抑鬱症鬥爭史:為什麼名人看起來更易中招?

2023-07-08     國家人文歷史

原標題:抑鬱症鬥爭史:為什麼名人看起來更易中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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抑鬱症,從耀眼明星到官員政客,從空難飛行員到學者翻譯家,無不被其所困,甚至驅使生命走向黯然的終結。

「不知道什麼緣故,我是這樣的悲傷……」受過抑鬱困擾的詩人海涅,在他著名的詩歌《羅蕾萊》中這樣開頭,形象地道出了抑鬱人群的真切感受。抑鬱症並不像一些人所認為的,純屬一時想不開的心理問題,它屬於生理性疾病,與遺傳和環境刺激都有關係。很可能並無來由,人就被一種失望、沮喪、無助的心情所籠罩,揮之不去。輕度的病人悶悶不樂、思維行動遲緩,嚴重的病患連起床、進食這樣簡單的行為都無法完成,真正心如死灰、形如槁木。

歷史上對抑鬱症的認知,曾在荒謬與崇高、罪惡與時尚之間劇烈搖擺。絕望痛苦古今皆然,而人類認識自身的過程遠非一蹴而就,一部抑鬱症鬥爭史,莫不是社會、思想、科學、文化變遷的一道側影。

1888年梵谷在瘋狂中割掉了自己的耳朵,這是他於次年創作的自畫像。梵谷很有可能同時患有癲癇及躁鬱症,他筆下扭曲旋轉的星空、麥田等,也像是幻覺下的奇異圖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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抑鬱症,又叫憂鬱症,這一現代名詞誕生於西方。中醫中也有與之接近的表述,是比較籠統模糊的「郁」「鬱症」,既指憂思抑悒引起的情志致病,也指氣血郁滯等生理反應。古書里不乏「鬱鬱而終」的「多愁多病身」,屈原、趙匡胤、李賀等人也曾被劃歸古代著名抑鬱症病人之列,但追溯抑鬱症的正統起源還得從西方說起。

憂鬱的英文單詞melancholy,詞源出自希臘文的melainachol,意即黑膽汁。古希臘人認為人格受到四種體液的影響:黏液、黃膽汁、黑膽汁與血液,而憂鬱就是黑膽汁過多造成的。黑膽汁當然是不存在的,不過在不同的文化中,的確都不約而同用黑色來代表憂鬱,詩人荷馬就將抑鬱的心情稱為「苦惱的烏雲」。

公元前5世紀末,被尊為「醫學之父」的希波克拉底,認識到憂鬱是由內因外因混合而致。他對當時流行的祈天「神療」不屑一顧,認為那都是騙術,提出服用曼陀羅花等通便或催吐的草藥,達到重新平衡體液的效果。希波克拉底還建議國王帕迪卡斯二世與所愛女子結婚,來治療憂鬱症。不過哲學家蘇格拉底和柏拉圖反對這種體液論,認為嚴重的精神障礙屬於哲學範疇。柏拉圖還提出了成長模型:一個人的童年生活會決定成人後的性格。他的學說深深影響了現代精神病學。有人因此提出,希波克拉底是「百憂解」的祖師,而柏拉圖則可看作精神動力治療的先驅。

中世紀時,基督教思想統治整個社會,憂鬱症被看作是一種罪惡的病症。著名神學家托馬斯·阿奎那就認為靈魂不會臣服於身體疾病,靈魂不在上帝的管轄之內便是受到魔鬼的誘惑。抑鬱症患者連同當時所有的精神疾病患者,被認為是因靈魂犯罪而遭到天譴,因為不虔信上帝而無法爭得救贖。現今把憂鬱症視為恥辱的觀念也許就是滋生於這一傳統。最極端的時候,憂鬱症患者會被當成巫師、巫女、異教徒,受到誣衊和殘酷的迫害。

中世紀把憂鬱症道德化,文藝復興時代則將其浪漫化。歐洲北方沿襲傳統多把巫術與憂鬱症相連,而南方把天才與憂鬱症相提並論,這一源頭要追溯到亞里士多德,他就認為憂鬱不完全是壞事,「在哲學、詩歌、藝術和政治上出類拔萃的人」,都有憂鬱的特質。這一時期誕生的偉大人物似乎也印證了他的話,米開朗基羅、達·文西、牛頓等無一不是憂鬱的天才。南北兩種觀點競爭激烈,最後後者占了上風。

