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遠方的遊子
圖:來自網絡
爺爺去世時,63歲,那年,我在高三讀補習班。
一
1990年的2月23日上午,我正在上語文課,突然,教師的門被推開了,學校的門衛李師傅把頭探進來問到:「劉成玄在嗎?外面有人急著找你!」我給語文老師說了聲,連忙向校門口跑去,在前方,我看到村西頭二大爺,推著自行車一臉焦灼的站在那裡。我連忙問「家裡怎麼了?」二大爺並不搭話,只是淡淡的說了句「趕緊上車,我帶你回去!」
天氣有些冷,二大爺騎的飛快,接近十三里地的路程,我們用了不到二十分鐘。雖然我不知道家裡具體發生了什麼,但從二大爺莊重的表情中就讀到了答案。
平時,二大爺是個能說會道的人,但回去的路上他卻一聲不吭,那種沉悶讓我倍感窒息,甚至自行車輪胎碾壓路面時,發出的沙沙聲,都能夠刺痛我緊繃的神經。車子到村頭,隱隱約約聽到傳來哭泣的聲音,一股不祥的預感,頓時莫可名狀的竄上心頭,撞得我心裡生痛,不過,我還是自我安慰,默默祈禱,希望什麼事情都不要發生。
我透過百米之遠的莊稼地,看到家裡朝著正東方的大門上,三個碩大的字眼映入我的眼帘——當大事。門旁,幾個頂著毛巾的婦女,在來來往往的搬桌子,那是農村喪事的標誌。
我知道,肯定是爺爺去了。上個周日下午,我臨離開家時,爺爺還拄著拐杖把我送到村口,雖然那時他剛掛完吊針,但感覺氣色還可以的,未曾想,短短的幾天,竟成了永別。
我是爺爺唯一的孫子,他是世上最疼我愛我的人,我一點也不捨得他離開。可是,我最不願看到、最不願發生、最不想接受的結果,最終還是無情的展現在我面前。我馬上從二大爺自行車的后座上跳下,朝著家門口狂奔。我再無可抑制自己的情緒,淚水順著臉頰肆意流淌。
「爺爺,不是說好的嗎?等我考大學,你要我陪著你去貴州看大姑,你要帶我去看望當年救過你的恩人,你要吃我給你買的開酥麻糖,你要等我結婚生子,到時幫忙看重孫子,可你為啥說走就走了呢……」我抓著爺爺已經僵硬的手,我肆無忌憚的哭著也述說著,我掀開爺爺的蒙臉紙,發現爺爺的眼睛微微閉著,眼角有滲出的淚痕……
聽到我的悲戚聲,一旁剛剛停止哭泣的兩位姑媽、父母和妹妹,再次悲從中來,一剎間,此起彼伏的哭嚎,撕心裂肺的哀慟,在房間裡迴蕩。
年少時,村裡的老人去世時,我曾多次圍觀,對於他們親屬歇斯底里的悲傷,我大為不解,當時心想,人都已經走了,再難過又有什麼用呢?但如今,身臨其境的時候才知道,當愛你的人離去時,也許那種酣暢淋漓的大哭,才是釋懷的最佳方式。「乖乖來,你爺爺不在了,大家都很心疼,你奶奶和二姑身體不好,大家這樣哭下去,她們肯定受不了,眼下咱們要商量一下,如何順利的辦好這次喪事,讓你爺爺入土為安!」滿眼淚痕的二奶奶規勸著我,大家的哭聲才漸漸止住。
一旁年邁的奶奶,呼吸顯得有些急促,爺爺患病到去世,整整四個月的時間,期間她沒有睡一個安穩覺,使她看起來憔悴不堪。無論父母如何勸說,她仍執著的坐在爺爺的旁邊,時不時地看看爺爺,那是她在爺爺病重時,已經習慣的樣子。
