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灣碧水浮詩韻
在嶺南引流《十美堂》的水文化意象
導讀
一、《十美堂》水文化意象傳承的正宗源頭
二、《十美堂》水文化意象溶解的情感元素
三、《十美堂》水文化意象派生的三條溪流
讀完曾凡榮的自選詩集《十美堂》,眼前仿佛浮現出一幅飽含「水文化意象」的水墨長卷,且詩畫一體,和諧共生,虛實之間,流變自然,筆墨鋪排,亦恰到好處,即便是留白處,也讓人感到「水文化」元素氤氳瀰漫,無處不在。
我檢索了一下《十美堂》的文體構成,發現詩人收錄的近年創作的200首作品中,絕句占到半壁江山,分量最重,卻有70首沉浸在「水」中;律詩33篇,被「水」皴染過的畫面有26幅;而25闋詞則全部與「水」融為一體。比例之高,鋪陳之密,原味之濃,在詩壇眾多的出版物中頗為罕見。詩人或許是在有意與無意之間,以不經意之舉嫻熟地完成了這一高難度的自選動作,用渾然天成形容似不為過。
十美堂也是一個美麗的地名,是常德市鼎城區一個富庶的魚米之鄉,是洞庭湖區的一顆充滿魅力的水上明珠,這裡湖泊眾多,河流縱橫,水系十分發達,《十美堂》的作者就生於斯、長於斯、學習於斯、工作於斯,在這裡度過了六十個春秋。
《十美堂》作者的家鄉常德,古稱朗州,詩豪劉禹錫曾在這裡做過十年的朗州司馬,留下了兩百多篇不朽詩文,占到他一生創作總量的四分之一,對後世湖湘文化的形成產生過深遠影響。而《十美堂》的作者就在這個富饒、富庶的水鄉生活了大半輩子,直至退休來到海濱城市深圳頤養天年,可以說,詩人的大半生都浸染在綿延不斷的「水文化」之中。
詩人與「水文化」的不解之緣,便是《十美堂》「水味十足」且「獨一無二」的人文本色。
本文試圖從三個維度對《十美堂》水文化意象的傳承性、溶解性與派生性作一個初淺的引流式疏導,希望能對讀者的審美視角有所滋潤、有所延展。
一、《十美堂》對水文化意象傳承的正宗源頭
《管子》有曰:「水者,何也?萬物之本原,諸生之宗室也。」這大抵中國文化史上對「水」的社會人文屬性的最早定義,而在此之前已在朝野流傳的《詩經》就是這一定義最為完整的文學註腳。
由此而論,《詩經》無可爭辯地成為了中國詩歌「水文化意象」的源頭。此後,孔子與老子也對「水文化」有過獨到的見解。「知者樂水,仁者樂山」是孔子的闡釋,老子則認為「上善若水」。這些觀點在本質上都是對管子水生萬物、水融萬物、水通萬物理念的引申、推演與升華。
還是回到源頭《詩經》上來,每個人都會吟誦的這部最古老的經典詩歌總匯的開篇之作《關雎》,就是一首通過直觀的水文化符號傳遞男女相思之情的四言詩: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河州之上,佳人亭亭玉立,近在咫尺,男子隔水相望,心曠神怡,愛意油然而生,既直白,又朦朧,其情意具有水一般柔綿與動感。
