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獅獎《正發生》原著小說選讀丨「水的孩子」

2023-07-09     飛地APP

原標題:金獅獎《正發生》原著小說選讀丨「水的孩子」

所謂的記憶,也許就是徹徹底底看透一切

—— 津島佑子(Yûko Tsushima)

Edition Gallimard, 2001

記憶無非徹底看透的一切(節選)[法] 安妮·艾諾張穎綺 譯

我的墮胎,已然是陳年舊事。儘管是非法去墮胎,卻不足以說服我讓這段經驗永遠塵封。所謂公平的法律,它的弔詭在於以「既往不究」的名義,幾乎是強迫受害人不去追究過去的罪行,和從前一樣保持沉默,緘口不提所發生的一切。正因為墮胎已經合法化,我才能夠拋開社會輿論的壓力,忘卻七〇年代社運人士高呼的口號,諸如「女人所承受的暴力」等等過於簡化事實的口號,來正視這個令我 刻骨銘心的事件——以它真實的樣貌。

一、執行墮胎者;二、協助墮胎的醫生、助產士、藥劑師或其他相關人士;三、接受墮胎者;四、宣傳墮胎和避孕思想者,皆得判刑罰鍰。上述第二類人士,可將其驅逐出境,或是永久、暫時禁止執業。

拉盧斯新版大辭典 一九四八年版

*

時間不再是一連串令人無動於衷的日子,上課、交報告、泡咖啡館、上圖書館,日復一日,最後以期末考和暑假作為結束。時間已經變成我體內正在成形茁壯的東西,我得無所不用其極毀掉它。

我去上文學課,去上社會學,去大學餐廳用餐,中午和晚上到學生酒吧「貝雷帽」喝咖啡。我的世界,不再是以前的世界。別的女孩,小腹平坦;她們的世界,和我的世界有著天壤之別。

思索我的處境時,我從來不用指涉性的字眼,也不說「我要生孩子」,不用「懷孕」,更不用「大肚子」。這個字眼和「奇形怪狀」沒有兩樣。這些用辭,代表著接受未來,不會來臨的未來。我決定讓它消失的這個東西,不需要給它一個稱謂。在記事本里,我寫著「這個東西」或「那個東西」,只用過一次「懷孕」。

我懷孕了。我從一開始的不可置信,終至於確信,這件事註定要發生。自從十四歲那年,我靠自慰達到高潮,這樣的結果就等著我——儘管心懷虔敬,向聖母禱告,向其他聖女禱告,我依然故我,一再嘗試,一邊幻想自己是妓女。沒在更早以前就懷孕,簡直是奇蹟。一直到去年夏天以前,我和人做愛時,總是半途就強迫自己踩煞車,因此我被罵過下流,被罵過賤人。我竭盡所能把持自己,連接個吻,都讓我擔心會跨過調情的底限。終究是靠著意志力,才讓我暫時逃過一劫。

我在我出身的社會階層,以及我的遭遇之間,含糊地建立起關聯。我家族的人不是在做工,就是做生意,我是當中第一個上大學的。我不用去工廠當女工,不用管收銀機、招呼客人。然而,雖然我通過高中會考,擁有文學學士學位,一旦未婚懷孕,也扭轉不了註定的悲慘命運,就像酒鬼的下場,那真是最好的例子。我活活被逮住,在我體內生長的東西,可以說,相當於社會的挫敗。

墮胎一點也不讓我害怕。對我來說,那是輕而易舉的事,至少是辦得到的事,不需要什麼特別的勇氣。那是稀鬆平常的考驗,我只需要跟隨前人的腳步。自青春期以來,我從閱讀的小說,從街坊鄰居竊竊私語的蜚短流長,得來不少相關資訊。我大概知道有哪些墮胎方式,用毛線針,用香芹根,灌肥皂水,騎馬——最好是找到一名「密醫」或是有個美麗稱呼的女人——「天使製造者」 (Faiseuse d』Anges),也就是墮胎婆。兩者的費用都很高,但真正的收費是多少,我毫無概念。就在前一年,一個離了婚的年輕女人告訴我,有個史特拉斯堡的醫生幫她打掉孩子,她沒多交代細節,只說:「實在痛得不得了,我痛到緊緊攀住洗手台。」我也準備好要緊緊攀住洗手台。我不認為自己會因此賠上性命。

撕掉妊娠證明後,過了三天,我在校園裡碰見尚·T,一個已婚也在工作的同學。兩年前,我曾代沒法出席的他,去上雨果研究課。他這人言語激昂,思想開放,和我頗投契。我們到火車站廣場的大都會咖啡館小酌一杯。某個時刻,我拐彎抹角地暗示他,我懷了小孩,也許我認為他可以幫助我。我曉得他是某個半地下組織的成員,那是一個爭取避孕和家庭計劃自由的組織。我暗自想像,或許能從這一邊得到援助。

頃刻間,他浮現好奇又雀躍的神情,仿佛他正瞧見我雙腿大敞,露出私處。從前的乖乖女這會變得走投無路,或許讓他饒有興味。他想知道我懷的是誰的孩子,已有多久身孕。我懷孕的事,他是第一個知情的人。即使他暫時沒辦法幫助我,他的好奇心,於我毋寧是一種保護。他邀我到家裡晚餐,他住在盧昂的郊區。我不想孤零零待在宿舍房間。

