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梅戲是以安慶方言演唱的安徽省地方劇種。最早記載黃梅戲的文獻是,清光緒五年(1879)10月14日上海《申報》上,關於每年在安慶關外「黃梅淫戲」(黃梅調)演出的報道[1]。
1879年上海《申報》的報道
當時的黃梅調已經是正規劇種。著名音樂家張銳,1954年在安慶學習安徽黃梅調時的日記中寫道:「老腔的節奏較簡單,音域也較小,曲調變化也不大,但卻帶有濃厚的鄉土味道,特別是當地群眾用安慶話唱起來,聽了覺得自然、樸素、清切……老腔更接近民歌一些……太湖一帶的唱腔還帶有山歌味道……。」[2]
1956年,由安徽省黃梅戲劇團演員嚴鳳英和王少舫主演的黃梅戲電影《天仙配》,公開上映,黃梅戲開始從安徽走向全國[3]。
關於黃梅戲的起源地,目前還存在爭議,「安徽安慶」[4][5] 和「湖北黃梅」[6][7] 兩說並存。
戲曲研究專家和音樂家王兆干撰寫的《黃梅戲音樂》(1957年),是第一本黃梅戲研究專著,具有重要的學術價值。
《黃梅戲音樂》
該書的第一章「關於黃梅戲及其音樂的歷史沿革」中寫道:「黃梅戲是從農村中成長起來的民間小戲,史籍上找不到關於它的記載,它的發生、發展情形,很難從現成的材料中找出線索,加以肯定。」[8]
因當時條件所限,王兆乾沒有深究黃梅戲古代文獻史料,所以該書中關於黃梅戲起源的考證有一定的局限性。
在信息技術發達的今天,黃梅戲相關的古籍史料陸續被發現。黃梅戲溯源,屬於文化史考證範疇,研究者理應以科學求真求實的態度,慎重探究。
遺憾的是,在該領域,有些史料被嫁接或篡改,甚至還出現了一些憑空杜撰的「史料」。這些被人為加工裁剪的偽史料,混淆視聽,甚至以訛傳訛,導致黃梅戲起源地爭議不斷,無法形成定論。
本文首先甄別出與黃梅戲溯源研究直接相關的偽史料,然後分別對「湖北黃梅說」和「安徽安慶說」所依據的核心文獻史料進行剖析,進一步為黃梅戲溯源。
《黃梅戲起源》
一、黃梅戲偽史料的甄別
黃梅戲溯源研究中,有的史料的出處被更改。學者桂靖雷的論文《黃梅採茶戲流行區域歷史文獻資料輯錄》[9]中,有段記載:「近俗以十五日為燈節,有所謂花燈者,妝飾男婦,沿門唱楊花柳曲及荷花採茶等歌,摘自光緒二年《黃梅縣誌》。」
筆者查閱了光緒二年(1876)《黃梅縣誌》,發現該志中根本沒有上述記載。進一步檢索發現,該記載的內容來源於民國十年(1921)《湖北通志》卷二十一「風俗」篇[10],如圖一所示。
民國十年(1921年)《湖北通志》中關於採茶的記載(紅色框內部分)
光緒二年(1876)《黃梅縣誌》卷六「風俗」中,有「上元夕張燈」的記載[11],但沒有採茶演藝的內容。
黃梅戲溯源研究中,有的史料的內容被修改並添加了新內容。1991年,學者桂遇秋,從清代江西文人何元炳的詩集《焦桐別墅詩草》中,找了一首採茶詩:「揀得新茶綺綠窗,下河調子賽無雙。如今不唱江南曲,都作黃梅縣裡腔。」[12]
筆者查閱了何元炳的《焦桐別墅詩草》詩集,並獲得了記載有「都作黃梅縣裡腔」頁面的照片,如圖所示。
清代何元炳卷四首頁和第六頁《採茶曲》拍照件(源自江西省圖書館)
該詩是詩集的卷四中七言絕組詩《採茶曲》中的第六首。對照圖二和桂遇秋論文中的詩句,不難發現,桂遇秋作了三處改動:
1)第一句的「倚綠窗」被改為「綺綠窗」;2)第三句的「如何」被改為「如今」;3)添加了「下河調(黃梅腔)標題」。「倚」變成「綺」也可能是因為排版錯誤,但另外兩處的改動是無疑的。
