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洛·德·安傑利斯(Milo De Angelis)1951年出生於米蘭,童年時期他在母親的家鄉蒙菲拉托(Monferrato)度過的時光對他影響深遠,蒙菲拉托的自然風光在他的詩歌中時時浮現,也是他詩歌世界的原型之一。詩人早年就讀天主教學校,少年時對體育有獨特的愛好,這也說明為什麼他後來的詩歌中會出現和體育相關的主題和語言。安傑利斯年輕時在華沙學習過一段時間,他痴迷閱讀波蘭詩人萊希米安(Bolesław Leśmian)的作品,而這位波蘭詩人的詩歌中,主要的意象就是「天空」「空洞的蒼穹」。安傑利斯後來和幾個友人在米蘭創建了詩歌雜誌《天空》( Niebo ) ,對義大利詩壇影響深遠。
安傑利斯和女詩人西卡利 (Giovanna Sicari)結為夫妻,育有一子,兩人1990年至1997年在羅馬生活。2003年,西卡利英年早逝,《訣別》( Tema dell'addio ) 就是關於這段喪妻之痛。
安傑利斯的詩歌主題在2020年出版的《完整的線、斷開的線》 ( Linea intera, linea spezzata ) 收錄的一篇評論中得到了揭示:「像運動員一樣完美而迅捷的動作,那些質樸但像預言一樣的句子,高中的歲月還有那時無窮的前程和許諾,還有那些和詩人所處之地相連的名字(首先是米蘭,還有蒙菲拉托)。」此外,詩人探討存在的一些宏大問題:時間和瞬間的關係;我和他人的關係;對於「絕對」的呈現;混亂與和諧;少年和命運。他的詩歌沿襲了義大利詩人萊奧帕迪(Giacomo Leopardi)和帕韋塞(Cesare Pavese)作品中的一些主題;同時他也受到了幾位外國詩人的影響,除了前文所說的波蘭詩人萊希米安,還有俄羅斯女詩人瑪麗娜·茨維塔耶娃、德語詩人保羅·策蘭。
——《相遇與埋伏》譯者前言
安傑利斯詩選
[意] 米洛·德·安傑利斯陳英 譯
訣 別(2005)
我們將在星期天見面
米蘭是瀝青,消融的瀝青,在空無一人的
公園中,發生了那次撫摸,在樹葉
甜美的陰影下,失去判斷力的時刻,
一顆眼淚的絕對空間。一剎那
兩個名字形成的平衡走向我們,
那一刻明亮起來,她靠在胸前呼吸,
靠在這個陌生而宏大的存在。死亡就是
這些線條解體,我們在那裡,姿態到處都是,
我們耗散在夏日的最高壓中。
在大地的骨頭和本質間。
*
已經不再確信。哭泣變成
瘋狂的大笑,在可勒深扎格 [1] 城區
奔跑的夜晚,追著報刊亭的
霓虹燈。已經不再確信。激動地期待半夜
已經不屬於我們,等待夜半,
直到它進入到真正的騷動,
在所有時刻,所有時刻的狂亂中。
已經不再確信。唯一確信的是時間,唯一確信的
是死亡,執念很少,愛的夜晚
很少,吻很少,把我們帶出自己的
路也很少,詩也很少。
*
一切都已經啟動。從那時到現在。所有
明亮的,時間,掠過嘴唇。所有
呼吸都聚集在項鍊上。蘭穆布拉特 [2] 的
影子關上了門。整個房間,
全神貫注,變成第一次心跳。你頭髮的
黑色映襯著最後一道陽光的金色。
從那時到這裡。那是夏天的第一天。
沉默充滿了我們的額頭。一切
都已經啟動,從那時開始,一切都這裡,唯一
失去的,我們的遙遠的。一切
都需要等待,回到它真正的名字。
*
已經沒時間了,房間進入藥水瓶之中。
分享本質,已經不在確信。你已經
沒有項鍊。你沒有時間了。時間是從百葉窗
透進來的大海的光,姐妹的歡聚,
傷口,喉嚨里的水,麗塔別墅 [3] 。已經沒有
日子。大地的陰影已經充滿眼睛
帶著色彩消失的恐懼。每一個分子
都在等待。我們看了手上的補丁。
已經沒有光了。再次
他們呼喚我們,在一顆恆星的判斷下。
*
那地方不會動,語言晦暗。這就是
確定的地方。作別明亮
夜晚的記憶,作別開朗的微笑。地方就在那裡。
呼吸是百葉窗的黑暗,一種原始的狀態。
沉默和空曠互換模樣。我們
對一盞燈說話。地方就在那裡。電車
很少經過。維納斯回到了破棚子裡。
從好戰的喉嚨中惹出事端。我們再也
沒說什麼。地方就是那裡。在那裡
你正在死去。
*
淹沒民族國家,塔樓倒塌,混亂的
語言和色彩,悲愴和新的戀情,
進入到博維薩斯卡 [4] ,清掃掉二十世紀
大師的寂寞,我們懸在空中
的詩句。其他女人在市場
淘汰的東西中轉悠,在這個時刻
新的貧窮中。我坐在家樓下的咖啡館裡,
我看著風景,那也是西羅尼 [5] 曾看到的,在一個孤單的
八月二十日,我開始召集幽靈。
我在一個沿海的城市重新見到我的父親,「美好年代」 [6] 的
一陣微風和一個迷惘男孩的微笑。
然後是寶雷塔在榻榻米上,在最後三秒
看到了勝利。羅伯塔
獻出了她的生命。喬瓦娜,
在醫院的寂靜中,時間露出它最大的謎底。
「那些黑暗的愛會重新活過來,