異曲同工的是,《蒹葭》也表現了同樣的主題,「水」對愛情的阻隔亦令人產生淡淡的憂傷: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如果上面兩個鏡頭通過「水文化意象」傳遞的是先民的性愛意識,那麼《魏風·伐檀》中「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漣漪」所展現的則是先民在黃河岸邊伐木的勞動生活場景,又引流出了「水文化」概念中生存與生產的社會屬性,正吻合了上面管子的觀點,其文化意義在於闡明了人類繁衍生息,像「水」一樣綿延不絕,川流不息的動態過程。
《詩經》對後世歷代詩詞創作具有深遠影響,它是中華詩詞「水文化意象」的不二源頭,千百年來,一脈相承。在此,僅從三條「支流」導出三組後世名家傳承《詩經》「水文化意象」的著名詩句:
先看臨摹寄託桑梓情懷的水鄉畫面立軸:
仍憐故鄉水,萬里送行舟。(李白)
一道殘陽鋪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紅。(白居易)
湖光秋月兩相和,潭面無風鏡未磨。(劉禹錫)
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張志和)
春水碧於天,畫船聽雨眠。(韋莊)
上陽秋晚蕭蕭雨,洛水寒來夜夜聲。(韋應物)
竹外桃花兩三枝,春江水暖鴨先知。(蘇軾)
再領略宣洩大河大江的豪邁氣勢,以及折射出濃郁家國情思的寫意扇面:
九曲黃河萬里沙,浪淘風簸自天涯。(劉禹錫)
派出崑崙五色流,一支黃濁貫中州。(王安石)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蘇軾)
黃河水繞漢宮牆,河上秋風雁幾行。(李夢陽)
沿著傳遞相思信息的潺潺溪流漫步,則可以欣賞一組組美輪美奐的情色水彩畫面:
三月三日天氣新,長安水邊多麗人。(杜甫)
湘江兩岸花木深,水流無限似儂愁。(盧仝)
美人㛹娟隔秋江,翠羅織裳楸葉光。(姜特立)
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李之儀)
水是眼波橫,山是眉峰聚。(王觀)
黃梅時節家家雨,青草池塘處處蛙。(趙師秀)
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蔣捷)
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閒愁。(李清照)
以上詩句字字璣珠,不勝枚舉,放眼中華詩詞長廊,這類「水文化意象」的尺幅可謂琳琅滿目。
我們再回到《十美堂》,看看作者如何演繹「水文化」的精彩與真諦,作者鋪展「水文化」長卷的技法與巧思,與前人如出一轍,既有水鄉畫卷,也有江湖畫軸,更有令人陶醉的愛情溪流風景。
例如在「水文化意象」中攪拌對故鄉的眷戀情愫:
飛花舞影貼天湖,水上雲霞水底塗。《常德沾天湖》
只用兩三枝上葉,便能蘸出一湖春。《春柳》
一湖碧水盪清荷,兩岸垂楊映翠波。《家鄉沙潮湖》
映水鸕鶿斜眼望,江邊蘆葦正參差。《洞庭漁人》
但坐湖心天景內,輕聲不敢問仙靈。《夜泊柳葉湖》
沙潮嫩水接天碧,兩岸蔥蘢漏鶴啼。《鳥兒洲》
白雪飄飄年又暮,瀟湘遊子嘆歸遲。《鄉愁》
柳葉湖東無浪,斜陽寺後有晴。遊客相隨南岸晚,幾含情。《春遊柳葉湖步和凝韻》