桂遇秋的論文中,在何元炳詩作的基礎上「創作」了新詩《下河調(黃梅腔)》,並認定詩中的「下河調」為劇種名並等同於黃梅腔,試圖證明清同治年間黃梅採茶戲已存在,並已在贛東北地區傳播[13]。
結合《採茶曲》組詩的最後一句「預祝蒙山嶺上春」的「蒙山」以及詩中「江南」等地理信息,又因為何元炳是江西人,我們可以推斷,該詩是何元炳在江西「蒙山」(在新余市和宜春市之間)一帶旅遊時,聽到了「揀得新茶」的茶農演唱採茶歌后所作。
由於新余和宜春地處贛江下游,詩中「下河調子」可能是贛江下游的調子。同處贛江下游的南昌市新建縣,至今還保留了採茶戲中的下河調[14]。「都作黃梅縣裡腔」,可能是因為,何元炳當時遇見了很多從湖北黃梅縣來江西「蒙山」一帶務工的茶農,這些茶農都演唱著黃梅縣的採茶歌。
值得注意的是,茶山上的採茶歌不是採茶戲,而且該詩與安徽無關[15]。
《採茶戲研究》
2009年,學者桂也丹未作深究,直接引用桂遇秋的新詩,並聲稱「這首詩為後人研究黃梅戲的歷史淵源,提供了有力的佐證」[16]。這樣的引用和推論,實為以訛傳訛。
黃梅戲溯源研究中, 還出現了憑空杜撰的偽史料。學者屈桂春在論文《黃梅戲由鄂入皖原因探析》中寫道:「據清《黃梅縣誌》載:乾隆三十九年(1774),湖北黃梅 『洪水橫溢,江堤盡潰,災民眾出』。」[17]
筆者查閱了清光緒二年(1876)《黃梅縣誌》卷三十七「祥異」篇[18],發現乾隆三十九年(1774年)黃梅縣既沒有發生水災,也沒有發生旱災,如圖所示。
清光緒二年《黃梅縣誌》卷三十七「祥異」第四頁
而且,記錄了清乾隆年間「祥異」的兩部《黃梅縣誌》(乾隆五十四年和光緒二年)中,都沒有「洪水橫溢,江堤盡潰,災民眾出」的記載。
從圖還可以看出,乾隆五十年(1785年),黃梅縣大旱;乾隆五十一年(1786年),黃梅縣既沒有大水,也沒有大旱。因此,乾隆五十年和五十一年黃梅縣發大水的「傳說」[19][20],與清道光二年《黃梅縣誌》上的記載相悖。
安徽宿松縣,與湖北黃梅縣接壤,但相對於黃梅縣,地處長江下游。從乾隆十九年(1754年)到道光三十年(1850年),宿松縣發生水災20次,黃梅縣發生水災19次,黃梅縣發生水災的同時,宿松縣也發生水災[21]。如果黃梅縣災民要逃往安慶地區,宿松縣是必經之地,所以,「大水衝來了黃梅戲」,是水話。[22]
以上甄別出的偽史料,如不深究,不容易被發現。在此逐一列出,供研究人員參考,希望能引起戲曲研究專家們的重視。
二、「湖北黃梅說」史料證據的剖析
「湖北黃梅說」的主要論點是:清乾隆年間,黃梅縣水災頻發,逃水荒的災民來到安徽安慶地區,用賣唱的方式乞討為生。安慶地區的藝人們,在黃梅縣災民傳來的採茶歌的基礎上,發展了黃梅調劇種。
上文所述的偽史料均與「湖北黃梅說」有關,第三個偽史料已經否定了「湖北黃梅說」。為了慎重起見,下面進一步對「湖北黃梅說」依據的核心文獻史料進行剖析。
《黃梅戲史話》
道光九年(1829)別齊霖有一首竹枝詞:「多雲山上稻蓀多,太白湖中魚雲波。相約今年酬社主,村村齊唱採茶歌。— 邑喜采本縣近事,附會其詞,演唱採茶歌。」[23] 筆者已考證,此詩無誤。
道光元年(1821)《天門縣誌》卷之十九「選舉」中記載道:「別文榽,號齊霖,拔貢,黃梅訓導,河南內黃縣知縣」[24]。該詩中的「社主」與何元炳《採茶曲》的第一句詩中的「社公社母」(見上圖)應該是一個意思。
眾所周知,採茶歌與「以歌舞演故事」的採茶戲有著本質的區別[25][26]。在清代,採茶戲是遭官方禁演的淫戲。當年在黃梅縣任訓導的別齊霖,是不可能讚頌採茶戲的。