「憂鬱」代表著深刻、複雜甚至天賦的觀念席捲歐洲。彌爾頓在其詩歌《沉思的人》中高呼:「歡迎啊,最神聖的憂鬱!」氣質陰鬱開始被視為有深度,脆弱的性格則被看成為深邃心靈付出的代價。上流社會流行這樣的姿態——滿臉愁容、沉默寡言、一頭亂髮,躺在沙發上,凝視地面或死盯著月亮,幾小時一動不動……憂鬱變成了一種時尚,是風靡一時的「貴族病」。有人記載,16世紀時一位理髮師看完《哈姆雷特》後抱怨這本書讓他感到憂鬱,結果遭到眾人的譴責。「憂鬱?老天,說什麼傻話,你這個剃頭的哪有資格講憂鬱,憂鬱是朝臣手臂上的徽章啊!」而以現代精神病學的視角來看,哈姆雷特就是一個患有反應性抑鬱症的典型人物:自我厭惡,喪失一切興趣,遲遲無法做出行動。

17世紀是歐洲的理性時代,生理學與解剖學領域不斷湧現出重大成果,為人們對精神疾病的理解提供了唯物的依據。1621年羅伯特·伯頓的《憂鬱的剖析》,就是對以往抑鬱症研究成果的集大成者。當時流行把人看作是一部機器,代表人物為哲學家笛卡爾。受其影響,對抑鬱症也產生了很多相對科學的解釋:比如認為憂鬱症是纖維失去彈性所引起的,或是歸因於大腦特定部位的血液供應量減少等等。但在理性至上的時代,失去理性的抑鬱患者還是會受到歧視,被看作是放縱自我的異類。當時治療抑鬱症的方法也充滿機械般的殘忍,其中有一派就主張用身體痛苦來分散對內心痛苦的注意,常見的是讓病人溺水,或是放到旋轉的奇怪機器里讓人昏厥嘔吐。

16世紀晚期至17世紀初,義大利畫家多米尼加·費迪《憂鬱,一個悲嘆的女人》,畫中的骷髏、沙漏、太陽系儀、書籍都有其象徵意義。當時的社會觀念中,憂鬱代表著深刻、複雜甚至天賦

當純粹理性太過乏味,浪漫主義就開始抬頭,18世紀末到維多利亞時期,憂鬱也隨之時來運轉,被時人視為具有洞察力的心理狀態。康德就認為「憂鬱可遠離俗世塵囂」,「以規範為準的美德有個特點,它似乎是要與心靈的憂鬱結合才能達到最高和諧。」疾病成為精神的高地,也不乏同例,就像19世紀前期肺結核就被認為帶有特殊美感,並與創造力緊密相連。

進入現代,對抑鬱的認識主要來自精神分析理論和精神生物學。弗洛伊德說憂鬱是一種哀痛的形式,因失去原欲、食慾或性慾的感覺而生成,「失去慾望的人會傾向於憂鬱」。現代精神病學的創始人、德國的克雷佩林,把憂鬱症分為三種類型,從最輕微的精神的怠惰,到最嚴重的症狀,包括「夢境般的妄想和幻覺」。他分析憂鬱症的成因主要是有缺陷的遺傳,外部環境的刺激占一小部分。這兩種主流的觀點,將抑鬱症的認識納入科學的軌道至今。

名人更易得抑鬱症?

許多人認為,名人更易得抑鬱症。在大眾眼中,成功與聲名的膨脹,孤獨壓力或許無形中也會放大了幾倍,即使是像羅賓·威廉士、憨豆先生、金·凱瑞這樣生產快樂的喜劇演員,也難逃抑鬱症的魔爪。另一種看法認為,擁有創造力的天才們更容易患上精神疾病。巴爾扎克就曾說「天才就是人類的病態,它就如同珍珠是貝的病態一樣」。不過,還有一種可能是,名人的抑鬱症更容易被世人關注,而普通人只能默默在抑鬱的深淵中掙扎。

飽受抑鬱症折磨的人們

抑鬱會影響藝術家的創作。多病早夭的唐代大詩人李賀,一生鬱鬱寡歡不得志,這深刻影響了他奇峭蒼涼的詩歌風格,詩中遍布枯木愁雨、殘墟荒冢、哀猿啼烏等意象,人稱「詩鬼」。抑鬱的情緒往往會使畫家傾向選擇冷色調與弱色調,美術史家就認為畢卡索陰鬱冷酷的藍色時期,與他當時的心理狀態莫不相關。波德萊爾在《巴黎的憂鬱》中更提純了一個城市的氣質。但嚴重的抑鬱會摧毀生命的意志。作家伍爾夫在口袋中塞滿石子自沉歐塞河中,歌手張國榮從香港中環的酒店24層一躍而下,著名數學家哥德爾甚至產生了幻覺,相信食物都被毒化了而拒絕進食,最後活活餓死。