故國神思同樣可以存放在「水文化意象」的遼闊鏡面之上:
閣舉江邊放眼明,詩牆十里古涵聲。《登排雲閣》
十里波光星萬千,秋煙遠接碧雲天。《收網》
沅水悠悠古渡津,白頭西望斷魂人。《壬寅暮登常德招屈亭》
千艘海埠同今日,一廟晨鐘異古聲。《游南頭古城》
不為浮雲遮望眼,輕鬆一嘯入江河。《夜遊南山》
衣冠入市塵泥染,風雨讀書華發多。《雙六寫意》
愛情自然也是《十美堂》「水文化意象」的標配,而且「水」得讓人感動,如沐綿綿春雨:
醮與蔚藍疑是夢,撩人心處最模糊。《常德沾天湖》
是誰惹了江南女,碧綠青溪不肯歸。《戲題慎松游羅布泊與紅衣女導遊照》
袖底無塵一麗芳,半湖波映淺梳妝。《湖邊白梅》
手柔嬌玉指沙汀。淚含情,目光橫。無語遲遲,氣息攝魂靈。《江城子 記夢》
以上古今名句,偶然同框,但兼容性極強,兩相觀照,傳承脈絡,清晰可觸,堪稱正宗。
《十美堂》中還有不少作品,每一句都沉浸在「水」中,任由「水文化」浸染,其意象也具有合成性,景致、境界、鄉愁、情思,融為一體,盡在其中,畫面氤氳瀰漫,色彩斑斕澄明,成為《十美堂》中一道道獨特的水上人文風景,例如七律《漁鄉印象》:
湖面微風鏡未磨,東邊垂柳隔沙河。
漁人船尾煙悠逸,池鶴舷頭眼急挪。
深水有魚銜夏鯉,淺篙無影點秋歌。
舟犁初月波光里,村後遲炊霧漫坡。
吟誦之後,餘韻輕繞,仿佛置身在洞庭水鄉的畫廊之中,良久不忍離去。
至此,從《詩經》到唐宋、到明清,再到《十美堂》,一脈相承的「水文化意象」也就清晰明朗了。
二、《十美堂》水文化意象溶解的情感元素
《詩經》的「水文化」載體主要是黃河與淇水,黃河是中華民族的文化搖籃,也是苦難的始作俑者;淇水則可看作是先民愛情的伊甸園,卻又總是以「阻滯」與「阻隔」造成戀人之間的相思之苦,這種對於「水」的矛盾性的無奈選擇,或許就是《詩經》「水文化」的魅力所在。通過這種原始的認知與訴求,這兩大「水文化」概念又多少摻和與勾兌了先人的故國情思與桑梓情懷。這一傳統影響至今,以至於《十美堂》中的許多作品都烙上了這一文化印記。
顯然《十美堂》的「水文化」載體不再是黃河與淇水,而是洞庭湖區與沅江流域,明顯地具有了中國南方的地理水文色彩。
梳理《十美堂》的「水文系統」可以清晰地找到五條「水文化」線索,類似於湘資沅澧四大水系最後都匯入了洞庭湖,《十美堂》也是作者各種情感奔流不息淌入的終端「水庫」。
1、首先注入這一詩詞「水庫」的是對故鄉山水的深情眷戀。
其代表作便是五絕《常德》:
人居新綠里,入夢鶴聲來。
枕得湘沅浪,甜香化不開。
作者筆下「化不開」的「湘沅浪」時常在枕邊激盪,不經意間就勾出了對家鄉穿紫河的懷想:「枝掛冰輪白,紅黃令飭催。遙望穿紫色,遊子幾時回」,這種自問自答式的低吟帶著一種淡淡的憂傷。
詩人退休之後定居嶺南,但深藏於胸的濃郁鄉情時常浮現在故鄉的「水」面上,既有「東風淺綠洞庭波,一夜堤邊柳色多」的愜意,也難免發出「經年飄泊在他鄉,幾夢家山宿沅江」的感嘆。
讀者可在《十美堂》中《春遊常德詩牆公園》:
信步尋芳綠水邊,柳風拂面杏花妍。
一牆薈萃詩千首,流韻滔滔接楚天。
也可以在柳葉湖邊漫步欣賞「楊柳依依望欲迷,湖光灩灩逐雲低」的水墨畫稿;
