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少東先生是我最為敬重的兄長和朋友,說起來我們相識相知已經有四十年了,而我們的初次見面也非常富有戲劇性。
《紅樓夢新補》
大約在1983年的某一天,在北京新僑飯店舉辦河南作家張之先生的《紅樓夢新補》研討會,我是與會者中最年輕的一個,準確地說我是為研討會服務的一位工作人員,我當時的身份是中國紅樓夢學會秘書處秘書。
記得開會的時候,我自覺地坐在靠近門口最邊上的座位上,這時一位年輕英俊的先生走過來,他悄悄地問我:「同志,張慶善來了嗎?」我一聽樂了,還沒等我說話,他也笑了,他猜出了我就是張慶善。我和任少東先生就是這樣認識的,從此開啟了四十年的兄弟情誼歷程。
去年少東兄就對我說他的學術著作《試解其中味——〈紅樓夢〉總體藝術構思探索》將要出版,希望我能為之作序,我當然是責無旁貸。
說起來,我答應要為少東兄的書寫序,答應了至少十幾年。十幾年了,少東研究《紅樓夢》的書還是沒有出來,當然是事出有因。
「因」在哪裡?原因就在於少東這個人的性格和為人。作為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的資深編審,作為中國紅樓夢學會學術委員會委員和天津紅樓夢研究會的副會長、顧問,幾十年來,少東從未遠離紅學,而是一直默默地為紅學做貢獻,為他人做嫁衣,他無私地幫助別人,尤其為天津紅樓夢研究會做了不少工作,也因此占用了他大量的時間。
當然也不僅如此,他的學術著作遲遲不出,還在少東為人為學的嚴謹認真。他一直對我說,還有幾篇核心文章沒有修改好,不滿意,所以他的書不能出。
這使我想起一位過世的紅學前輩,他就是林冠夫先生。早在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林冠夫先生就發表了好幾篇分量很重的《紅樓夢》版本研究文章,他毫無疑問是紅學界最著名的版本研究專家之一,其古典文學功底之深厚,在中國藝術研究院,在紅學界都是有口皆碑的,但林先生的《紅樓夢版本論》卻遲遲沒有出版。
《紅樓夢版本論》
那時我擔任中國藝術研究院副院長,分管文化藝術出版社的工作,我多次催促過林先生,林先生則說關於甲戌本的研究文章還沒有改好,他嚴肅地說,研究《紅樓夢》版本,說不清楚甲戌本怎麼行?這就是老先生治學嚴謹的表現,少東兄也是這樣。
說到我所認識的任少東,首先湧入我腦海中的一句話——「好人任少東」。少東為人之好是大家一致認可的,他熱心助人,誠心待人,赤心做人,這是少東兄的本色。在我與他四十年的交往中,他對我的幫助就非常多,無論在工作上,還是生活上,都沒少幫助過我。
主持修訂《紅樓夢大辭典》是馮其庸、李希凡兩位先生交給我的一頂非常重要的工作,但我因健康原因和對修訂《紅樓夢大辭典》工作並不是很在行,因此修訂工作遇到很多困難。
《紅樓夢大辭典》
而在《紅樓夢大辭典》修訂工作中,少東兄給予我無私和有力地幫助。少東兄承擔了《紅樓夢大辭典》「上編」的稱謂、職官、典制、禮俗、歲時、詩詞韻文、《紅樓夢》人物和「下編」的《紅樓夢》版本共八類分目的審讀和修訂工作。
他修正了為數頗多的詞條解釋、表述上的錯誤,以及不夠精準的文字;糾正了大量的錯別字和衍奪字、少量歷史年代錯誤;核校了幾乎所有詞條中的引文,校正了相當多的引文中的錯誤;按照辭書標準規範,補上了前兩版引文所缺的引文作者及作者所在朝代。之後又和我一起承擔了《紅樓夢大辭典》的全部通審工作。
