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中的敘事詩

2020-03-25     南方周末

在倫敦的泰特現代美術館(Tate Modern),我隨意走進了一間展廳。這裡陳列的是南·戈丁(Nan Goldin)的攝影作品,我粗略地掃了一遍她的簡介,便被一張異裝皇后的照片所吸引:兩個異裝男子坐在計程車里,一位戴著藍色假髮,另一位穿著網眼T恤。他們都化著濃妝,直視鏡頭,描著烏黑眼線的眼裡,盛滿難言的憂鬱,仿佛還有一點委屈。看著這張照片,我腦海中冒出電影《紫醉金迷》里的白雪妖,他們真是有著同樣的華麗和孤寂!只不過,白雪妖會在大眾面前刻意表現出乖張的一面,兩位異裝男子卻坦陳著毫不掩飾的脆弱。

我凝視著這張照片,一分鐘,兩分鐘……這時,從裡間傳來音樂,不少人都往那個方向涌。我也跟了進去,原來在大展廳裡面還有一個小放映廳,音樂聲就是從這裡傳出去的。此時放映廳已擠滿了人,有限的幾排座位早被坐滿了,我和餘下的人一起站在後面,大螢幕上正在播放南·戈丁的攝影集幻燈片。人們都屏息凝神,我也很快被帶進了戈丁的攝影世界。照片一幀幀閃過,形形色色的人輪番登場。其中有擁抱著的男男女女,有的相依相偎,有的熱烈親吻,不論是什麼姿勢,他們都很投入,仿佛世界只剩下了此刻,「不必為明天愁也不必為今天憂」(鄭鈞:《回到拉薩》)。這些照片極具說服力地向我展示了人類對陪伴的需求——無論是好是壞,親愛的,我需要你。我從中看到南·戈丁,不,看到了我們對脆弱的認領,它們在說:嗨,脫去你的盔甲吧,你不過是個渴望有人陪伴、有人安慰的小東西。在陪伴之外,另一些照片也表達疏離。其中最有名的莫過於南·戈丁的自拍照。照片上,她的男友布萊恩正坐在床邊抽煙,她躺在床頭,只露出半張臉。整張照片的色調是暖黃,但它蘊含的情緒並不溫馨。布萊恩視線低垂,並不看向他的女友,似乎在拒絕交流;而戈丁正從背後打量他,她的眼神里有懷疑、迷茫、不安。這張注視與反注視的照片,就這樣甩出巨大的闡釋空間,我從中讀出了性別與控制,也接收到了孤獨與虛無。幾個月後,戈丁與布萊恩分手,他狠狠地打了她。於是戈丁拍下了著名的自拍照《南被施暴後的一個月》(Nan One Month After Being Battered),將受傷的眼睛勇敢地暴露在鏡頭裡。另一張表達疏離感的照片是拍攝於1984年的《派屈克和泰瑞的新婚之夜》,畫面中的兩個人也在擁抱,男人低垂著頭,看不到表情;女人的臉被頭髮遮住不少,但我仍能感覺到她的神態有隱微的緊張,沒錯,她是在擁抱,可她的思想並不在這兒,而是在另一個地方,她在克制著某種情緒,因而也釋放出另一種複雜的情緒。在我看來,這些照片之所以令人心碎,並不是因為它們正面表達了極大的痛苦,恰恰是因為它們表現了難解的疏離。

城市裡的邊緣生活、酷兒潮流、青年亞文化,都是戈丁早期攝影的重要主題。我注意到,她的照片大多是隨手拍下的,沒有所謂的深思熟慮,不過就是日常片斷的瞬間記錄。因為是抓拍,許多照片都沒有刻意講究構圖,內容(以「人」為主體)之生動,大大蓋過了技巧。或者說,對技巧的放逐本身就是一種技巧,它使戈丁能集中力量去呈現生活中隱蔽的層落。所有的片斷合在一起,整個攝影的體系就在意味與形式之間取得了平衡。我還注意到,這些照片大多拍攝於封閉的空間內,牆壁、柜子、床、沙發、浴缸等屢屢出現,而照片中的人,只有在如此封閉的空間才能展開真實的生活。一切都在向我暗示:雖然經過了垮掉的一代(Beat Generation)和嬉皮文化(Hippie)的洗禮,在戈丁拍攝的時代(她於20世紀60年代末期開始接觸攝影,1973年在波士頓舉辦了首次個展,創作持續至今),整個美國社會對亞文化的接納仍是有限的。