母親起身走到院裡,和堂嬸們一道,把白布一塊塊撕開,為前來弔孝的人製作孝服。村裡的大老知,在外咋咋呼呼,安排著前來幫忙的鄉鄰們。父親在這次喪事中,扮演著最重要的角色,他是爺爺唯一的兒子,每位哭喪的親戚到來,都是他親自接待。
爺爺生病的幾個月,家裡已經債台高築,但在農村就是這樣,不管家裡情況再難,也不能把葬禮辦得過於寒酸,否則,父親會在鄉親父老面前,一輩子抬不起頭來。
而我,則按照父親的吩咐,做些七七八八的瑣事,更多的時候,是靜靜的守護著爺爺床頭下的長明燈,並不時燒點紙錢,我用這種迷信的方式,在和爺爺作最後的交流,期盼他的在天之靈能夠有所感應,並希望爺爺能夠走入我的夢境,告訴我他在另一個世界的樣子。
二
爺爺結婚時才13歲,大他8歲的奶奶,是帶著三十畝地一塊嫁過來的,當時的家境相對富裕。爺爺年少時讀過幾年私塾,在那個年代,也是村裡少有的文化人。但老爺爺卻是一個十足的守財奴,不捨得吃穿,手頭有點錢,就拿來買地,因此,爺爺年輕時一生,並沒享受老爺爺多少的財富和庇護。
爺爺19歲那年,國民黨在村裡抓壯丁,其實,家裡用幾擔糧食就可以換一個名額,但小氣的老爺爺卻置若罔聞,最後,爺爺不得不跟著國民黨的部隊南下,到了福建。
但一年之後,思家心切的爺爺,最終還是冒著生命危險,從遠隔數千里的福建逃了回來,歷經五個多月的時間。回到村頭時,耗盡力氣的爺爺,直接一頭栽倒在泥濘的路口,奶奶安排人把爺爺抬回家時,他已經瘦的不成樣子,飽經滄桑的皮膚多處潰爛,凌亂的長髮和鬍子,近乎絕望的眼神,宛若叫花子一般,奶奶和大姑抱著頻臨死亡的爺爺,放聲大哭。
後來,伴隨著六個孩子的陸續出生(其中兩個夭折),爺爺硬是把自己的生存支出,控制在了最低點,他不抽煙,不喝酒,也不打牌,對爺爺來說,與其說是一種好的品行,倒不如說是一種另類的責任和擔當。從我記事的時候,爺爺幾乎都是根據季節的更替,輪換著穿著他那幾件寬大的衣服,有的上面還貼著補丁。
而此刻躺在床上的爺爺,已經換上了嶄新的長袍,穿著嶄新的木屐鞋子,想著爺爺生前的點點滴滴,我在忽明忽暗的長明燈前,泣不成聲。
「孩子,用心讀書,家裡的事不用你管,有爺爺在呢!」這是爺爺經常對我說的一句話。在我們村裡,同齡的小夥伴們基本都下學幫家人幹活了,父親對我和妹妹讀書的花銷頗有微詞,他認為孩子讀書,是一種看不見的投資,如果將來考不上大學,那麼多年的心血豈不就白費了。
每次聽到父親這樣嘮叨,爺爺就會狠狠地訓斥父親。而供我們讀書,爺爺和母親立場出奇的一致,這也是他們共同做的一篇大文章,因為,有些文化的爺爺和母親,不希望自己的後輩像他們一樣,過那種「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生活。
為此,爺爺也付出了很多很多,我和妹妹上學的費用,很多次都是爺爺給的,雖然那時大家都很貧窮,但爺爺絲毫沒有退縮,他用自身的智慧,引領著全家闖出了一條屬於自家的生存之路,雖然過程布滿了荊棘和辛酸。那時,農村的副業還寥寥無幾,各家各戶把一身的力氣,大多用在種莊稼上面。一次,爺爺在去鄰縣親戚家的時候,見到那裡的村民有做洋灰缸的,聽說利潤比較可觀,爺爺看在眼裡,記在心上。