此外,他還就《紅樓夢大辭典》排版上(如需要造字、偏旁簡化、版式等)存在的一些特殊情況提出了許多建議。
少東兄深厚的學術功底、淵博的知識、嚴謹的治學精神和對出版業務的熟悉,都為《紅樓夢大辭典》的修訂做出了重要貢獻。對此,我是非常敬佩和感謝的。
在新時期紅學發展中,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作為紅樓夢學刊最早的出版者,為新時期紅學發展做出了不可磨滅的歷史性貢獻。
《紅樓夢學刊》從創刊號開始,就在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出版,主管領導是百花文藝出版社副總編陳玉剛先生,這是一位學問、人品、能力都堪稱是出版界的重量級人物,是一位令人敬佩的前輩。第一個責任編輯是邱思達先生,邱先生為人之忠厚,出版業務之熟悉、工作態度之嚴謹,贏得了大家的尊重。再後來就是任少東先生。
陳玉剛、邱思達、任少東等諸位「天津百花人」為新時期紅學發展做出的貢獻,紅學界是不會忘記他們的。
《紅樓夢學刊》
少東先生曾這樣回憶《紅樓夢學刊》在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出版的情況:
《紅樓夢學刊》第一輯創刊號的版權頁上標註的印數是20000冊,但很快即銷售一空,據說不久即加印到66000冊;到第二輯出版時,版權頁上標註的印數則到74000冊了。
遺憾的是,從第三輯開始,版權頁上不再標註印數,但可以確證的是,在此後的三四年中,《紅樓夢學刊》每一輯的印數都保持著好幾萬。……
創刊後的《紅樓夢學刊》前六年(1979―1984)是由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出版的,最初是季刊,……
在百花文藝出版社共出版了22輯。1984年,百花文藝出版社領導班子調整,《紅樓夢學刊》的編委、百花文藝出版社副總編陳玉剛也調離出版社,……
於是從1985年第一輯,即總第二十三輯開始改由文化藝術出版社出版。
在《紅樓夢學刊》編輯出版的歷程中,我有幸擔任了其中兩輯的編輯工作。1983年6月初,我調到百花文藝出版社,3號報到的當天,便接手了一部書稿,即《紅樓夢學刊》1983年第四輯。當時古典文學編輯室原先負責《紅樓夢學刊》編輯工作的邱思達同志脫產去學習,……
於是在我報到的當天便讓我暫時承接了半年兩輯《紅樓夢學刊》的編輯工作。接到這一輯稿子,我便非常認真地審閱了全。……
之後我又承擔了1984年第一輯的責任編輯,和《紅樓夢學刊》的結緣更加深了一層。因為這兩輯《紅樓夢學刊》是我從事編輯工作的開始,所以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轉自2022年1月22日少東寫給我的信)
我對少東兄的敬重,不僅僅是因為他為人之好,不僅僅是因為他對我幫助很多,不僅僅是因為他為新時期紅學發展做出了積極貢獻。
《試解其中味:〈紅樓夢〉總體藝術構思探索》,任少東著,百花文藝出版社2023年7月版。
我對少東的敬重,還在於他是一位嚴肅、正直、純粹的學者,他做學問之認真、執著令人敬佩,他做學問沒有功利目的令人敬佩,他做學問從不人云亦云,總是有著自己的獨到見解更是令人敬佩。我曾對一些朋友說,現在像少東這樣的人不多了,他的為人為文為友都是令人敬佩的。
少東兄博學多識,學術功底深厚,治學十分嚴謹。他對《紅樓夢》非常熟悉,總是有自己的獨到見解。