抵達他家的時候,他太太正在喂孩子吃飯,孩子坐在高腳椅上。尚·T簡短跟她說我有麻煩。他們的一位男性朋友後來也到了。孩子上床睡覺後,他太太端出菠菜泥兔肉。兔肉下頭的綠菠菜泥讓我反胃。我心裡想,如果我不墮胎,明年我就會遇到跟尚的太太一樣的處境了。吃過晚餐,在小學教書的她,和朋友出門買教材。我和尚開始洗碗盤。他把我擁入懷裡,說時間夠我們做愛。我掙脫開來,繼續洗盤子。隔壁房裡傳來孩子的哭聲。我好想吐。尚擦著盤子,一邊在我身後擠壓摩蹭。倏地,他恢復平常的語調,說他只是想試探我的道德感。他太太回來了,他們邀我留下來過夜。夜色已深,夫妻倆想必提不起精神送我回去。我睡客廳的充氣床墊。隔天早上,我回到宿舍,房間裡的一切,跟我昨天下午離開時毫無二樣。床單平整,所有的東西都擺在原來的位置,而幾乎已經過了整整一天。正是這一類的細節,揭示生活失序的開始。

我不認為尚·T對我有輕薄之意。對他來說,我從一個「不曉得會不會跟人上床」的女孩,搖身一變,成為「毋庸置疑」已和人上過床的女孩。在那個年代,這兩種類別的分野攸關輕重,動輒左右男孩子對待女孩的態度,他對待我的方式可說再實際不過。再者,他也不必擔心會不會害我懷孕,反正我已經有了。這是令人不快的一段往事,但是和我當時的狀況相比,根本也算不了什麼。他答應替我找位醫生;沒有別人可以幫我。

兩天後,我到他的辦公室找他,他帶我到河畔的餐廳用餐。餐廳離巴士總站不遠,那是一個曾遭戰火蹂躪、現在水泥鋼筋建築林立的地區,是我不曾履足的地區。我開始脫離平常的學生生活圈,在別處閒蕩。他點了三明治。我對他的魅惑未曾稍減。他笑著跟我說,他可以找幾個朋友,在我的肚子裡放導管。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認真的。他提到一對姓B的夫妻,妻子LB在兩、三年前墮過胎,「她啊,差點就翹辮子。」他沒有他們的地址,不過LB在當特約記者,我可以到報社找她。我見過這個女孩,我們修過同一門語文學課。她個頭嬌小,棕色頭髮,戴副大眼鏡,外表嚴峻。有次她上台口頭報告,被教授大大褒獎一番。像她這樣的女孩也墮過胎,讓我心安不少。

吃完三明治,尚·T癱在椅子上,咧嘴微笑:「吃過東西,好舒服啊。」我覺得噁心反胃,感到前所未有地孤單。我開始明白,他不想和墮胎一事有太多牽扯。他參與的鼓吹家庭計劃組織,依他們的道德標準,可容不下想墮胎的女孩。他冀望的是,隨時掌握我的最新動態。有點像目睹一切,卻無需付出代價。他還告訴我,他加入的組織支持懷胎自主權,就「道德上」,他沒法借我錢,讓我去非法墮胎。(我的記事本寫著:「和尚·T在河邊用餐。問題不斷。」)

尋覓開始,我得找到LB。以前,我常在大學餐廳見到她的丈夫在發傳單,他似乎沒再出現。中午和晚間的空檔,我找遍所有的教室,我還待在大廳,守著大門。

接連兩個晚上,我在《巴黎-諾曼地報》 ( Paris-Normandie ) 分社前等LB。我不敢走進去問她在不在。我擔心人家會覺得可疑。況且墮胎差點讓她丟了命,我不想為這種事打擾她工作。第二天晚上,陰雨霏霏,街上只有我一個人。我撐著傘,漫不經心瞄著閱報欄,一邊輪流盯著街道兩頭。貼在牆上的報紙,因雨淋而發出惡臭。LB就在盧昂的某個地方,她是唯一能夠救我的女人,她並沒有出現。回到宿舍,我在記事本上寫下:「冒雨等LB,還是沒等到。我好絕望。得弄走這個鬼東西。」

我沒有半點線索,半點指引。

許多小說談到墮胎,可是從未描述詳細經過。發現自己懷了身孕的女孩,轉眼間就打掉了小孩,其中過程付之闕如。我到圖書館查「墮胎」的資料。相關書目只有醫學雜誌。我拿出兩本:《外科手術集匯》和《免疫學月刊》,我期望找到實用的資訊,可是文章只提到「墮胎罪行」有何後果,我對那壓根不感興趣。

(那些相關書目的名稱和編號,類號四八四,第五、第六目,一〇六五則,寫在我當時的地址通訊簿里。看著以藍色原子筆寫下的這些潦草字跡,我有種古怪又迷惑的感覺。仿佛這些物質性的具體證據,以晦澀難解又無以抹滅的方式,掌握了過往的真相;那是變幻不定的回憶,以及難以恆常如一的書寫,所無法企及的真相。)

某天下午,我離開宿舍,想去找個願意替我墮胎的醫生。在某個地方,應該有這樣的一個人吧。盧昂成了灰色石碑構成的森林。我仔細看著每一塊門牌,納悶裡頭住著什麼人。我沒法下定決心去按門鈴。我等候徵兆。我往瑪坦區走去,那是個遠離市中心、有點偏僻的貧民區,我想像那兒的醫生會比較善解人意。

那時是十一月,灑著淡淡陽光的日子。我一邊走著,腦里哼著〈多明妮克,妮克,妮克〉 (Dominique nique nique)。那是當時非常流行的一首歌,到處都可以聽見。歌曲以吉他伴奏,演唱者是多明會教派的修女——微笑修女 (Soeur Sourire)。歌詞教化人心又顯得有點天真(微笑修女顯然不懂 niquer一詞的意義),不過這首歌的旋律輕快愉悅,給我勇氣繼續我的找尋。我來到聖馬可廣場,廣場上堆放著市場攤販的貨架。經過佛哲家具店,我往裡頭瞧。小時候,我曾經陪媽媽來這家店買柜子。我不再看門牌,我隨意遊蕩。