其實,當時我們那裡做洋灰缸,還是有一定的資源優勢的,我們村緊靠著復新河,在離家兩里多的地方,就是一個黃沙和石子碼頭,而這些是做洋灰缸的主要原料。
說干就干,就這樣,爺爺帶著父親和母親,開始了糊洋灰缸的生涯,聽爺爺計算,一個洋灰缸的成本大概在2.8元左右,售賣價格卻達到六七元。
記得那幾年,每天我們早上起床時,爺爺早就做好了準備工作,他和父母分工協作,每天忙忙碌碌,在我們的家前院後,到處是洋灰缸的成品和半成品,周日的時候,我和妹妹也會拿著小鏟,鑽進洋灰缸內,小心翼翼地挖出裡面的沙土。
而爺爺和父親,不管春夏秋冬,風霜雨雪,則用平板車每人拉著已經干透的洋灰缸,四處遛鄉,在各村吆喝售賣,他們有時天不亮就出發,來回要步行幾十里路,回家時我們都已經進入夢鄉。
辛勤的付出,也換來可喜的回報,在我上初一那年,家裡拿出所有的積蓄,蓋了三間磚瓦結構的房子,花了近兩千元,又過了一年,家裡又添置了縫紉機、自行車和手錶。在鄉鄰們艷羨的目光中,父母的幹勁更足了。但我知道,這所有一切的背後,爺爺的付出舉足輕重。
但在農村,賺錢的方式往往是以犧牲健康為代價的,我上初三那年,爺爺的體力就大不如以前,尤其是天冷的時候,我總能聽到他劇烈的咳嗽聲。
我考上高中那年,爺爺放棄了經營多年的洋灰缸生意,和父母轉行養豬養羊。
我想,爺爺之所以絞盡腦汁供我們讀書,自有他的道理。在當時,也許讀書是農村孩子改變命運的唯一方式。
記得我在網絡上看到這樣一句話: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吃得比豬差,乾得比驢多。周圍的人都拿它當作笑談,但我心裡清楚,爺爺當初為了我們,就是過著這樣不堪的生活。好在,我和妹妹都比較爭氣,每年學期結束時,我們拿回去的獎狀,就是爺爺最欣慰的時刻。
1989年,我第一次參加高考。七月的七八九三天過後,爺爺在期盼和等待中,看到了我的身影。
我的數學考的不太理想,最後一道題還沒做就到了交卷的時間。考完回家的路上,我內心一直是七上八下,不知道該如何面對爺爺的目光。但事實總是要面對的,沒辦法,我只好硬著頭皮回到了家裡。爺爺看到我的神情,並沒有多說什麼,只是告訴我,考完試,就好好休息一下吧,正好也體驗一下咱農村的生活。
也正是那個七月,是我陪伴爺爺最長的一段時間,每天我跟著爺爺到河邊放羊,他常常說起我童年時的一些趣事,而我最喜歡聽他講述以往所經歷的風雲歲月,尤其是他從福建廈門逃亡的故事。
爺爺說,他在福州時,一個叫王慶民的人給了他六個饅頭,如果不是那個好心人的幫助,饑寒交迫的他肯定會餓死在他鄉;另外,在途徑淮南時,還有一位叫朱新軍的人幫過他,讓他吃飽喝足之後,還給了爺爺一摞餅子。爺爺告訴我,等我考上大學,畢業分配後,讓我帶他去看望這些恩人。爺爺還說,他很想去一趟貴州的大姑那裡(大姑父部隊轉業後到了安順平壩縣),十幾年沒見過大姑了,等自己任務完成了,就去看看他們一家人……那年的夏天很熱很熱,卻是我和爺爺最幸福最歡愉的日子,雖然我一直不敢面對那未知的高考成績,但爺爺的寬慰,讓我焦灼的心,漸漸平復下來。