少東兄研究《紅樓夢》有一個重要的觀點,就是閱讀與研究《紅樓夢》一定要有「總體藝術構思」的視角和把握,他認為許多細節、情節,如果不從「總體藝術構思」思考,可能只是「螞蟻看象」。
閱讀和研究《紅樓夢》要始終有一個「總體藝術構思」,這無疑對深入認識《紅樓夢》極為重要。
任少東第六屆全國紅樓夢學術研討會論文
他說:
幾十年來,筆者有一個很深的體會,要讀懂《紅樓夢》,真正了解、領悟其中深湛的內蘊,發現字面背後潛藏的深層意涵,殊為不易。我們需要不斷提高自身的文學鑑賞水平和藝術審美能力,需要掌握並擁有更多的古代歷史、文化知識,也就是說,需要一雙能夠儘量洞察更多藝術隱秘的慧眼。
《紅樓夢》中更多深層內在的社會認識價值和美的元素、美的形態,是曹雪芹留給那些有充分準備的、文學素養深厚的讀者和研究者的。
《紅樓夢》的創作與此前的小說創作有一個很大的區別,即作者自己所言(也或許出自評者脂硯齋之口)「字字看來皆是血」,是作者和著至少十年(極有可能不止十年,而是畢生)的血和淚凝結而成的。
高超的寫作技巧和藝術追求使得作者不屑於將自己的創作意圖直接地表露出來,讓人們不必深入思考便一望而知,而是希望「看官」們如同觀賞王羲之的《蘭亭集序》、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和黃公望的《富春山居圖》那樣,深深地沉浸、融入進小說中,透過表面的文字,去體味、品咂作品中的每一個人物——特別是主要人物,他(她)們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行為,他(她)們之間複雜微妙的關係,以及小說中的每一個事件、每一個場景,並且將這些生活和藝術要素全面有機地勾連綰系起來,將其視為一個有機體,進行全方位、系統化、動態的觀照縷析,方能漸漸接近小說的總體藝術構思,以至登堂入室。
總之,我們應當要儘量避免停留在局部、淺層、字面的分析研究上,努力做到從宏觀、整體上全面把握,還需要從人文社會和藝術審美思維上深入地探研小說的精髓,才有可能真正解出「其中味」。
張慶善、任少東參加紅學活動合影
我認為少東的見解是非常重要的,閱讀與研究《紅樓夢》,都要有一個整體總的視角,把一個個故事、一個個人物、一場場活動,乃至一些情節細節,都能聯繫起來,而不是孤立地、零碎地閱讀和研究。
無論是研究前八十回的內容,還是探索前八十回後曹雪芹的「原著」及「探佚」,都要有這樣一個總體藝術構思的把握,這是《紅樓夢》研究一個非常重要的觀點。
一字一句,一人一事,細讀深思,當然有必要,但你如果缺乏對總體藝術構思的觀察把握,你就可能掛一漏萬,甚至難免陷入「自傳」和「索隱」的泥潭。
在這部著作中,《論寶黛釵愛情婚姻悲劇》《賈母與寶黛釵愛情婚姻悲劇》《王熙鳳與寶黛釵愛情婚姻悲劇》《王夫人與寶黛釵愛情婚姻悲劇》《賈元春與寶黛釵愛情婚姻悲劇》《「一從二令三人木」管見——兼論八十回後的一個重要情節》《抄檢大觀園初探》《妙玉性格與命運結局初探》《〈紅樓夢〉探佚方法淺探》等篇,幾乎每一篇文章都有著不同一般的觀點和論述,都是少東多年研讀《紅樓夢》心血的結晶。
多年來,我每次和少東在一起聊天,大部分時間都是在討論《紅樓夢》,他的許多觀點我不知聽了多少遍,可謂耳熟能詳了,而少東的許多見解都使我受益非淺。
電視劇《紅樓夢》中賈母劇照