大概十年以前,我在《世界報》上讀到微笑修女自殺的消息。報導指出,微笑修女靠多明妮克一曲一炮而紅以後,就和所屬的修會有了不少磨擦。她離開教會,去和一個女人同居。漸漸地,她不再唱歌,被大家遺忘。她酗酒。這段生平簡介讓我震驚不已。對我來說,她是與社會徹底決裂的那一類女人;還俗的修女,多少有點同性戀和酗酒的傾向。她不曉得自己有一天會變成這種女人。在我孤零零一個人,茫然無措,徘徊在瑪坦區的時候,正是這樣的一個女人陪伴著我。我們都經歷過孤獨無依的時刻。那天下午,這個女人的歌,給了我活下去的勇氣。而在不久之後,她自己也面臨迷失墮落,最後還因此走上絕路。我多麼希望她至少有過一點幸福的光陰,希望她在喝著威士忌的夜裡,心裡曾經想,她終究是狠狠地把那些修女全給「操」了。那時的她,應該已經懂得 niquer這個字的意思。

有些女人讓我心生認同。她們當中有些已經作古,有的尚在人世,有些真有其人,有的只是虛構的小說人物。這些我不曾打過照面的女人,儘管和我如此不同,我卻感覺自己跟她們有某些共同點。微笑修女就屬於這一類女人。在我心裡,這些藝術家、作家、小說女主角、童年回憶里的女人,緊緊相系在一起。我感覺,她們的故事,就是我的故事。

*

學校里,稱得上是朋友的兩個女孩已經離開。一個進了聖伊來爾市的結核病療養院,另一個到巴黎念教育心理學。我寫信告訴她們我懷孕的事,說我想墮胎。她們兩人都沒有評判我,可是顯然嚇壞了。別人的恐懼並不是我需要的東西;她們沒辦法幫上我的忙。

我和O從大一就認識,我倆的房間位在同一層樓,常一同外出,不過她稱不上是朋友。我和其他女孩一樣,覺得她黏人又討厭。不過女孩間就愛論人是非,評語再惡毒,也無關緊要,影響不了大家的交情。我曉得,她多麼渴望知道別人的秘密,好向其他女孩獻寶;講述秘密的那一個小時,別人會覺得她有趣,不當她是黏人精。她出身資產階級、篤信天主教的家庭,對教條奉如圭臬,我要想吐露隱情,她絕對是最後一個對象。可從十二月起,一直到事情結束的那段時間,她是我的心腹密友。我注意到一件事:我多麼渴望告訴別人我的狀況,我才不管他們的思想是保守或開放,才不管他們會怎麼評斷我。那是走投無路的我唯一可以做的事,我毫不在乎可能的後果,我試圖和別人分享事實,拖他們陪我一起驚慌失措。

安德烈·X是文學院大一的學生,擅長用冷酷的語調講述切腹自殺的恐怖故事。我和他稱不上熟。一次和他在咖啡館閒聊時,我拐彎抹角地告訴他懷孕的事,還有我不顧一切要墮胎的決心。他驚訝得愣在原地,棕色的雙眸直勾勾盯住我。他勸我坦然接受「自然的法則」,別鑄下大錯,他認為墮胎是罪過。我們坐在大都會咖啡館靠門的位置,桌子面對著街道。我們待了很長一段時間。他沒法撇下我離開。他堅決要我打消墮胎的念頭,我感覺,在他的堅持背後,隱藏著極度的慌亂,以及因驚懼而生的著迷。我的墮胎慾望,像是一種魅惑。其實,對O、安德烈·X、尚·T來說,我的墮胎不過是一段故事,結局尚未明朗的故事。

[……]

唯一無動於衷的,是讓我懷孕的那個男人。(飛地編按:即下文提到的P)他偶爾才會從波爾多寫封信給我,字裡行間遮遮掩掩地暗示,要找到解決方式有多困難。(記事本上寫著「他要我自己想辦法。」)我應該斷定,他對我已經不再有感情,他唯一想望的是,再做個單單純純的學生,只管擔心考試和未來出路。我應該揣測到他的想法,我還是沒有勇氣分手,煩惱著要怎麼墮胎已夠叫我絕望,我不想再面對分手帶來的空虛失落。總之,我 恰如其分地遮掩現實。在咖啡館裡,看見男孩子在開懷大笑,每每讓我心如刀割——在同一個時刻,他也許也像他們一樣開懷笑著;所以,我可不能讓他悠哉過日子。十月的時候,我們曾計劃在耶誕節和朋友去滑雪,是一對情侶檔。我不想改變計劃。

時序進入十二月中旬。

我的屁股、乳房緊緊繃住洋裝,我的身體臃腫,可是已經不再害喜。有時我壓根忘記自己有兩個月身孕。也許是因為我已經決心打掉胎兒,內心自我催眠,不去擔憂墮胎的底限,可我心裡再清楚不過,懷孕的女孩任憑一個禮拜又一個禮拜過去,一個月又一個月流逝,大限終會到來。我躺在床上,冬日的陽光灑落窗前,我聽著《布蘭登堡協奏曲》,就像去年冬天一樣。我不覺得自己的生活有任何改變。

我的日記上寫著:「我有種感覺,我的懷孕,抽象而不真切。」——「我摸著肚子,就在那裡。確確實實就在那裡,不是想像。假如我什麼也不做,明年七月,就會生下自己的小孩。可是我沒有半點真實感。」