8月中旬的一天,在學校補課的妹妹告訴我,高考成績下來了,讓我去看看。我聞聽,頓時心亂如麻,我正要騎車前往,爺爺把父母和我叫到跟前,鄭重的說:「如果孩子這次落榜,那就再讀一年,不要給孩子太多的壓力!」
我在忐忑中趕到學校,班主任黃老師告訴我:「你這次發揮比較失常,離最低錄取分數線還差8分。回家趕緊準備一下,來校復讀吧!」
我再次回到了校園,每天夜以繼日的苦讀,我知道,面對爺爺的鐘愛,我也只能通過努力學習來報答他老人家。
九月初,我在周日回家,母親說,知道你落榜的消息,爺爺哭了一夜。但我看到爺爺時,他的臉上總是一副慈祥的笑容,在爺爺的鼓勵和叮嚀里,我找到了奮鬥的真正動力。
三按照老家鄉村的習俗,爺爺在去世三天後下葬,我偷偷地寫了一個紙條,裝進塑料袋,塞進了爺爺的棺木里,我希望爺爺能夠看到,他的孫子是愛他的,縱然在爺爺活著的時候,我從來沒有對他老人家說過一個「愛」字。
說真的,爺爺應該是帶著無愧的心到另外一個世界的。他孝順自己的爹娘,老奶奶癱瘓在床上多年,他和二爺爺一直都呵護備至,到臨終也沒有生任何褥瘡;對待鄉鄰,他和睦友善,誰家有難處或需要幫忙,他總是有求必應;奶奶的父親孤身一人,他會買上豬肉,帶上米麵,定期前去探望;他顧念村裡貧窮的孤兒,把好吃的,送給他們;村裡坍塌的路面,他看到後會拿著鐵杴,無聲的填平……
同時,爺爺用大山一樣厚重的父愛,撐起了一個風雨飄零的家,和奶奶含辛茹苦養育四個子女,引導他們一個個走出貧困,讓他的子孫後輩可以昂首處世,生生不息。
中午12時,到了出殯的時間,隨著鞭炮聲的炸響,嗩吶對空長久的哀鳴、樂隊哀樂的吹響、慟哭的聲音再一次瀰漫著整個村莊。
就這樣,爺爺在16個抬棺木者的一步一停中,離開了他生活了六十多年的小院,送殯的隊伍,在大老知的安排中,慢慢向墓地進發。
爺爺的墓地在我家的麥田之中,在他墓地三米遠的地方,是老爺爺和老奶奶的墳頭,爺爺和他的父輩一樣,歇了世上一切的勞苦,最後長眠在這裡。
只是,今後,我永遠成了沒有爺爺的孩子,在我將來的情感世界裡,再也得不到他的顧念和包容。站在爺爺的墓坑旁,我用噙滿淚滴的雙眼,心碎地看著爺爺的棺材被泥土漸漸覆蓋。
爺爺的喪事結束後,我脫下孝衣,擦乾眼淚,直接回到了課堂,我要全力以赴,重築爺爺夢中坍塌了的「大學之夢」,那是爺爺未了的心愿。
一晃30年過去了,我和妹妹早已過上了想要的生活,逢年過節時,我會來到爺爺的墳前,告訴他關於我的現狀,我的一切,一切的一切……
今天宅家的日子,我在遙遠的城市,沉沉地串起這段如煙的往事時,常常地不能自已。這麼多年的殷殷渴盼,羈絆終身的牽掛和思念……聲聲道不盡爺爺的恩情。卑微渺小如螻蟻,如羔羊,尚知反哺之義,跪乳之恩,而我卻不能——可爺爺為我付出了那麼多,又何嘗想到過要孫子的回報呢?
偶爾,在某個聒碎鄉音夢不成的他鄉之夜,半夢半醒之間,仿佛感受到爺爺正坐在我身邊,還是那慈祥的眼神,還是那寬厚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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