比如少東對賈母形象的評價就很有獨到見解。他說:「賈母的性格特徵塑造的非常成功,毫不誇張地說,完全達到了藝術典型的高度,是中國文學史上個性最為鮮活獨特、最為血肉豐滿、也最為真實細膩的老夫人、老祖母、老太太的藝術形象。」(任少東《賈母與寶黛釵愛情婚姻悲劇》,載《〈紅樓夢〉與津沽文化研究》第四輯,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22年3月第1版)他認為:「在關於寶玉的婚事,即『木石之盟』還是『金玉良緣』上,賈母的傾向非常明顯。在前八十回中,賈母可以說是黛玉在賈府長輩中的唯一保護人。」(同上)
這個見解,我是完全贊同的。少東認為在前八十回中,明確地表態支持「木石前盟」的,一個是王熙鳳,一個是紫鵑,而恰恰賈母沒有明確地說過一句「支持」寶黛愛情的話,但從王熙鳳和紫鵑的話里,我們都能感到賈母的「支持」態度。而賈母對寶玉、黛玉那種不同一般的疼愛、關心,更是溢於言表,毋庸置疑。
《紅樓夢》第三十五回賈母說了這樣一段話:
提起姊妹,不是我當著姨太太的面奉承,千真萬真,從我們家四個女孩兒算起,全不如寶丫頭。
賈母嘴裡說的「我們家四個女孩兒」指的都是誰,多少年來,許多人都認為是指賈府里的四位姑娘:元、迎、探、惜。
有的認為賈母褒讚寶釵,是表明她對寶玉的婚事早已拿定了主意,便是和尚早已說了的「金玉姻緣」。還有的認為賈母、鳳姐兒與整個四大家族的統治者一樣,出於共同的家族利益,扼殺了寶黛愛情。由此可見,「我們家四個女孩兒」指的是誰,對如何認識《紅樓夢》關係很大。
郵票《賈母接外孫女》
我以前讀書,沒有注意到這個「細節」,也沒有意識到這是一個很重要的問題。多年來少東沒少給我講過他的觀點,才使我意識到搞清楚「四個女孩兒」指誰,關係到賈母對黛、釵態度的大問題。
多年來少東一直堅持這樣的觀點:「四個女孩兒」指的是黛玉和迎春、探春、惜春,並不包括元春。
少東的辨析是非常有說服力的。他指出,一是元春與賈母的關係是君臣之間的關係,做了皇貴妃的元春,與賈母的關係已超越了一般社會上的血緣倫理關係,這在元春省親時,賈母、王夫人等都要向元春下跪便足以說明她們之間的關係;二是如果賈母所說的「我們家四個女孩兒」包括元春,那賈母敢說元春也「不如寶丫頭」嗎?這顯然是絕不可能的。
戴敦邦繪賈母
他進一步指出:
第三十五回賈母所說「從我們家四個女孩兒算起,全不如寶丫頭」。這「我們家四個女孩兒」中藏著黛玉,卻並不包括元春,作者正是運用了「畫家煙雲模糊」法,同時也是「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之法。
令人嘆息的是,卻「瞞蔽」了從後四十回續書作者到二百年來不知多少紅學研究者,都將這「我們家四個女孩兒」誤讀為元迎探惜四姐妹,從而得出賈母偏愛寶釵、不喜黛玉的錯誤結論,由此構成了賈母對黛玉態度改變的基礎,同時也為一向承順賈母的鳳姐兒設計出「掉包計」做出鋪墊,於是導致出大大背離了曹雪芹的總體藝術構思。(同上)
少東認為:「賈母此時這裡說的這句話,可以說既含蓄、委婉,又十分明確地表明:黛玉是我們賈家自家人。」言外之意,薛寶釵不是。
賈母對黛玉與寶釵的態度不同是顯而易見的,在前八十回中,賈母雖然沒有說過一句支持「木石姻緣」的話,但傾向和態度是十分明顯的。沒有賈母的「態度」,王熙鳳敢拿林黛玉的婚姻大事開玩笑嗎?甚至連興兒、紫鵑都十分清楚老太太的心事,可見賈母支持木石姻緣不是一個秘密。
或許有人會說,賈母不是給寶釵過了生日了嗎?她為什麼不專門給黛玉過生日,而要給寶釵過生日?這難道不是賈母厚寶釵而薄黛玉的證明嗎?