還可以感受「太陽山下納亭涼,緩緩荷風送水香。竹露但聞聲滴脆,心隨白鶴碧雲翔」的田園生活逸趣,總之水鄉的魅力盡在水淋淋的詩句之中;然而,《十美堂》還另有一種隱約的情感牽掛總是在常德與深圳之間縈繞,詩人似乎漸漸將深圳當作了自己的第二故鄉,一首《觀畫有感》完整地表達了這一時空交錯,且難捨難分的別樣鄉情,這或許是一種瀟洒、超然的內心悸動,一種靜水深流的心緒表達:
風柔雲淡雁南飛,渚白沙黃客北歸。
清曠秋光虛世事,生涯襟袖落餘輝。
江湖不載功名遠,山水未消詩酒肥。
一葦輕搖知我意,陶然天地共忘機。
2、親情是一條綿延不竭的河流。
鄉情總是伴隨著親情涌動的,故鄉故人原本就是一塊硬幣的兩面。在《十美堂》中最先浮出水面的是對母親的孝敬情感,《壬寅小年日從常德市區開車回鄉下南灣老家接米壽娘進城過年適逢雪霽》,如此之長的七絕題目,超過作品字數,實屬罕見,也許是為了將自己綿長的孝愛永久地存放在家鄉「南灣」這汪不竭的清泉之中。
雪薄南灣曠霽和,村田白鷺掠梢多。
今朝最是好風景,窗外鳳吟為我歌。
而一闕《行香子 偶然回鄉陪母親菜園擇菜》又成為這首絕句的最佳箋注,渲染了「孝行遲、離遠瀟湘。經年漂泊,今偶回鄉」的田園生活情趣:「風暖村莊,院內萱堂。提竹籃、裝上家常。小園幾許,盡顯風光。有西瓜紅,蜜瓜白,苦瓜黃」,天倫之樂,躍然紙上。
詩人對父親「一汗灑鄉土,繁星閃海天」的偉岸形象的記憶,對胞弟「舟泛氤氳嫩水間,浮空望見一螺山」的情境緬懷,也都是用「水意象」皴染塗抹的感人畫面。
《十美堂》中描寫親情最成功的作品當屬《憶外公》,記錄了作者在懵懂的童年時代乘外公木船於沙潮湖上撒網捕魚的情景,儲存了一段對活了96歲的長壽老人的至深感念。
每憶沙潮古渡頭,氤氳籠我木蘭舟。
手中網撒雙煙散,醉里情移百鳥啾。
有浪有霞皆有趣,無鯿無鯉亦無憂。
彩雲又照當時月,波涌南邊第幾鷗。
3、《十美堂》中自然也有浪漫的水上「伊甸園」。
詩人筆下不乏范成大「遙憶美人湘水夢」的綺麗境界,王國維極為推崇《古詩十九首·迢迢牽牛星》的意境亦被詩人若隱若現地複製在了《十美堂》中:「河漢清且淺,相去復幾許?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如泣如訴,扣人心弦。
一闕發生在水鄉詩意境界的《鷓鴣天 別後》就給人無限的浪漫遐想空間,或許你也有過類似的親身經歷,只是不願意展露出來:
白馬湖邊小樓東,桃花源水醉芙蓉。
羞羞粉面春光嫩,裊裊風姿花信濃。
嗟別後,憶相逢,思痕幾處在雲中。
抬頭忽見雙飛鳥,躲進高樓酒一盅。
「袖底無塵一麗芳,半湖波映淺梳妝」。這場景也許是年輕人的一見鍾情,抑或是人到中年的一次難忘艷遇,還是一場無疾而終的黃昏戀?其實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讀者可以在其中品味出情愛的原汁原味與柔綿韻律的初始感覺,還有劉禹錫竹枝詞「花紅易衰似郎意,水流無限似儂愁」的韻味,而「水意象」便是這種情感體驗的不二載體。
詩人寫愛情得心應手,角度絕不單一,有時用第一人稱帶入自己,似是而非,幾可亂真,且看《那年約會》的溫馨與浪漫:
顫約橋頭再往西,堤邊斜徑步沙泥。