然而,採茶歌屬於民歌範疇,自古就受到文人墨客的青睞[27]。詩中「酬社主」方式是唱採茶歌而不是唱採茶戲。「村村齊唱採茶歌」只能說明,清代黃梅縣採茶歌盛行。但是,從採茶歌到採茶戲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清代同治年間何元炳的「都作黃梅縣裡腔」詩句,也被當作「湖北黃梅說」的一個史料依據。實際上,如上文所述,該詩只能作為江西「蒙山」一帶茶山上有過黃梅縣茶歌演唱的證明。
《贛南民歌與採茶曲牌研究》
茶山上的茶歌,是茶農在勞動過程中或休息時,為了解乏而演唱的山歌,而不是「以歌舞演故事」的採茶戲。桂遇秋的「茶山上相互競唱採茶戲」的觀點[28],存在概念性的錯誤。因此,這首詩不能作為清代同治年間黃梅縣存在採茶戲的證明。
眾所周知,全國各地產茶的地區都有採茶歌。清雍正七年(1729)《六安州志》卷之四「山川」中,收錄了順治年間進士徐致覺的一首詩:「 …… 竹箭萬竿非渭水,村墟一帶盡流沙。風光只有春三月,處處山頭唱採茶」。[29]安徽六安的「處處山頭唱採茶」、湖北黃梅的「村村齊唱採茶歌」和「都作黃梅縣裡腔」,說的只是採茶歌,而不是採茶戲,都不能作為黃梅戲起源地的依據。
民國十年(1921年)《宿松縣誌》中的關於黃梅縣採茶戲的最早記載,也常被當作「湖北黃梅說」的一個史料依據。
該志卷十九「實業」中記載道:「邑境西南,與黃梅接壤,梅俗好演採茶小戲,亦稱黃梅戲,其實則為誨淫之劇品。邑青年子弟,當逢場作戲時,亦或有習之者然」[30]。該記載中的「黃梅戲」,只是黃梅縣「採茶小戲」的簡稱而已,而不是當時的安徽黃梅調。
民國考古學家程演生在《皖優譜》(1939年)中「(黃梅調)他省無此戲也」的表述[31],以及音樂家王民基在《黃梅採茶戲唱腔集》(1959年)中「黃梅採茶戲是我省優秀地方戲劇種之一……目前為了滿足社會需要,演出移植了很多劇目,唱安徽黃梅調」的記載[32],表明黃梅採茶戲與安徽黃梅調是兩個不同的劇種。
《皖優譜》
相對於安徽黃梅調,黃梅縣採茶戲的最早記載晚了42年,所以1921年《宿松縣誌》中的記載不能作為安徽黃梅調的起源依據。
綜上所述,在安徽黃梅調被《申報》最先報道的1879年之前,史料中未見有黃梅縣採茶戲的記載。清乾隆年間黃梅縣災民向安慶地區傳播採茶歌的說法,與官方誌書上的水災記錄相悖。
全國各地產茶的地區都有採茶歌,清代詩歌中有關黃梅縣採茶歌的記載,僅為黃梅縣在清代有採茶歌演唱的證明。採茶歌與「以歌舞演故事」為特徵的採茶戲有著本質的區別。因此,建立在部分偽史料基礎上的「湖北黃梅說」不能成立。
三、「安徽安慶說」史料證據剖析
黃梅戲是用安慶方言演唱的安徽省地方劇種,是從安徽走向全國的。這是不爭的事實。黃梅戲研究者王秋貴等通過田野調查發現,黃梅戲的聲腔以安慶民歌為基調,黃梅戲吸收的不少民歌早在黃梅戲誕生之前就已經在安慶地區流行[33]。
《安慶黃梅戲》
黃梅戲是否起源於安慶,還需要可靠的古籍史料支撐才能予以澄清。下面對「安徽安慶說」依據的主要史料證進行剖析。
安慶地區自古文化底蘊深厚,詩歌戲曲歷史悠久。安慶地區的潛山市和懷寧縣是中國文學史上第一篇長篇敘事詩《孔雀東南飛》的故事發生地。「孔雀東南飛傳說」於2014年入選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元代至正十六年(1356),余闕在《城隍廟碑記》中有「吹簫伐鼓,張百戲」的記載[34] 。