其實,賈母要給寶釵過生日,與其說是「喜愛」,不如說是「客氣」,這與賈母所說的「從我們家四個女孩兒算起,全不如寶丫頭」的話意思是一樣的,表面上看是讚賞寶釵,實際上是告訴大家黛玉在她的心裡位置更為親近。
電視劇《紅樓夢》中薛寶釵劇照
《紅樓夢》第五十四回「史太君破陳腐舊套」,又是一件很有爭議的「公案」。兩個女先生說《鳳求鸞》,被賈母批駁了一頓,賈母笑道:
這些書都是一個套子,左不過是些佳人才子,最沒趣兒。把人家女兒說的那樣壞,還說是佳人,編的連影兒也沒有了。開口都是書香門第,父親不是尚書就是宰相,生一個小姐必是愛如珍寶。這小姐必是通文知禮,無所不曉,竟是個絕代佳人。只一見了一個清俊的男人,不管是親是友,便想起終身大事來,父母也忘了,書禮也忘了,鬼不成鬼,賊不成賊,那一點兒是佳人?便是滿腹文章,做出這些事來,也算不得是佳人了。……
可知那編書的是自己塞了自己的嘴。再者,既說是仕宦書香大家小姐都知禮讀書,連夫人都知書識禮,便是告老還家,自然這樣大家人口不少,奶母丫鬟服侍小姐的人不少,怎麼這些書上,凡是這樣的事,就只小姐和緊跟的一個丫鬟?你們白想想,那些人都是管什麼的?可是前言不答後語?
對這一段描寫,在探討賈母對待寶黛愛情的態度問題上,又是一個頗有爭議的話題。不少人認為,賈母明是批駁女先生,實際上是「批駁」林黛玉,尤其是那句「只一見了一個清俊的男人」的話,就是針對林黛玉的。
程乙本《紅樓夢》賈母繡像
少東則認為這完全是錯誤的理解,他認為賈母的「批駁」與第一回石頭的批駁是一致的。
石頭對空空道人說:「至若佳人才子等書,則又千部共出一套,且其中終不能不涉於淫濫,以致滿紙潘安、子建、西子、文君,……不比那些胡牽亂扯忽離忽遇,滿紙才人淑女、子建文君、紅娘小玉等通共熟套之舊稿。」
正如回目所說,賈母是「破陳腐舊套」,根本與林黛玉無關。因為黛玉與寶玉的感情是建立在青梅竹馬的生活過程中,是建立在共同的思想基礎之上,林黛玉並不是「只一見了一個清俊的男人」就想到終身大事的姑娘。
少東先生還注意到這樣一個細節,就在賈府聽完書、看完戲、要放鞭炮之時,因為林黛玉「稟氣柔弱,不禁畢駁之聲,賈母便摟他在懷中」,可見賈母對黛玉的憐愛之深。
少東做學問就是這樣既有全局視野,又細膩認真,多獨出己見,不人云亦云,表現出嚴謹的治學態度和雄辯的分析能力。
少東兄關於大觀園的建設與元春省親關係的分析,也是非常值得關注的。他認為曹雪芹花費了整整兩回的篇幅描寫元妃省親的隆重場面和整個過程,這是小說前八十回中元春惟一的一次正式出場。
趙國經、王美芳繪金陵十二釵之元春
作者這樣讓賈元春「閃亮」登場,是出於整體構思的需要,也深有含義,在《紅樓夢》全書結構中,起著很重要的作用。作者的「深意」在哪裡呢?