幻燈片上的照片被分為不同的單元,每換一次主題,背景音樂也隨之更換。中途有人離席,我便找到一個空位,坐下來繼續觀看。在放映過程中,整個放映廳都是漆黑的,和電影院一樣,只有台上的螢幕亮著光。在影像與音樂的雙重帶領下,我被引領到別樣的時空,一種既遙遠又熟悉的感覺在我心底甦醒,我看到了生活本來的面目:它並非一塊被精心擦洗過的玻璃,而是毛毛躁躁的、熙熙攘攘的,有真實的疼痛和巨大的遺憾。我不斷往記憶深處回溯,只覺自己一路走來,那條布滿荊棘的路上也曾交疊著相似的經驗。想到這裡,我不禁眼眶一熱。而使我感觸至深的,還是戈丁埋藏在鏡頭後面的那份滿滿的愛意,她是以何等的熱情與尊重來面對被拍攝的對象,她融入他們的生活,同歡喜,共悲欣,卻不居高臨下地評判或指示;在她的攝影姿態中,蘊含著一份熱血般的悲憫。越往後看,我就更加確定自己的判斷:若非有巨大的愛和理解,她是無法拍出這些照片的。與此同時,我也在反觀自己的一個觀念:一直以來,我堅信真正的意義存在於高處,我們對意義的尋找,只能回到形而上;而日常生活本身是無意義的,即使偶爾會冒出零星的意義火花,也只是短暫的、相對的。這也就是說,意義在詩中,在藝術中,而不是在凡俗的煙火里。但戈丁的攝影告訴我:即使是普通人、邊緣人,他們的生活也充滿了喜怒哀樂,正是這些真實的紋理構成他們的整個生命。從這個角度來說,庸常也是一種意義;每一個來過這世界的人,其存在本身即為一種意義。所以,日常生活也應該被尊重,被理解。想到這裡,我的眼眶又是一熱。

說了這麼多,該來了解一下戈丁了。南·戈丁,1953年出生於美國華盛頓的一個猶太家庭。在她十一歲時,親愛的姐姐自殺,給她帶來無比的哀慟。因為姐姐生前未留下一張照片,戈丁從此對記憶也失去了安全感。十四歲時,正值青春叛逆期的戈丁離家出走。後來,她混跡於地下生活圈,與各種邊緣人成了朋友。也就是那段時間,她開始攝影,如實地記錄下朋友們的生活。她最負盛名的作品,莫過於《性的屬國之敘事詩》(原名為The Ballad of Sexual Dependency,通常被譯為「性依賴敘事曲」;結合作品內容和精神,我遂重譯其名),隨著這部攝影集的出版,「私攝影」的概念誕生了。因此,戈丁又被認為是私攝影鼻祖。1994年,她與荒木經惟(Araki Nobuyoshi)合作出版了《東京之愛》(Tokyo Love),兩位私攝影大師用東西交融的視野創造出別具一格的私攝影鏡語。近年來,戈丁的興趣轉向了兒童攝影,面對孩子,她的照片又煥發出新的活力。

我一直看到幻燈片結束。最後一張照片,是一扇黑色的門,門上畫著兩具白骨,它們正緊緊相擁。螢幕上最後一行文字,則是「獻給我的姐姐」。離開泰特後,我一路都在回味著戈丁的攝影,不知不覺已走過了黑衣修士大橋(Blackfriars Bridge)。這時,我抬頭看見一群飛鳥划過天際,突然就明白了,戈丁的照片之所以抓心攝魄,不只是因為它們真實,並給予日常生活無限的敬意,還因為它們始終在追問生與死。

楊碧薇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hk/c-aoDnEBfwtFQPkdH5Fd.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