聖誕節前十天左右,就在我不再懷抱希望的時候,LB來敲我的房門。尚·T在街上遇見她,告訴她我有事找她。她還是戴著黑框大眼鏡,樣子看來嚴峻得嚇人。她對我微笑。我們肩並肩坐在床上。她給了我那個女人的地址。幫她墮胎的女人,叫P-R女士,是一位上了年紀的助產士,在診所工作,住在巴黎十七區的卡地內甬道。甬道,聽起來多麼符合污鄙又神秘的墮胎婆形象。聽到這兩個字,我該是笑出聲來,因為我記得她特彆強調,卡地內甬道通往卡地內大街,不是死巷。我對巴黎全然陌生,這條街名只讓我想起一家卡地內珠寶店,收音機頻道每天都有它的廣告。LB平靜地,甚至語帶詼諧地,對我描述P-R女士的操作流程:她用一支俗稱鴨嘴的窺器把導管放入子宮頸,接下來就等孩子自己流掉。這女人態度嚴謹,手法乾淨俐落,使用的器具都經過煮沸消毒。不過,沸水殺不了所有細菌,那次LB染上了敗血症。不過我大可隨便編個毛病,馬上去看醫生拿抗生素。我告訴她,我已經有一張盤尼西林處方箋。聽起來是挺簡單的一件事,教我放心。反正LB已經做過,也安然無恙地脫身。P-R女士收費四百法郎(相當於一九九九年的六千法郎)。LB主動提議借我錢。地址和錢,是我當時在世界上唯一需要的東西。

電影《正發生》(2021)

(我用姓名縮寫來代表的這個女人,現在回想起來,她是第一個站到我這邊,幫助我度過難關的姐妹。那些和我站在同一陣線的姐妹,用她們的知識、行動和決定,協助我儘可能安然度過這項考驗。我想寫下她的姓氏,還有她那個具有象徵意義的美麗名字——由她逃離佛朗哥統治的西班牙裔父母所取的名字。我想這麼做,證明LB確實存在,告訴世人她在我的生命里何等重要。可也正基於同樣的理由,讓我打消念頭。我沒有權利,利用這麼個不對等的權力,在書里曝露LB的身份,她是真實存在的人物,還活在人世——是的,我剛在電話簿上確認過。她大有可能義正辭嚴地指責我,說她「可沒要求我這麼做」。

上個周日,回到諾曼地時,我繞道盧昂一趟。我走過巨鍾街,來到大教堂。有棟新近落成的「皇宮空間」1 ,我在裡頭的一間露天咖啡座坐下。由於手頭正在寫這本書,我不停回想六〇年代,可早已除舊布新、色彩繽紛的這個城市,市中心的一切沒給我帶來任何悸動。我得靠著想像力,剝除城裡的一切色彩,讓建築物的牆壁再度恢復灰暗,讓人行道上又駛著汽車,只有藉由這番艱辛的過程,我才能趨近昔日歲月。1. 譯按:Espace du Palais,盧昂一間住商混合的購物中心。

我仔細觀察行人。就像隱藏在風景畫里的人物,來往的行人中,也許有我一九六三年的同窗。我在書寫的當下,浮現在腦海里的那些面孔如此清晰,待在盧昂的露天座時,卻怎麼也想不起他們的面貌。鄰桌坐著一位美麗的棕發女孩,小麥膚色,嘴唇小巧厚實,她讓我想起LB。我想把這女孩看作她的女兒。)

[……]飛地編按:這裡省略的部分包含了P與「我」去舊金山滑雪的段落;P-R與「我」第一次見面的段落,她與「我」約定了下一次見面進行手術的時間是一月十五日。

一月十五日禮拜三,我在中午過後搭火車前往巴黎。抵達十七區的時候,離約定時間還有一小時。我在卡地內通衢附近閒逛。天氣溫暖而潮濕。我走進一間教堂——聖查理·波洛美教堂,坐在裡頭很長一段時間,祈禱待會不要受苦。時間還沒到,我到卡地內通衢附近的咖啡館,喝茶等候。鄰桌有幾個學生在玩一種擲骰子的遊戲,是店裡僅有的客人,老闆和他們有說有笑。我不停看錶。要離開前,我下樓上廁所。這是從小就養成的習慣,每回要做什麼重要的事情前,我總得先上個廁所。我盯著洗手台鏡子裡的自己,心裡大概在想:「這種事竟然要發生在我身上。」「我會承受不了。」

P-R女士已經做好準備。我看見瓦斯爐上頭蒸氣四冒的鍋子,所有器具應該都在裡頭。她帶我進房間,她似乎急著動手。她在床尾擺了張桌子,桌上蓋著一條毛巾。我脫掉絲襪,內褲,我應該沒脫掉身上的黑裙,因為是寬擺的裙子。我脫衣的時候,她問我:「破處女的時候,您可流了很多血?」她要我上半身在床上躺平,頭靠在枕頭上,提起腰和腿,彎曲著擱在桌上。她一邊忙東忙西、一邊滔滔不絕,再次跟我強調她只放導管,不放其他東西。她告訴我一個案例,就在上個禮拜,有位母親橫死在餐桌上,因為有個女人幫她灌漂白水。P-R女士一邊說,精神顯得相當亢奮;有人做出這種欠缺專業的事,顯然讓她非常憤怒。這是刻意說來讓我安心的話吧。我還寧可她啥也別說。許久以後,我認為,她不過是對工作一絲不苟,追求盡善盡美。