少東在細緻地分析了元妃省親的描寫之後,認為元春這一次正式出場的使命主要有五點:
一是賦予大觀園的建造以非常充分的理由和鋪墊,從而給寶玉和眾裙釵(包括眾多丫鬟們)以展現各自人物形象、性格特徵和生活狀態、感情歷程的絕妙而又完美的典型環境。
二是濃墨重筆地渲染了元春至高無上、極其尊崇的身份、地位,尤其是通過省親過程中,身為元妃祖母的賈母曾兩次跪拜自己的孫女,既形象生動、又真實確鑿地表明,在小說展示的那個時代,皇權是遠遠超越血緣倫理關係的。
第三,突出描寫了元妃對寶玉的關愛,同時高度肯定了寶玉的才華,也肯定了寶釵和黛玉的詩才。
第四,通過元妃命題做詩,極其隱晦、委婉地暗示了元妃對黛玉的否定性傾向;他還結合第二十八回端午節元春賜物,唯獨寶玉與寶釵的完全一樣,從而非常明顯地表露出元妃在寶玉未來配偶的選擇上傾向於寶釵的意圖。
連環畫《元妃省親》
第五,元妃省親讓賈府呈現出「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的全盛景象,這也為最後賈府徹底衰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作出了強烈的對比和反襯。
對少東先生的分析,你贊同嗎?我是很贊同的,有了這樣的分析,人們再看「元妃省親」的故事,你的認識一定會更為深刻。
少東對「元妃省親」的分析,並沒有到此為止,他細心地注意到,元妃省親有「兩次肯定性的表態」和「三處否定性的表態」。少東先生的細膩分析,對我們是很有啟發的。
少東認為:「元妃在整個省親過程中,有兩次肯定性的表態:一是對寶玉所作大觀園的題額與楹聯;二是對寶釵、黛玉命題所作詠大觀園詩中表現出的才華,其中黛玉悄悄替寶玉寫的詠浣葛山莊的《杏簾在望》一詩,元妃並不知道系黛玉所作,贊其為「前三首之冠」,更突出了黛玉的才情。」
那麼,元春省親三處否定性的表態是什麼呢?一是命將大觀樓前牌坊上臨時命名的「天仙寶境」四字換為「省親別墅」;二是游賞大觀園中見到此前寶玉為花港石洞所題「蓼汀花漵」時說道:「『花漵』二字便妥,何必『蓼汀』?」三是將寶玉為怡紅院所題匾額「紅香綠玉」改作「怡紅快綠」。
元春省親這三次否定性的表態,到底有什麼深刻含義呢?少東認為:第一個否定應該是元妃覺得「天仙寶境」有過於張揚之嫌,故改為較為平實的「省親別墅」。關於第二個否定,少東說尚看不出其中有何深意。
郵票《元春省親》
他認為第三個否定最為重要,多數學者認為元妃不喜「綠玉」,其中隱晦地表達了不喜「黛玉」的寓意,結合端午節元妃賜物,唯獨寶玉和寶釵的完全一樣,這樣的觀點應該是立得住的。
少東兄對「探佚」的觀點,我也是很贊同的。他認為:
至於紅學探佚,筆者認為其研究方向是完全正確的,也是十分必要的,因為現存的後四十回續書很大程度上背離了曹雪芹創作的前八十回的總體藝術構思,從而大大降低了《紅樓夢》的社會認識價值和審美藝術成就。
如果能夠通過探佚,探討出原著八十回後的主要故事情節脈絡和發展走向,以及主要人物最終的命運結局,必將大大拓展《紅樓夢》這部曠古名著所反映的社會現實生活的深度和審美藝術成就的高度。
但迄今為止,探佚學者的思路、方法卻令人難以接受。……即截至目前,所有探佚方面論著的研究路徑大都脫離了《紅樓夢》的整體人物形象體系、主要人物的性格特徵及其合乎邏輯的發展,也脫離了小說的故事情節主線。
這些探佚學者或者依據小說中的個別情節、細節,個別人物的名字、語句,或者依據脂批提示的八十回後的個別情節線索,孤立地加以分析,再加上一些明顯背離現實主義文學創作規律和藝術辯證法的想像,便輕易地得出牽強附會、似是而非、完全不成系統的結論。
也正因為如此,許多探佚學者的觀點都難以為眾多紅學研究者和愛好者普遍接受,遭到一些詬病。
《石頭記探佚》