畢卡索藍色時期的《年老的吉他演奏者》

還有一種抑鬱的情況屬於躁鬱症,又稱雙向情感障礙,這種疾病在1899年被正式定義。顧名思義,患者的情緒在狂躁與抑鬱之間來回切換,像坐過山車一樣,一會兒亢奮到頂點,轉眼間可能又墜入抑鬱的谷底。醫學上把躁鬱症稱為雙相情感障礙(抑鬱症為單相)。牛頓、貝多芬、梵谷、華格納、費雯·麗等許多名人都患有這種疾病。狂躁來襲時,牛頓會不舍晝夜地工作,不知飢餓,沒有耐心坐下來吃一頓飯。2014年自殺的羅賓·威廉士是典型的躁鬱症患者。他的本行是說單口相聲,據說現場表演的舞颱風格近乎瘋癲,他自己承認一上台就會變成一個瘋子,一回到生活中立刻把自己封閉起來,不想跟任何人說話。

影視劇中的費雯·麗。來源/電影《亂世佳人》截圖

抑鬱的原因多種多樣。作家川端康成是因為身世悲慘,2歲父母雙亡,14歲所有直系血親都離他而去,超越年齡所能承受的悲哀,其人其作一生都貫穿著憂鬱悲涼,終在73歲聲名巔峰時含煤氣管自殺。華裔女作家張純如是因為深受刺激,寫作《南京大屠殺》一書時每天直面歷史的血腥,由失眠噩夢發展成精神的嚴重抑鬱,最後也走上了絕路。還有人是追求完美。女作家喬治·桑描述伴侶音樂家蕭邦,「在要譜曲時,思慮過重,為無法達到盡善盡美的構想而遺憾,這使他陷入絕望。他整天整天地把自己關在屋子裡,啜泣,來回走動,折斷他的筆,把一個音重複一百遍或是修改一百遍,寫好又塗掉……」第二天重複這一過程,「在一頁紙上花上6個星期」。說起音樂,據有人統計,聽過匈牙利那首「自殺聖曲」《憂鬱的星期天》後赴死的人,加起來將近200人了。

「盡可把他消滅掉,可就是打不敗他。」寫出《老人與海》中這樣經典句子的海明威,在1961年端起雙筒獵槍伸進口中,一槍炸破了頭顱蓋。那麼熱愛女人和冒險的作家,晚年無法擺脫抑鬱,在書桌前面對手稿一坐數小時,不能完成任何事情。他的父親、妹妹、弟弟、孫女等7名家族成員先後自殺身亡,美國公眾將其命名為「海明威魔咒」,這種普遍的抑鬱很可能與家族遺傳有關。還有學者將抑鬱症當作文化課題研究,福柯在《瘋癲與文明》中提到憂鬱症與殖民主義有關係,是殖民統治者統治陰謀的一部分。

如何擺脫抑鬱?

因抑鬱而自殺的比例頗高,但歷史上也有人終身勉力像踩高蹺一樣維持著平衡,最終渡盡劫波。邱吉爾說「心中的抑鬱就像只黑狗,一有機會就咬住我不放」,不過他也活到了91歲高壽。還有人在痛苦中找到奇特的慰藉,比如哲學家克爾凱郭爾。他的抑鬱症或與遺傳有關,曾陷入不可克服的憂鬱,認定自己無法享受家庭的幸福,而與深愛的女子解除婚約,終生未娶。克爾凱郭爾認為快樂會令他衰弱,他寫道,「我的悲傷是我的城堡,在我最憂鬱的時候,我愛生命,因為我愛憂鬱。」

影視劇中乘坐地鐵的邱吉爾。來源/電影《至暗時刻》截圖

蘇聯作家左琴科以諷刺和幽默小說聞名,1926年他的寫作生涯正處於頂峰,選集總銷量達到495萬本。「在我的書中有笑,在我的心中卻沒有。」他在年輕時吃藥來治療憂鬱症,「兩年內吞下了半噸重的藥丸」,但收效甚微。「一定發生過什麼事,才使我這麼憂鬱。」左琴科開始用弗洛伊德和巴甫洛夫的理論分析自我,回憶童年,據他說用這種方法治好了自己。