她坐到床尾的桌子前。

我看見掛著窗簾的窗戶、對街公寓的窗子,還有P-R女士灰色的頭顱,在我腿間。我不曾料到自己會有這一天。也許我想起了女同學們,在此時此刻,她們正在大學裡啃書吧。想起母親,她正一邊哼歌、一邊燙衣服吧。想起P,他正走在波爾多街上吧。可有些事情,就算不去想,也會自然而然盤踞心頭。我很清楚,大部分人照舊過著平常的日子,也許正因為這個理由,才讓我反覆問自己:「我究竟在這裡做什麼?」

那個房間的影像回到我腦子裡。那是分析不了的一幕。我只能沉溺其中。對我而言,湊在我腿間、插進鴨嘴的這個女人,似乎正在替我接生。

這一刻,我殺掉的是體內的母親。

這些年來,我記憶里的房間與窗簾,就是我在床上所見的景象。也許已經有個年輕主管買下那整層樓,重新裝修。房間也許變得明亮,擺著 IKEA家具。不過我敢肯定,那個房間還保留著過往的記憶,有這麼些女孩和女人,在這裡被插入導管。

疼痛那樣劇烈。她說:「小姑娘,別再叫了。」「我得完成工作。」也許她還說了別的話,所有的話只有一個涵義,她非得貫徹始終不可。後來,聽一些偷偷墮胎的女人描述往事,她們也聽過如出一轍的話語。仿佛在那樣的時刻,脫口而出的只有必要的指示,偶爾也有憐憫的話語。

我忘了她到底花多少時間放導管。我哭著。我不再覺得痛,只覺腰部沉甸甸的。她說已經大功告成,叫我什麼也別碰。怕會有血水流出,她幫我墊了厚厚一塊棉布。我可以去上廁所,可以走路。過個一、兩天,東西就流掉了,要是沒有的話,我得立刻打電話給她。我們一起在廚房裡喝咖啡。她也滿意自己完成的任務。我不記得何時給她錢的。

她擔心我要怎麼回去。她堅持送我到卡地內橋搭車,那裡有火車直達聖拉札火車站。我想獨自離開,再也不要看見她,但我不想拒絕她的好意,惹她不高興。我那時還不曉得,她的好意不過是出於恐懼,她怕我昏倒在她家樓下,被人發現。她套上大衣,腳上還穿著拖鞋。

來到外頭,一切突然變得如夢似幻,毫無真實感。我們並肩走在卡地內通衢中央,往路口前進;一棟樓房的牆壁似乎擋在衢道盡頭,往前望,只見一道縫隙的亮光。那是緩慢的一幕,天色不再那麼明亮。回顧我的童年、我過往的生命,我不知道自己何以淪落到這般田地。我們與一些人錯身而過,我感覺他們在看我,似乎看到我們兩人,就明白剛剛發生了什麼事。我覺得世界遺棄了我,陪著我的只有這個身穿黑色大衣的女人,仿佛她是我的母親。在街上的明亮光線里,在她的洞窟之外,膚色灰槁的她,讓我心生嫌惡。拯救我的這個女人,看來像個猙獰的巫婆,或是老態龍鐘的老鴇。

她給了我一張車票,陪我在月台上等待開往聖拉札的火車。

(我不確定她是不是穿著拖鞋出門。我老是認為,她應該是那種習慣趿著拖鞋到街角雜貨店買東西的女人。從這一點可以顯示,對我來說,她是出身普羅階層的女人,是彼時的我正逐漸脫離的那個階層。)

一月十六、十七日,我等待子宮收縮。我寫信給P,說我永遠不想再見到他;寫給父母,說我周末不回家,我要去看維也納華爾滋——盧昂的大街小巷都貼著海報,正好給我一個正當藉口。他們可以從報上確認,表演是真有其事。

沒有動靜。我沒感覺到疼痛。十七日晚上,周五,我從火車站附近的郵局打電話給P-R女士。她叫我隔天早上去找她。從一月一日起就一片空白的日記,我在十七日周五這頁寫下:「我仍在等待。明天我要再去找墮胎婆,她沒做好。」

十八日周六,我一大早就坐上火車前往巴黎。天寒地凍的日子,眼前一片雪白。車廂里,兩個女孩坐在我後面,有一搭沒一搭聊著,笑個不停。聽她們說話,我感覺自己失卻了年紀。

P-R女士一看到我,直嚷著天氣真冷,馬上帶我進屋。一個男人坐在廚房裡,年紀看來比她輕,他頭上戴著貝雷帽。看到我,他既不驚訝也沒有半點不自在。我不記得他後來是留在屋裡還是離去,不過他應該是講過一些話,因為我認為他是義大利人。餐桌上,有個裝滿沸水的臉盆,一條紅色的細導管在裡頭漂浮。我明白,那是她要再替我放進體內的導管。上一條,我沒看過。它看起來活像一條蛇。臉盆旁放著一支發梳。

(假如我要用一幅畫來表現生命中的這個事件,我會畫靠在牆邊的一張小桌,上頭擺了個搪瓷臉盆,紅色導管在水裡漂浮。一支發梳隨意擱在臉盆右邊。我相信,全世界沒有一間美術館藏有這樣的一幅畫——名為《墮胎婆工作坊》的一幅畫。)

和上一次一樣,她領我到房間裡。我不再感到害怕。我不感覺到痛。她拿出我體內的導管,再放入臉盆里的那一條。這麼做的時候,她嚷道:「您在收縮。」那是助產士說的話。要不是聽到這一句話,我還不曾將墮胎和生產聯想在一起。她沒有叫我多付一筆錢,只吩咐我到時候要把導管寄還給她,因為那種樣式很難找。

從巴黎回來的火車上,在我坐的車廂里,一個女人不停在銼修指甲。

P-R女士就此功成身退。她完成了工作,解決我的煩惱的第一步。她的責任到此為止。

[……]