少東認為,探求小說原著後三十回的主要故事內容和情節線索,有四個方面的重要途徑。
一是賈寶玉夢遊太虛幻境時所看到的薄命司金陵十二釵正冊、副冊、又副冊的判詞、判圖和十四支[紅樓夢曲]。因為作者在這些判詞、判圖和曲子中隱括了賈寶玉和金陵十二釵的主要性格特徵和最終命運結局,故而分量是最重的。
其次是作者在小說前八十回中所預設的數量眾多的伏筆伏線和隱寓暗示。
第三,脂硯齋等在書中所作批語留下的數量同樣眾多的有關八十回後的故事內容和情節線索。
第四,也是最為重要的是,曹雪芹在創作《紅樓夢》時所遵循的現實主義創作的方法、要求和規律,亦即前八十回中已經形成並已基本固化的整體人物形象的性格基調和主要特徵及其合乎邏輯的發展演變,還有在此基礎上故事脈絡、情節線索合乎生活情理的發展、演進。
少東的文章中列舉了很多事例,他的分析很細,也很有道理,可以幫助我們「探索」佚失的曹雪芹原著應該是什麼樣的。
少東提出,探佚研究,不能脫離《紅樓夢》的整體人物形象體系、主要人物的性格特徵及其合乎邏輯的發展,不能脫離小說的故事情節主線。
這個觀點無疑是非常重要的。他提出人物性格和人物關係合乎邏輯的發展、故事情節的描寫與真實的社會現實生活高度相符、藝術風格和文筆特色前後高度統一等等,在探佚中應該予以高度的重視。唯有這樣,探佚成果才能離「曹雪芹原著面貌」越來越近。
剪紙王熙鳳
關於王熙鳳的命運和結局,是《紅樓夢》人物研究中的大題目,特別是「判詞」中的「一從二令三人木」,可謂眾說紛紜,至今也沒有一種解讀能夠得到大家的認可。
少東先生也提出了自己的解讀,我認為是很值得重視的一種見解。他認為一從二令三人木的「一從」,只能作「自從」解。「二令」為「冷」,「三人木」則組成「人來」兩個字。「一從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這兩句判詞可以歸納為「自從冷人來,鳳姐就垮台」。
這個導致鳳姐兒最終垮台的「冷人」不是別人,正是曹雪芹在作品中著意刻劃的另一個主人公,即那個吃「冷香丸」長大的「冷美人」薛寶釵。自從「冷美人」薛寶釵以「寶二奶奶」的身份正式「來」到賈府,失去了靠山的鳳姐兒便從權勢和地位的頂峰上急劇跌落下來,當年不可一世的賈府管家娘子,最終只落得身敗名裂、徹底垮台的悲慘下場。
坦率地說,我並不完全同意少東兄的觀點,我一直認為「一從二令三人木」中,只有「三人木」是用了猜字法。「一從」即自從,「二令」什麼意思?說不出來。既然「一從」不是用的猜字法,「二令」就不可能是用了猜字法。「三人木」就是一個「休」字。王熙鳳只有被「休」了,才會「哭向金陵」回娘家去。「哭向金陵事更哀」很可能是說被休掉的王熙鳳回到了娘家,又遭娘家出事(如被抄等),而王熙鳳的幾樁命案事發,結果王熙鳳的結局不是一般的悽慘。
趙成偉繪王熙鳳
這當然是我的大膽假設。儘管我們兩人的看法不盡相同,但我認為少東兄的分析研究深入精細,在當下種種的解讀中,「任少東說」似乎更合乎情理,至少對進一步探討「一從二令三人木」提供了一個新的思路,這是值得肯定的。
在我認真地閱讀了少東兄的每一篇文章之後,我深深地感受到這本專著沉甸甸的分量,給了我許多啟發,多有受益,這無疑是新時代紅學的重要收穫。相信少東兄的大作一定會受到廣大讀者的喜愛。
我希望有更多的紅學家寫出這樣的學術著作,能給廣大讀者閱讀《紅樓夢》以啟示和幫助。推動《紅樓夢》的當代傳播,深入認識《紅樓夢》的偉大和文化價值及其深邃的文化內涵,提高人們的審美情趣,加深對社會、對人生的認知,凝聚民族自信心自豪感,繁榮社會主義文化藝術,這就是紅學研究的目的和任務。是為序!
2023年4月9日於北京惠新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