在安慶地區,茶業自古興盛。清康熙二十二年(1682年)《安慶府志》卷之五「物產」記載道:「茶,六邑俱有,以桐之龍山、潛之閔山者為最。」[35] 唐代詩人薛能有詩作《謝劉相公寄天柱茶》,讚美舒州天柱茶[36]。安慶地區在唐代為舒州,州治在現在的潛山市。
在安徽大別山區和皖南山區,採茶歌豐盛,在採茶季節,茶山上茶歌四起[37]。另外,在清代,安慶地區還流行「樵歌」和「田歌」。
清康熙二十二(1682年)《桐城縣誌》卷之八「藝文」中收錄了張驊的詩作《桐梓晴嵐(桐山八景)》,其中寫道:「樵歌遠間田歌岀,潭影常澄嵐影明」[38]。
清道光五年(1825年)《懷寧縣誌》卷之九「風俗」中記載道:「每播種之時,主伯亞旅,一人發聲,眾耦齊和,長吟曼引,比興雜陳,因聲尋義,宛然竹枝,至治之象,溢於隴畝」。[39] 「一人發聲,眾耦齊和」與早期黃梅戲「一唱眾和」的演唱形式是一致的。
《湯顯祖集全編》
明代戲曲家湯顯祖在《宜黃縣戲神清源師廟記》中說:「至嘉靖,弋陽之調絕,變為樂平,為徽青陽」[40]。明嘉靖年間,江西弋陽腔,在與安慶僅有一江之隔的青陽縣,演變成青陽腔。青陽腔對黃梅戲的誕生起到了哺育作用。
早期黃梅戲的「一唱眾和、僅用鑼鼓伴奏」的特徵,以及《天仙配》等傳統劇目,是從安徽青陽腔繼承和移植過來的[41]。黃梅戲初創時期,在劇目、班社、演員、語言特徵等方面,深受潛山彈腔的影響[42]。
清康熙六十年(1721)《安慶府志》卷之六「風俗」中記載道:「元宵街市,懸放花燈,其名有鰲山、走馬之類,又制為龍燈,長數丈,明炬環繞,或裝俳優假面之戲。」[43] 現今的貴池儺戲,也是一種「俳優假面之戲」。王兆干發現,貴池儺戲中的儺腔,以唱採茶歌為主。[44]
清道光五年(1825)《懷寧縣誌》卷之九「風俗」中記載道:「自人日至元夕,鄉中無夜無燈,或龍、或獅、或採茶、或走馬......」[45]。元宵(元夕)燈會上的採茶表演,比較接近「以歌舞演故事」的採茶戲,與茶山的「採茶歌」有著本質的區別。在清代,安慶同為安徽省、安慶府和懷寧縣的政府所在地。
清道光八年(1828)《宿松縣誌》卷二「風俗」中記載道:「十月立冬後,上冢增土,始修築塘堰.是月,樹麥已畢,農功寢息,報賽漸興,吹豳擊鼓,近或雜以新聲,溺情惑志,號日採茶,長老擯斥,亦絀鄭之意雲」[46]。「溺情惑志」和「長老擯斥」,說明道光年間宿松縣的採茶演藝,有故事的表演,與「以歌舞演故事」為特徵的採茶戲比較接近。
《歷史·構成·現狀黃梅戲的親緣劇種》
最早記載黃梅戲的文獻是,清光緒五年(1879)10月14日上海《申報》第 2 版上篇名為《黃梅淫戲》的一則報道[47]:「皖省北關外,每年有演唱黃梅調小戲者,一班有二十餘人,並無新奇足以動人耳目。惟正戲後總有一、二出小戲,花旦、小丑演出百般醜態,與江省之花鼓戲無甚差別。少年子弟及鄉僻婦女皆喜聽之,傷風敗俗莫此為甚。… 屢經地方官示禁,終不能絕。刻下已屆秋成,又將復熾,有地方之責者宜禁之於早也。」
皖省北是指當時的安徽省省會安慶。「每年」表示黃梅調在安慶關外已演多年。因為有「正戲」和「小戲」之分,有「花旦」和「小丑」之分,一個戲班有二十餘人,所以,黃梅調在1879年已是正規劇種。
清光緒年間,安徽潛山文人王浣溪的「觀戲詩」的詩序中寫道:「采籃戲所演故事,本屬無稽,然聲雖淫,而事有近正者,因戲系以詩焉」。[48]