周末,大學宿舍里只剩下外國學生,還有老家在遠方的一些女孩。宿舍旁的大學餐廳不營業。不過我不需要和人說話。就我記憶所及,我當時並不害怕,只感到某種平靜,除了等待,我沒有其他事得做。

我看不下書,也聽不進音樂。我拿出一張紙,畫下卡地內通衢——我從墮胎婆家走出後,鋪展在我眼前的小巷,兩側緊緊相鄰的高牆,甬道盡頭的細縫。打從成年以來,這是唯一的一次,我想畫幅畫。

周日下午,我走在聖安紐市街頭,天氣冷冽,陽光普照。導管不再讓我不舒服。這個東西成為我肚子的一部分,我的夥伴。我只怪自己沒有早點行動。

日記本里,一月十九日那頁寫著:「有點痛。我在想,需要多久時間,胚胎才會死去,被排出體外。有人用喇叭吹奏著〈馬賽進行曲〉,樓上有人在笑。生命就是如此,所有的一切。」

(所以我並未感覺到不幸。也許我真正該思考的是,為何八年以後,在寫我的第一本書《空衣櫥》時,我得想像自己又回到宿舍房間,回到那個禮拜天。為什麼我希望自己二十歲以前的歲月,留存在這個宿舍房間,留存在這個禮拜天。)

周一早上,我已經帶著導管生活了五天。中午左右,我搭上火車回Y城,匆匆來回父母家一趟。我擔心這個周末,身體狀況會讓我不方便回家。或許,我跟平常一樣,又用丟銅板決定,自己是不是還有時間回家一趟。天氣暫時回暖,母親打開每間房間的窗戶。我查看內褲。導管已經從私處跑出來,血和水沿著導管流出,濕透整條內褲。我看著附近的低矮房子、花園,是自童年以來,就不曾改變的風景。

(再來是另一個畫面。時光又要再倒退九年。粉紅色的大塊污漬,混雜了血和體液。那是四月的某個下午,在我上課的時候,我家母貓死在我的枕頭上,它肚裡的小貓全部一命嗚呼。我回到家時,貓兒已被埋葬。)

下午四點二十分,我再搭電聯車回盧昂。車程只有四十分鐘。和往常一樣,我帶回雀巢咖啡、煉奶和餅乾。

貝雷帽酒吧的電影之夜,這一晚,放映的是《波坦金號戰艦》 ( Le cuirassé Potemkine ) ,我和O一道去看。一開始我並沒有注意到肚子已經開始陣痛。每次一收縮,我一邊盯著螢幕,一邊屏住呼吸。陣痛的間隔越來越短。我再也看不下去。高吊的一塊肉上,密密麻麻的蛆在蠕動,那是我看到的最後一個畫面。我站起身,奔回宿舍。我躺到床上,開始緊緊攀住床頭,忍著不叫出聲。我嘔吐了。稍晚,O回來了,電影已經演完。她坐到我身邊,不知如何是好。她要我像待產的女人那樣呼吸,像小狗一樣。每次陣痛間,我才偷空喘口氣,疼痛持續不止。已過午夜。O回房睡覺,她對我說,有需要再叫她。我們兩人都不知道接下來會如何。

我感覺有強烈的便意,便跑向走廊盡頭的廁所,蹲在馬桶前,面對著門。我看著雙腿間的磁磚。我使盡力氣推。那東西像手榴彈一樣爆開,血水飛濺,直流到門邊。我看見從私處垂出一條淡紅色臍帶,尾端掛著一個小娃娃。我從未想過體內會有這個東西。我得帶著它回房去。我一隻手托住它——真是出奇地重,然後把它緊夾在雙腿間,沿著走廊往前走。我是只獸。

O的房門微敞,透出光線,我輕喚她的名字,說:「出來了。」

我倆回到我房裡。我坐在床上,胚胎垂在我雙腿間。我們不知如何是好。我對O說,得剪斷臍帶。她拿起剪刀,我們不知從哪裡下手,不過她動了刀。我們盯著那個頭顱巨大的小小身軀,透明的眼皮下,雙眼像是兩塊藍色的斑點,就像個印度娃娃。我們辨識性別。似乎看見了冒出頭的陰莖。我竟然製造得出這樣的東西。O坐在圓凳上,她哭著。我們沉默地流淚。那是無以名狀的一幕,生與死並存的一刻。獻祭的一幕。

我們不曉得該怎麼處理胚胎。O回房找了個空餅乾袋,我把它放進去。我把袋子拿到廁所去,就像裝了個石塊似的沉重。我把袋裡的東西倒進便池,然後拉了沖水開關。

墮掉的死胎,在日本,叫作「水的孩子」。

我完成入睡前的梳洗。這個時候,再也沒別的事好做。

信仰虔誠又出身資產階級的O,絕對沒料到自己竟會動手為一個三個月的胎兒割臍帶。現在的她,回想起當年的事,或許要把它當作是無從解釋的混亂、生命中的意外出軌。或許她也反對墮胎。不過,在我的記憶里,看見的是她布滿淚痕、怏怏不樂的小臉。那一夜,在女生宿舍十七號房,只有她陪在我身邊,臨危受命的助產士。

我在失血。一開始我並沒有注意到,我以為一切已經結束。血斷斷續續從剪斷的臍帶流出來。我躺在床上一動也不動,O替我敷上毛巾,一條條毛巾很快就被血浸濕。我不想看醫生,沒有他們幫忙,我不也安然脫身。我想站起來,眼前卻直冒金星。我想自己就要因為出血而死。我對O大嚷,馬上幫我找醫生。她跑下樓找管理員,找不到人。接下來我聽到一些聲音。我肯定自己已經流血過多。