在歲月中間,它們會留下一個插頭,
它們會回來,會明亮耀眼。」
[1] 米蘭東北郊外的一個古城區。
[2] 米蘭的一個街區。
[3] 米蘭的一座公園。
[4] 米蘭的一個城區。
[5] 指馬里奧·西羅尼(Mario Sironi,1885—1961),義大利畫家,曾活躍於米蘭。
[6] 原文為法語,指歐洲從19世紀末到一戰爆發這段時間。 無聲的景象
*
地上一剎那,
和事物站在一起,
清早就投入,
回憶,在喧囂中
找到居所:你逐漸
了解這時間,一點點
慢慢建起,人間的
日曆,我不知道
後來發生了什麼,發生了
什麼,我的愛人,
為什麼,為什麼。
*
我們已經認識到
每日的心,沒有年齡的心,
點亮肉身的思想,
對尺度的掌握
閃電,我們把自己
放在這裡,兩米的水泥里,
通過在場,夏日的
心跳,一次換人。
找到血管
*
天堂的最高處沒有任何榮耀,只有纏結
在一起的神經,是聲音的刮擦,
眼睛盯著下面,那種虛無
讓思想保持冷靜,那種
燈泡和針的悸動,某種
已經捕獲的叫喊的地方。面孔
已經挨著它的土地,看到現象
蒼白的流動
哦,我說,睡吧,睡吧
雖然我和你在一起
但你沒和我在一起
Giovanna Sicari, photo by Dino Ignani.
我們的遠方
在施布雷別墅 [1] 我們重溫一段奔跑,
門上的木頭,蔓延的綠色
經過名字和歲月抵達這裡,一直到現在,
更不協調,一直到盡頭。你微笑著
在那滴水裡解渴,你手腕上的表
指針和天藍色搭配
事件有節奏地回來,本質的赤裸,我們的遠方
不動聲色,在嘴唇里響起。
*
有一個時刻包含所有時刻
讚美和滅絕,迫切的吻,
膝蓋的稜角,寒冷和驚跳
就像在一個對全世界的呼籲里,加入
每個時刻不同的面孔,一個標識
一個外號,時間線
手上和筆記本上的線聚集。
帶著告別的精度。
*
那未知的事物,在大白天
把我們帶走,那朵出現在結合中的
悲傷玫瑰,她秘密的範圍,就是我們。
我們是新聞報道的地方
我們是沒有年齡的花朵的地方。
[1] 米蘭一座古老的別墅,修建於15世紀後期。
阿爾圖賓館
你向我告別,穿上文胸,你覺得
你可以讓地球的律法消失,摧毀
地心,墮入黑暗。你走向了淋浴。
自由體操九點八零分的記錄,
皮膚上的春天,一個完美的對角線。
你從噩夢中取出一枚發卡,你整理了一下
頭髮,戴上了浴帽,你只求
生活放過你。
*
我們在這裡,和我們的行為分開。
你用一聲呻吟,讓一秒秒流逝的時間中斷。我們寫出
古老的詩歌,但很快墜落。牆壁
留在那裡,睫毛膏的印子。
《三鍾經》在黎明看著你,赤裸而沉默。
鑰匙在呼吸間搖晃。每一道門,
每一盞燈,淋浴的每一股水,都在說
聯盟已解體。
*
你站起來,躍入水中,你想吞下生活
你召喚月亮的花,巨大
陰暗的歡呼聲會給情人
帶來所有快樂。你呼喚身體的共鳴
激盪的火花,沸騰的血液,
絕不回頭。在外面,汽油的痕跡,
懸在空中的纜線,一段段安魂曲。你感到威脅,
想要撕裂床單。你問我
他們會不會來這裡,我們能否拯救自己。
*
當一張渴望的臉上出現
太多季節的痕跡和一條過深的血管
在房間裡延長,當生命的刻痕
成群到達,我們緊握到黎明
手腕里的血液放緩
不僅僅是在那裡,大浪停下來,
那時是夜晚,是覆蓋在
每張我們愛過的臉上的夜晚。
夜晚的拜訪
給你,我的愛人,一首
簡單的詩歌,你在每個音節中
看到人間過往的微笑,給你
唯一的贈言,呼吸的
灰燼,唯一的證言。
*
你帶著血性和良知行走
從日子中撕下的一剎那
我的弓箭手——被刺中的女人
每天夜裡你在天空中閃亮
現在身體變成了天穹的
音樂,神聖的聲音,是寂靜。
*
現在秩序被打破,現在
你走近房間,整個夏天
都赤身裸體,用手
不停轉動門把手。
Roma, photo by L'Astero Rosso.
選自《相遇與埋伏》,99讀書人 | 人民文學出版社,202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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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者簡介:陳英,義大利語言學博士,四川外國語大學教授,「那不勒斯四部曲」譯者,另有譯著《偶然的創造》《成年人的謊言生活》《碎片》《一個人消失在世上》《威尼斯是一條魚》等。
題圖:L'Astero Rosso
排版:阿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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