該史料表明,在安徽潛山一帶,在清末所演的「淫戲」被稱為「采籃戲」。該「觀戲詩」中所述內容,與《桐城奇案》、《天仙配》、《羅帕記》、《雙合鏡》和《山伯訪友》等黃梅戲傳統劇目的內容接近,表明潛山一帶的「采籃戲」的大戲在清末已經定型、成熟。
清光緒十三年(1887年)3月13日,上海《申報》上記載了九江府治門外「淫戲惑人」一事:「九江小東門岳師門外一帶,近有游棍於每晚二更後演唱採茶戲……」。[49]值得注意的是,清末與湖北黃梅縣僅有一江之隔的九江一帶的「淫戲」被稱為「採茶戲」,而不是「黃梅調」。因此,「黃梅調」或「黃梅淫戲」是清末安慶懷寧一帶的「淫戲」的特定稱謂。
1917年2月10日,《民國日報》第8版「安慶·省門採風錄」中記載道:「北門外火藥庫旁,有汪家庭汪家興等,於夏曆十一夜邀集多人演唱黃梅戲……」[50] 該報道,最先直接使用了「黃梅戲」一詞來描述安慶一帶的戲曲活動。
程演生
民國考古學家程演生,研究了民國時期黃梅調的分布情況和屬性,在其專著《皖優譜》(1938年)中記載道:「今皖上各地鄉村中,江以南亦有之,有所謂草台小戲者,所唱皆黃梅調。戲極淫靡, 演來頗窮形盡相,鄉民及游手子弟莫不樂觀之。但不用以酬神,官中往往嚴禁搬演,他省無此戲也。」[51] 可見,民國時期黃梅調主要分別在安慶地區和安徽省的江南地區。
程演生,曾任北京大學教授、《新青年》編輯、安徽大學校長和安徽通志館副館長,精通戲曲,治學嚴謹,肯定不會是出於功利的目的,把戲極淫靡並且遭官方禁演的黃梅調劇種,說成是安徽省獨有的(「他省無此戲也」)。
因為清代安慶地區的黃梅調「傷風敗俗」且「戲極淫靡」,所以1879年《申報》上稱黃梅調為「黃梅淫戲」。
在清代,起源於民間歌舞的並且遭官方禁演的「淫戲」劇種有很多,如倒七戲(安徽廬劇的前身)、採茶戲、花鼓戲和三角班等。這些劇種都不是用地名來命名的,其原因可能與當時的社會意識形態有關。
安慶的黃梅調和湖北省黃梅縣碰巧同名,但不能僅根據「黃梅」二字,來推斷黃梅戲的起源地為黃梅縣。在黃梅調被上海申報首次報道的1879年之前,安慶地區就已經將「黃梅」二字用于山名和庵名。
清康熙六十年(1721)《安慶府志》卷之二「山川」中記載道:「黃梅山,西北四十里,深郁,多杉木、修竹」;卷之四「寺觀」中記載道:「黃梅菴,在石鏡山,邑人阮堅之,建石濮閣。」[52] 黃梅山和黃梅庵都在安慶市懷寧縣。
《中國戲曲志.安徽卷.安慶分卷》(初審稿)
在安慶地區,除了黃梅戲外,還有文南詞、牛燈戲和五猖戲等劇種[53][54] ;在黃梅縣,有採茶戲和文曲戲等戲曲劇種[55]。可見,這些古代劇種都沒有用地名命名。
最近,筆者考證發現:清末潛山采籃戲和懷寧黃梅調是親緣劇種,黃梅調的最早發現地(「皖省北關外」)與懷寧黃梅山相距僅10公里左右;潛山采籃戲史料的發現不僅否定了「黃梅季節說」和「湖北黃梅逃荒說」,清末黃梅調因懷寧黃梅山而得名。[56]
綜上所述,安徽安慶,清代的官方誌書中,不僅有「俳優假面之戲」的記載,還有接近「以歌舞演故事」的採茶演藝風俗的記載。早期的黃梅戲,繼承了安徽青陽腔的「一唱眾和、僅用鑼鼓伴奏」的特徵和劇本。
1879年10月14日上海《申報》上最先報道的安徽黃梅調,當時已經是正規劇種。清道光《懷寧縣誌》中「一人發聲,眾耦齊和」的田歌演唱風格,與早期黃梅戲「一唱眾和」的特徵相吻合。至今尚未找到,1879年前黃梅調從外地傳入安慶的史料記載。因此,黃梅戲的起源地應該是安慶。
《黃梅戲傳播形態研究》
四、總結
以科學求真求實的態度,我們深度剖析了黃梅戲起源相關的文獻史料,甄別出了黃梅戲溯源研究中出現的被嫁接、篡改和杜撰的偽史料。這些偽史料,均與「湖北黃梅說」直接相關,長期誤導了黃梅戲歷史的考證工作。學界應該對這些偽史料予以足夠的重視。