值班醫生一現身,揭開這一夜的第二幕。從親眼見證生與死的第一幕,進展到秘密曝光與審判的階段。

他坐在我床上,抬起我的下巴:「你為什麼干出這種事?說!為什麼?」他冒著怒火的雙眼盯住我不放。我懇求他不要讓我死去。「看著我!跟我發誓,你不會再幹這種事。永不再犯!」他狂亂的雙眼讓我以為,如果我不發誓,他會眼睜睜讓我死掉。他拿出處方箋,「你得到天主醫院。」我說我寧可到診所。他又說了一次「天主醫院」,口氣堅決,像是在表示,像我這種女孩,唯一的去處就是醫院。他向我要診療費。我站不起身,他自行打開我的書桌抽屜,從皮包里拿了錢。

(這一幕,幾個月前我曾經書寫過,我剛在一堆文件里發現那一篇文字。我發現自己使用了相同的字眼,像是「他會眼睜睜讓我死掉」等等。我在廁所流產的一幕,我也用了相同的比喻,比如炸彈或手榴彈爆炸,或是酒桶的木塞爆開。當你沒法子用其他的語彙去描述,某個畫面就確切代表了一切經過,沒有別的可能性,不啻證明,我 確實經驗的過程, 正是如此。)

我躺在擔架上被送下樓。沒戴眼鏡,眼前的一切都是模糊的。我在前半夜保持的冷靜、服用的抗生素,完全沒有用,最後還是必須到醫院解決。我感覺,直到出血以前,我的所作所為都無懈可擊。我尋思究竟犯了什麼錯,也許錯在不該剪斷臍帶。狀況不再是我能掌握的。

(我覺得這本書一寫完,我也會面臨同樣的命運。我的決心、我的努力,暗中進行、甚至可說是偷偷摸摸的這一番回顧——假如沒人懷疑我正在寫這個事件的話。一切的一切,都將驟然煙消雲散。將要公諸於世的文章,我對它再也沒有掌控權,就像在天主醫院,我失卻了對自己身體的掌控權。)

我被送到人來人往的大廳,放在正對著電梯的一張推床上頭。仿佛永遠不會輪到我一般。出現了一個挺著大肚子的女孩,陪在她身邊的女人應該是她母親。她說她就要生了。護理師置之不理,說她根本還不到預產期。女孩想住院,經過一番吵鬧,她和女人一起離開。護理師聳聳肩,「這個女的,十五天來,天天都來鬧!」我這才知道女孩二十歲,未婚懷孕。她沒墮掉孩子,可是得到的對待和我一樣糟。墮胎的女孩和貧民區的未婚媽媽,被歸類到同一邊。也許她比我更受鄙夷。

手術室里,我全身赤裸,雙腿高舉,綁在擱腳架上,強烈的燈光照著我。我不明白為什麼要動手術,我肚子裡已經沒有東西。我哀求動手術的年輕醫生,請他告訴我。他站在我敞開的雙腿間,吼道:「我可不是你的水電工!」在麻醉藥開始生效前,這是我聽到的最後一句話。

(「我可不是你的水電工!」這句話,就跟所有標示這個事件的話語一樣,不過是非常平常的句子,是人們不經大腦就脫口而出的那種話。可這一句話,一直在我體內熊熊燃燒。不論是一再重複,或是社會政治評論,都無法減弱它的強度!這是「大出我意料」的一句話。一瞬間,我以為自己看到一身白袍、戴著塑膠手套的男人,一邊對我大吼「我可不是你的水電工!」,一邊把我痛打一頓。也許,他是看了當年大受歡迎的費南德·雷諾所畫的某幅漫畫,讓他脫口而出這句話。這樣的一句話,再次劃分了我眼中的世界,區分出醫生和工人、醫生和墮胎的女人、統治者和被統治者的階級。)

我醒過來時,已是晚上。我聽見有個女人走進來,後來吼著叫我閉嘴。我問她我的卵巢是不是被拿掉。她惡聲惡氣地回答:只是刮個子宮而已。我一人獨占一間房,穿著醫院的睡衣。我聽見嬰兒在哭。我的肚子是個松垮的空殼子。

我明白自己在這一夜失去了少女的身體,私處生氣蓬勃又神秘的少女身體,即便接受過男人的陰莖也不會改變——反讓它越發活躍,更加神秘。我的私處曝露在那兒,大敞著,腹部洞開,被刮過。就像我母親的身體。

我拿床腳的病歷表來看。上頭寫著 「utérus gravide」( 子宮受孕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 「gravide」( 受孕 )這個字眼,我討厭這個字。它讓我想起一個拉丁字 gravidus,應該是「沉重」的意思。我不明白為什麼要這麼寫,我已經沒了孩子。人們想隱瞞真正發生過的事吧。

中午,有人送來餐點,盤裡裝滿汆燙的肉和葉梗分明、煮得熟爛的包心菜。我沒法吃。我覺得餐盤裡的東西是我的胎盤。

走廊傳來巨大的騷動,似乎是餐車造成的。每到固定的時間,總有女人的聲音嚷著「奶油,給哺乳的X,奶油,給哺乳的Y」,像是特別待遇。

昨晚的實習醫生來看過我。他待在房間另一頭,看起來局促不安。我以為,他為自己在手術室的粗暴態度感到慚愧。我替他難過。但我錯了。他會慚愧,不過是因為他事先毫不知情,才用對待工廠女工或超市收銀員的態度,來對待我這個文學院學生。這個真相,當晚我後來就發現了。

