他個人的力量,而削弱了左翼的,那法國左翼在下一次的總統選舉中,是否也會面對更加兇險的形勢?
結語:「造王者」無處安坐
儘管被稱為「造王者」,但是根據民調,梅朗雄的選民其實大部分都選擇不投票或者投空白票。雖然馬克龍的支持率還是比勒龐要稍高一些,但左翼選民對馬克龍的怨氣難以宣洩。在法國新聞廣播電台(France Info)的採訪中,一位打算第二輪投白票的梅朗雄支持者說:「我的白票是為了明確表示我們的不同意。」(Mon vote blanc, c'est pour faire comprendre qu'on n'est pas d'accord)
各候選人支持者的投票意向 / Ipsos
與此同時,梅朗雄和他的黨派卻也沒有閒著,他已經頻頻發聲,開始為6月的立法選舉造勢。
4月19日,梅朗雄做客BFM TV的節目,在節目中,他不僅攻擊勒龐和馬克龍,還公開聲稱「我請求法國人選舉我為總理」。
「造王者」仍然不希望離開舞台中央。
按照法國的半總統制,如果在6月舉行的立法選舉中,梅朗雄的聯盟能夠奪得多數席位,那不管誰當上法國總統,都只能任命他為政府總理,開啟「左右共治」,政府總理在這種情況下擁有更大的權力,總統的權力會被大幅壓縮。
可是立法選舉的難度,對梅朗雄來說,或許比總統競選要困難得多。和他一起創立左翼黨的馬克·多勒茲(Marc Dolez)在2012年離開左翼黨,並批評梅朗雄聽不進他人的建議。
「他最常批評的是共和國總統和政府,而不是抨擊右派。」多勒茲一針見血地指出。
梅朗雄的好戰性格很多時候的確被濫用在了左翼內部的黨同伐異上,這讓他在左翼內樹敵甚多。4月10日第一輪投票結束後的幾天,梅朗雄就曾呼籲過想要與法共、新反資本主義黨、生態黨建立立法選舉的聯盟,但又要求按照第一輪總統候選人的票數進行席位的比例分配,其他三黨很難答應。
社會黨在經歷了歷史性的慘敗後,在4月19日晚上舉辦一場會議,討論與「不屈法蘭西」的結盟問題。這反倒讓梅朗雄的親信們困惑,他們對《觀點周刊》(Le Point)說:「社會黨是非常清楚的……安妮·伊達爾戈不想和我們一起建立什麼。」而梅朗雄在提及左翼聯盟的時候也刻意避開了社會黨——一個獨自控制了五個大區、二十一個省、五十座三萬人口以上城市的黨。儘管在BFM TV上,梅朗雄聲稱自己的聯盟是完全開放的。
如果他真的能夠做到放下心結與宿怨,拉攏所有左翼黨派、用對方可以接受的方式分配議席、並和社會黨達成一份令人滿意的協議、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左翼力量、動員所有左翼選民為新一次「左右共治」而投票。那或許梅朗雄真的能夠實現他的夙願:「我要做饒勒斯。」(Je fais Jaurès)
讓·饒勒斯(Jean Jaurès),是一位可以將無數矛盾重重的早期社會主義派別團結到一起的法國社會主義運動領袖。
但前提是,梅朗雄真的能做到。
梅朗雄不想安坐在「造王者」的位置上,他仍沒有放棄自己成王的念頭。馬克龍「前進黨」在地區選舉中顯露的疲軟也讓許多黨派都看到了巨大的權力真空。不管馬克龍和勒龐誰會獲勝,都會面臨一場十分艱難的立法選舉。4月24日的第二輪投票或許只是一個開始,而非結束。(責編 / 張希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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