1879年《申報》上最先報道的安慶「黃梅淫戲」(黃梅調),當時已是正規劇種,一直延續至今。1879年前的文獻史料中,未見黃梅縣有採茶戲的記載。清乾隆年間湖北黃梅縣災民向安慶地區傳播採茶調的說法,與清代《黃梅縣誌》和《宿松縣誌》中的水災記錄相悖。因此,建立在部分偽史料基礎上的「湖北黃梅說」不能成立。
早期黃梅戲繼承了安徽青陽腔的「一唱眾和,僅用鑼鼓伴奏」的特徵和劇本,清道光五年(1825)《懷寧縣誌》和道光八年(1828)《宿松縣誌》中有接近採茶戲的演藝風俗的記載。
《黃梅戲的跨文化互動與傳播》
在清代,「黃梅調」是安慶懷寧一帶「淫戲」的特定稱謂。至今尚未發現,1879年前從外地向安慶地區傳入黃梅調的史料記載。因此,認定安慶地區為黃梅戲的起源地,更加符合歷史事實,更加科學。
注釋:
[1] 《黃梅淫戲》,《申報》光緒五年(1879年)10月14日第2版。
[2] 張銳:《學習民間音樂的日記-安徽「黃梅調」部分》,《人民音樂》1954年第2期。
[3] 嚴風英:《我演七仙女》,《中國電影》1956年第S3期。
[4] 張賀:《黃梅戲起源有新說》,《人民日報》2017年01月12日第19版。
[5] 安慶市黃梅戲劇院:《黃梅戲起源》,中國戲劇出版社2018年版,第416-422頁。
[6] 屈桂春:《黃梅戲由鄂入皖原因探析》,《湖北廣播電視大學學報》2008年第2期。
[7] 桂也丹:《清歌妙舞源遠流長—黃梅戲溯源》,《戲劇之家》2009年第1期,第42頁。
[8] 王兆干《黃梅戲音樂》,安徽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1頁。
[9] 桂靖雷:《黃梅採茶戲流行區域歷史文獻資料輯錄》,《湖北文史資料》1996年第2期。
[10] 呂調元、劉承恩修,張仲炘、楊承禧纂,《湖北通志》卷二十一「風俗」,民國十年(1921)刻本,第四十四頁。
[11] (清)覃瀚元、袁瓚修,宛名昌等纂,《黃梅縣誌》卷六,光緒二年(1876)刻本,第二頁。
[12] 桂遇秋:《採茶詩句賦黃梅——何元炳的<下河調>茶詩小釋》,《農業考古》1991年第4期。
[13] 桂遇秋:《採茶詩句賦黃梅——何元炳的<下河調>茶詩小釋》,《農業考古》1991年第4期。
[14] 蔡穎輝:《呵護獨特戲曲之花 唱響昌邑「下河調」》,《江西日報》 2018年4月18日第C02版。
[15] 徐章程、鄒文棟:《清代何元炳<採茶曲>新考》,《農業考古》2023年第2期。
[16] 桂也丹:《清歌妙舞源遠流長——黃梅戲溯源》,《戲劇之家》2009年第1期。
[17] 屈桂春:《黃梅戲由鄂入皖原因探析》,《湖北廣播電視大學學報》2008年第2期。
[18] 覃瀚元、袁瓚修,宛名昌等纂,《黃梅縣誌》卷三十七,光緒二年(1876)刻本,第四頁。
[19] 王長安:《黃梅戲歷史與現狀之思考》,《戲曲研究》2008年第2期。
[20] 陸洪非:《黃梅戲源流》,安徽文藝出版社1985年版,第11 頁。
[21] 王秋貴:《大水衝來了黃梅戲?》,《黃梅戲藝術》2018年第3期。
[22] 昭夫:《黃梅戲源於黃梅是「水」話》,《黃梅戲藝術》2007年第4期。
[23] 桂靖雷:《黃梅採茶戲流行區域歷史文獻資料輯錄》,《湖北文史資料》1996年第2期。