所有的燈光熄滅了好一段時間。值班護理師是個頭髮灰白的女人,她來到我房裡,一語不發走到我床頭。在床頭燈的半明半暗中,她看來和藹可親。她用責備的口吻對我低語:「昨晚,您怎麼沒告訴醫生,您跟他一樣?」我遲疑了幾秒,總算明白她的意思是:「跟他一樣,屬於他那個世界。」動完刮除手術,他才知道我是學生,也許是看到了我的學生保險卡。她模仿實習醫生吃驚和暴跳如雷的樣子,「到底是為什麼!她怎麼不告訴我!為什麼!」,仿佛我的作為也讓她忿忿不平。我當時該是想,她說得對,他那樣粗暴地對待我,全是我的錯:他並不知道自己在和誰打交道。

她離開時,意有所指地做出結論:「這樣一來,您可輕鬆多了。」她指的是墮胎的事。這是我在天主醫院唯一聽見的安慰話語。也許,我能夠堂而皇之違反法律,該感謝的不是助我一臂之力的那些女人,而是右派那些「有頭有臉人物」的認可。

(在一九六四年一月二十日凌晨值班的這位醫生,假如我知道他的名字,假如我也還沒忘,我想必會在這裡寫下他的名字。可是這樣的報復無濟於事,也不公平,因為像他一樣的行為,該是隨處可見。)

[……]

待在天主醫院的那五天,我不記得自己讀了任何書。三個月來,這是第一次,我無須再等待什麼。我躺在床上,望向窗外,看到醫院另一翼的屋頂。

剛出生的嬰兒不時哭著。我的房裡沒有搖籃,不過我也經歷了生產,我不覺得自己和隔壁的女人們有何不同。我甚至覺得自己比她們多懂了些什麼,因為我的孩子已經不在人世。我在宿舍廁所產下一個生命,同時間,那也是死亡。生平第一次,我感覺自己踏進女人的陣營,負有傳宗接代重任的女人。當時是陰沉的冬日。我在世界的光亮里飄浮。

一月二十五日禮拜六,我離開了天主醫院。[……]

我回到盧昂。那是個冷冽、陽光普照的二月天。我返回的世界,似乎不再是同一個世界。行人的臉、汽車、大學餐廳桌上的托盤,我眼中的一切似乎都蘊涵著象徵意義。但因為多得無可勝數,我只攫取了其中一樣。一邊是蘊涵太多意義的某些人、某些事物;另一邊,則是毫無意義的語句和字彙。我的神智無比清明,日夜如一,那是語言無法描述的狀態。我睡得很淺,我肯定自己一直是醒著的。白白小小的人兒飄浮在我眼前,就像朱勒·凡爾納 (Jules Verne)的作品裡,被丟到外太空的狗骨頭,跟著太空人飄來盪去。

我到圖書館念書,準備十二月中旬起就不曾再碰的論文。閱讀變成耗時的大工程,我覺得自己像在破解艱澀的密碼。我的論文題目是超現實主義文學中的女人,整體概念似乎清晰明白,可是我沒法將它分解為一個又一個的觀點,條理分明地陳述。在我眼裡,這個題目仿佛是夢境的畫面,輪廓模糊,可是真實性不容置疑。圖書館裡,學生在努力啃書,肥胖的館員兜著一個查圖書目錄的女孩打轉,我的論文題目甚至比這些人都來得真實。我心領神會,那是一種不待言語的知性。

我在房裡聽巴哈的〈聖約翰受難曲〉,教士開始獨唱,以德文吟誦耶穌受難的經過,那仿佛是以我陌生的語言,講述十月到一月期間,我親身經歷的試煉。接下來是和聲: 往何處去;往何處去;廣大無垠的視界開展在我眼前,卡地內通衢的廚房、導管、汩汩鮮血,流淌過全世界的苦難和永恆的死亡。我感覺自己獲得了救贖。

我在大街小巷穿梭,體內深藏了一月二十一日凌晨那宛如聖物的秘密。我不知道自己達到的究竟是恐懼或是美的極限。我感到自豪。就像孤獨的航海家、吸毒者和小偷,跨入無人膽敢履足之地時,那樣油然而生的驕傲。也許,是我的沾沾自喜,讓我寫下這些文字。

選自《記憶無非徹底看透的一切》,大塊文化,2022.11

|安妮·艾諾(Annie Ernaux),一九四〇年出生於法國諾曼地,法國當代最重要的作家之一,作品幾乎全來自她個人的親身體驗,因而帶有濃厚自傳色彩及私小說意味,不僅廣受好評,而且獲獎無數。其中《位置》( La Place )一書獲得法國文學界最崇高獎項之一的荷諾多獎(Prix de Renaudot),該書英文版( A Man’s Place )以及《一個女人》( A Woman’s Story ,原文 Une Femme )均榮獲《紐約時報》年度最佳選書;《羞恥》( Shame ,原文 La Honte )更被《出版人周刊》評選為一九九八年最佳書獎。《嫉妒所未知的空白》( L』Occupation )更突破了小說體自傳的形貌,塑造了全新的閱讀經驗。艾諾的作品銷售超過百萬,且被視為法國當代文學經典,在全國各級學校里廣泛教授。二〇二二年榮獲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至高的肯定。

|者簡介: 張穎綺,台灣大學外文系畢業。譯有《在莫斯科的那場誤會》、《柳橙園》、《藍色加薩》、《宛如希望之歌》、《無盡的讚歌》等書。

題圖:Shutterstock / 達志影像

排版:阿飛

轉載請聯繫後台並註明個人信息

來讀讀2022諾獎得主安妮·埃爾諾小說

普拉斯給心理醫生的最後兩封信丨我想要自由的有彈性的生活

查爾斯·泰勒丨生活在世俗時代意味著什麼?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hk/7476e10e07ac071921e692150167dd7a.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