另一種擺脫憂鬱的方法,即如歷史學家托馬斯·卡萊爾所說:「勞動吧!不要絕望!」嚴重的抑鬱症使達爾文「三天內就有一天什麼都做不了」,他對自己這種精神上的虛弱深感失望,曾寫道:「適者生存,或許我應該滿足於看著其他人在科學研究方面大步前進。」很顯然,著作等身的他絕非一事無成。他在信件中無數次提到工作的救贖作用,將其稱之為「唯一一件使我還能夠忍受生活的事情」。叔本華也贊同這一點——工作可轉移人對與生俱來的憂鬱的注意力。「如果世界是個華美又舒適的天堂,」他寫道,「人類就會無聊至死或自殺。」弗洛伊德甚至認為輕度的抑鬱最適宜工作,能讓人多產,專注地致力於某一項事業。

英國散文家德·昆西用鴉片麻痹抑鬱的痛苦;拜倫先是用鴉片,後來偏愛酒精;劇作家奧尼爾則在每每隨劇本完成而到來的抑鬱期間喝得醉醺醺。美國總統林肯曾服用一種19世紀常見的藥物「藍塊」來治療抑鬱,因其中含有大量水銀而導致神經兮兮、暴躁易怒。意識到這點後,他在1861年總統就職典禮前毅然停用,內戰期間以超強自制力頂住了巨大壓力。在20世紀早期,對抑鬱症的唯一藥物治療是鴉片與安他非命,但容易使人成癮。電擊等「療法」也被採用,但往往導致的結果是病人身體受損乃至失憶,「治癒」的可能性極低。

據現代生物學家研究,抑鬱症是由於大腦中缺乏一種或多種神經遞質所致。抑鬱症藥物的開發,都集中於增加神經遞質的濃度或活性。第一個專業的抗抑鬱症藥物異煙肼誕生於1952年,一群肺結核病人試服剛合成的異煙肼藥物治療肺病,卻發現令他們莫名地狂喜起來,於是歪打正著被用在抑鬱症上,後因出現肝損害等眾多副作用而被停用。最著名的「百憂解」於1988年問世,它是第一個被FDA(美國食品和藥物管理局)批准的抗郁劑,此後的左洛復、賽樂特、喜普妙、來普適等類似藥物相繼問世,逐漸被人們所接受。

英國畫家約翰·威廉姆·沃特豪斯作於1910年的《夏洛特女子》,取材丁尼生的長詩。一位美麗女子因為尋找愛情,而遭受了神示的厄運,小船順流而下,這條死亡之旅不知何時結束。全畫瀰漫著神秘憂鬱的美,也是拉斐爾前派的代表作之一。當時的社會文化把憂鬱看作是唯美與浪漫

進入現代社會,生活節奏加快,人際關係複雜,物質追求至上等等,都讓壓力和焦慮無處遁形,難以排遣的抑鬱已成為這個時代突出的一種精神症候。積極心理學之父馬丁·塞利格曼,對於這個時代的抑鬱症,曾下過一個診斷——「自我的失常」。他認為當今個人主義猖獗,人們把自己看作世界的中心,面臨失敗只會變得更加沮喪。

關於抑鬱症的成因,生物學家和心理學家一直爭論不休,如今抑鬱症受基因和外部環境共同影響的理論得到確認,不過並不能確定哪個因素作用更大,至今也仍有種種相關問題未有定論。據統計,全世界有著3.22億抑鬱症患者,患病率高達4.4%。僅中國便可能有9000萬抑鬱症患者,患病率在3%-5%之間,部分地區甚至高達6.1%。雖然人們已經史無前例地擁有了多種抗擊抑鬱症的武器,但抑鬱症防治和識別率極低,在中國,地級市以上的醫院,抑鬱症識別率只有20%,不到10%接受過藥物治療。研究者建議,抑鬱症需要進行預防性治療,發作3次以上,就必須進行長期治療,甚至終身服藥。每個人都應正確認識抑鬱症,積極預防或治療,消除偏見。

(參考資料:安德魯·所羅門《憂鬱》《智慧的痛苦:精神病文化史》《躁狂抑鬱多才俊》《悲觀主義及成果》《被誤解的抑鬱症》等)

END

作者 | 黃薇

編輯 | 詹茜卉

校對 | 彥文 李棟 苗禕琦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hk/c48d5c7702cac1991f1683555ae69e77.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