[24] (清)王希琮修篡,《天門縣誌》卷之十九,道光元年(1821)尊經閣藏板,第三十六頁。
[25] 劉文峰:《以歌舞演故事——簡論王國維對戲曲基本特徵的認識及意義》,《戲曲研究》1998年第1期。
[26] 許暢、李海萌:《採茶與採茶戲關係之研究》,《當代音樂》第2017年第3期。
[27] 王秋貴:《採茶的足跡》,《黃梅戲藝術》2018年第1期。
[28] 桂遇秋:《採茶詩句賦黃梅—何元炳的<下河調>茶詩小釋》,《農業考古》1991年第4期。
[29] 李懋仁纂修,《六安州志》卷之四「山川」,清雍正七年(1729)刻本,第四頁。
[30] 俞慶瀾、劉昂修,張燦奎等篡,《宿松縣誌》卷十九,民國十年(1921)木活字本,第六頁。
[31] 天柱外史氏(程演生):《皖優譜》,《世界書局》1939版,第八頁。
[32] 時白林《黃梅戲音樂概論》,《安徽大學出版社》2022年版。
[33] 張賀《黃梅戲起源有新說》,《人民日報》2017年01月12日第19版。
[34] (清)張楷篡修,《安慶府志》卷之二十六「碑記」,清康熙六十年(1721)刻本,第十七頁。
[35] (清)姚琅修,陳焯纂,《安慶府志》卷之五,清康熙二十二年(1682年)刻本,第十三頁。
[36] 錢時霖:《薛能與茶》,《福建茶葉》1988年第3期。
[37] 徐章程:《安徽黃梅調源於黃梅時節採茶調》,《黃梅戲藝術》2021年第4期。
[38] 胡必選,王凝命,《桐城縣誌》卷之八「藝文」,清康熙二十二年増刻抄本,第十頁。
[39] 王毓芳等修,江爾維等纂,《懷寧縣誌》卷之九「風俗」,清道光五年(1825)刻本,第十頁。
[40] 蘇子裕:《湯顯祖<宜黃縣戲神清源師廟記>解讀》,《中華戲曲》2004年第1期。
[41] 王兆干:《淺談青陽腔對黃梅戲及其親緣劇種的影響》,《黃梅戲藝術》1982年第2期。
[42] 鮑紅:《黃梅戲初創時期對潛山彈腔的吸收和借鑑》,《戲曲藝術》2022年第4期。
[43] (清)張楷篡修,《安慶府志》卷之二十六,清康熙六十年(1721)刻本,第五十一頁。
[44] 王兆干:《燈·燈會·燈戲》,《黃梅戲藝術》1992年第1期。
[45] (清)王毓芳等修,江爾維等纂,《懷寧縣誌》卷之九,清道光五年(1825)刻本,第八頁。
[46] (清)鄔正階纂修,鄭敦亮續修,《宿松縣誌》卷二,清道光八年(1828)刻本,第三十四頁。
[47] 《黃梅淫戲》,《申報》1879年10月14日第2版。
[48] 汪同元:《晚清文人王浣溪采籃戲詩四首小考》,《黃梅戲藝術》1987年第4期。
[49] 《淫戲惑人》,《申報》光緒十三年(1887年)3月13日第12版。
[50] 《安慶省門採風錄》,《民國日報》1917年2月10日第8版。
[51] 天柱外史氏(程演生):《皖優譜》,《世界書局》1939版,第八頁。
[52] (清)張楷篡修,《安慶府志》,康熙六十年(1721)刻本,卷之二,第二十九頁;卷之四,第九十四頁。
[53] 安徽省非遺保護中心:《文南詞》,《江淮文史》2020第5期。
[54] 王瑩、周冠安、王夔:《安慶懷寧地區稀見戲曲劇種調查報告——以牛燈戲、五猖戲為例》,《戲劇文學》2012年第8期。
[55] 桂遇秋:《文曲坐唱發微》,《黃岡師範學院學報》1989年第1期。
[56] 徐章程:《安徽黃梅調劇種名稱考辨》,《中國戲劇》2024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