那時華月剛升起,此地清風恰入迷。
細語呢喃無述事,微波瀲灩有流溪。
宿禽已識幽人意,飛下南枝向遠啼。
更多的時候,詩人善於以第三人稱遞送自己對愛的理解與對情的傾訴。
例如《戲題慎松游羅布泊與紅衣女導遊照》:
羅布泊飄紅袖衣,千年大漠兩依依。
是誰惹了江南女,碧綠青溪不肯歸。
再如《散步海岸》的所見所感所思:
潮平天闊彩雲舒,棧道微風拂袂裾。
俯念一生何所有,山中陋室剩詩書。
不僅如此,詩人還善於借鑑現代詩的渲染筆法營造自己的詩意境界。
例如《雨巷》所描繪的「雨巷撐紅傘,徬徨似舊香」的情境,就溶解了現代著名詩人戴望舒《雨巷》的纏綿元素,表露出了詩人晚年的健康浪漫心態:
牖隔春光曲巷新,雨絲撩額妙齡人。
似曾相識丁香景,回首慚驚花甲身。
在《仲秋佳人離去》中,又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天宮為底喧,不解著人煩。
似箭清暉冷,如麻野色繁。
新湖無一語,舊水有雙鴛。
映月心潮滿,微波乏力掀。
總之,無論是不經意描寫、勾畫,還是著意點綴、皴擦,或許還有偷拍、搶拍,詩人都會自覺不自覺地立足「水」字,堪稱勾兌情愛雞尾酒的高手,從而讓柔綿入心的「水文化」浸染讀者的審美情趣,感受「更有春來前一日,雲霞貼水弄珍珠」的體驗式美妙。
4、詩意情懷同樣是用「水文化」精心調製的,且濃淡相宜,品相上乘。
《十美堂》中這類烙有獨特詩意情懷印記的作品,大致分成兩條流向趨於一致的溪流,一條流向自然山水,融入了孔子的「知者樂水,仁者樂山」的智慧境界,低吟出了「聽山聽水若聽詩」的肺腑之聲與「橋低親水架,細語是秋蟲」的天籟之趣;另一條流向詩意人文窪地,呼應的是老子「上善若水」的古老義理,順勢導流出了「獨樂江湖作散人,初心歸暮了還真」的人生感悟與「盡染楓林色,山童鬧更空」的道法體悟。
《水調歌頭 南天湖白梅詠》便是一首「樂山樂水」的詩意盎然的山水作品,明面寫梅,實則詠水,卻互為映襯,儒家情懷、道家境界、詩家格局,盡在其中:
湖上白梅好,遍野簇峰山。玉妃飛下瑤鏡,清影動雲間。韻雅霓裳三舞,浪璨星光萬縷。疑是玉龍蟠。我把側枝嗅,香透敝衣冠。
問何似,冰制骨,意中堅。笑人世事,終日追祿盡途殫。修得身心梅若,洗自胸懷情著。宿夜夢魂安。再待天開日,溪水碧潺潺。
作者對詩友亦是一往情深,一位德高望重的詩人去世後,他以「水文化意象」詞彙「沅江」「淚波瀾」鋪陳了一首飽含情義的絕句《悼詩友黎鋼》:
門外沅江雨雪寒,驚聞仙逝淚波瀾。
吞聲但說西天遠,剩稿遺文不忍看。
一篇《賀老農夫八十大壽》的七律又通過「黃梅雨」「山川」「嶺海」等飽含「水文化意象」的詞彙,將「詩人相親」與「來了就是長青人」的深圳移民文化理念直觀形象地排放出來:
黃梅雨霽接秋晴,重對山川嘯幾聲。
遠役自甘詩句瘦,老懷笑看歲餘賡。
農家醉眼園林景,夫子行歌嶺海名。
好就先賢傳惠澤,人生相伴有吟情。
有時兩條溪流,即自然溪流與人文溪流亦會和諧交匯,形成一片詩意更為開闊的「三角洲」,五律《壬寅大雪日得句步林洲兄長韻兼賀詩頌柳葉湖賽事收官》就是這片「三角洲」上的一頁極富詩情畫意的扇面,頗有「溪流曲醉寫蘭亭」的悠然把玩逸趣:
才踏鹽田浪,梅香又入村。
借來湖柳景,剪取荔園痕。
楚語長青記,唐風好韻存。
余情猶未已,小宴酒開樽。
5、《十美堂》作者有著良好的學歷背景與職業經歷,具有天然的士大夫憂樂情懷。
詩人沒寫過屈原的很少,但作者的《南鄉子 過沅澧吊屈子》一闋,卻與眾不同,有著鮮明的「水文化」特色,將家國情懷、古今憂樂與個人情感融為一「水」:
楚水碧粼粼。蘭芷香中別有春。何處扁舟尋舊跡,無津。只有青山對白雲。
天地一孤臣,誰識當年怨別魂。千古離騷誰復和?沉淪。惟見湘靈淚竹身。
上下片的兩個過渡詞,「無津」與「沉淪」,都以「水文化意象」承上啟下,呼應前後,連結古今,鍊字講究,手法頗為高明,不愧是「戲水弄潮」的妙手。
七律《讀史有感》則抒發了作者對歷史的認知與透視,用「浪淘沙」這個人文內涵極為豐富,且瀰漫著氤氳氣象的詞彙,將中國兩千年「波浪式」改朝換代的歷史演變規律「淘洗」出來,雖然是「粗線條」的,但卻直觀形象,無非是帝王將相,輪流坐莊,就像萬里黃河雖然千百年來反覆改道,不斷泛濫,終究還是要注入大海的:
半窗青嶂半窗霞,一卷黃書一盞茶。
鐵馬金戈呼嘯出,高牆紅旆坐談賒。
玄岩黑土埋忠骨,香粉寒煙籠劍花。
多少帝王多少業,江河依舊浪淘沙。
「一卷黃書一盞茶」與「江河依舊浪淘沙」首尾呼應,渾然一體,閒適的心境與深沉的喟嘆,有機兼容,連結到位,頃刻之間就化作了「半窗青嶂半窗霞」,讓讀者有所思、有所感。
詩人對當下國際風雲的變幻無常,也有自己的憂樂觀與審美標準。例如,作者用純粹的「水文化意象」喻寫孟晚舟歸國事件,就有新穎獨到之處。作品並不直接交代事端背景與具象人物,只用一個意象詞彙「晚舟」將讀者引入閱讀程序。《晚舟歸》是當時眾多同類作品中較為成功的一首絕句,啟承兩句均以「水」作鋪墊,為轉結的「月」與「愁」推波助瀾,可謂構思奇巧:
灘險濤驚欲毀舟,雲橫水闊數風流。
遙看今夜鵬城月,未見當初半點愁。
三、《十美堂》水文化意象派生的三條溪流
《十美堂》不局限於繼承《詩經》以及歷代詩詞作品的「水文化」傳統,而是在傳承上有所創新,有所引申,這是《十美堂》鋪展「水文化意象」的高明之處,詩人從「洞庭湖區」與「沅江流域」開掘出了三條支流,引流出「湖湘文化」「海」和「茶酒」三個與水有天然關聯的「子意象」。
1、勾兌「湖湘文化」不追求濃度與烈度,點到為止,用留白表現「水」的深遠與遼闊。
「湖湘文化」字面上有「水」,但內涵卻比「水」更為豐富。近代湖湘文化對中國歷史的嬗變與轉型曾產生巨大的推動力,卻如洪水一般改變了近代中國社會的走向。
「山水遠,雁聲長」。然而,湖湘文化的種子最早卻是兩千多年前屈原播下的,追懷這位愛國詩人,即是對湖湘文化源頭的敬畏。詩人用一首七律《也詠端陽》禮讚了屈原這位湖湘文化的奠基人物:
藏香艾葉端陽割,清潤蘭煙細雨中。
盞外偏餘蒲酒醉,江邊似有屈騷風。
靈符總化湘纍恨,角黍難填楚國空。
堪笑洪波烏渺渺,豈能洗活直臣忠。
「排雲白鶴沖天遠,此地長留竹子情」,「東君拂柳翠湖光,坐覺劉郎醉月香。司馬樓深藏不住,詩情與酒入瀟湘」。湖湘文化的第二次播種期則是在唐代,劉禹錫、柳宗元等一流的士大夫被貶謫湖南,深耕了這片文化的處女地,使之逐漸轉化為人文沃土,其中劉禹錫就在《十美堂》作者家鄉常德做了十年朗州司馬,其文化輻射力幾乎覆蓋了大半個湖南,作者的《泊舟柳葉湖》謳歌的就是這段人文佳話:
柳葉撫雲移,歸舟掬月痴。
鶴聲風裡遠,客語夢中怡。
水潤詩豪筆,波描秀額眉。
朗州文史盛,遍地杜蘭辭。
一千多年後,「即使春歸去,開成絕境詩」,常德成為了著名的「中華詩詞之鄉」,而《十美堂》的作者也為這座洞庭湖畔的詩詞之城,貢獻了自己的靈感與高吟。
太陽山下,柳葉湖邊,排雲閣上,司馬樓頭,這一組不朽的「詩豪」人文背景長卷也就永恆地定格在了常德古老的城牆上。
湖湘文化的建樹與往事在近現代歷史上有太多輝煌可以潑墨書寫,《十美堂》沒有趨之若鶩地回顧湘軍顯赫的歷史,也沒有在舊民主主義革命與新民主主義革命兩條歷史軌道上設置里程碑,而是在自己的家鄉常德攝取了一個經典的歷史鏡頭,那就是用抗戰先烈的鮮血染紅的沅江與澧水。
在八年抗戰中,中日雙方進行了22次大會戰,其中有六次發生在湖南,即第一、第二、第三次長沙會戰,長衡會戰,常德會戰和湘西會戰,湖湘文化在很大程度上成為了中華民族抗擊日本法西斯侵略的偉岸之力,慘烈的常德會戰更是體現了湖湘文化「吃得苦、霸得蠻」的血性精神,《題常德抗日烈士紀念碑》就濃縮了這段抗戰史:
碑聳蒼松翠柏中,忠魂浩氣貫蒼穹。
城牆彈洞依稀在,沅澧山花帶血紅。
在這首絕句中水、血與湖湘文化融為了一體,且不可分割。
值得一提的是,詩人還在自我人文品相定位時添加了湖湘文化的特質,他將湖湘文化中的「水」轉化為另一種形態的「冰」,柔順與博大、剛烈與堅挺,其實都是「水」的物理屬性,兩者是可以互為彼此、互為轉換的,這又何嘗又不是湖湘文化的品性呢?詩人通過《詠冰棱》一絕在不經意之間完成了富含湖湘文化基因的自我人格塑造:
生來剛直似錐針,還有冰清鑑古今。
為報春情溶作水,拔高小筍已傾心。
2、在《十美堂》中海是江河湖泊的放大版,而江河湖泊又是詩人心之海的不竭精神源泉。
唐代詩人張說在《入海二首》曾感嘆「乘桴入南海,海曠不可臨」,然而《十美堂》的作者卻敢於「多年海上行,無視暮雲橫」。出生在水鄉的詩人,在晚年之所以選擇在深圳定居,一個重要的原因是對「水文化」有著獨特的理解與認同:「壯歲江南客,餘年嶺海游。今天何所似,相對一沙鷗」,詩人將「水文化」設置成了深圳與常德這兩座與水具有親緣關係城市的共同人文背景,《聽海》便是那塊巨大的畫布:
潮來海上聲,萬里彩雲傾。
日月雙丸疾,形骸一葉輕。
披衣聽氣韻,避俗約鷗盟。
不問滄桑事,波濤正怒鳴。
因此詩人時常會有漂泊的感嘆,讓人產生共情:「嶺南冬至杜鵑至,沅澧秋歸大雁歸。眨眼三千三百日,抬頭仍見白雲飛」,為時序的變幻抹上一層留白式的傷感色彩;
也會時而表達一種淡淡的鄉愁,使人心靈起伏:「海上思鄉吾獨老,雲邊依水自相沉。嶺南幾度木棉放,縷縷情絲寄楚音」,「明朝又向鵬城去,回首沙潮古渡頭」,隨著畫面的切換而調節情緒;
讀到這些蘊含「水文化意象」的詩句,很容易讓人想到唐代著名詩人王昌齡的絕句《送柴侍御》,讓讀者在古今「水文化意象」長河中作一次千年穿梭:
沅水通波接武岡,送君不覺有離傷。
青山一道同雲雨,明月何曾是兩鄉。
常德、深圳兩座城市之間的「水文化意象」最後又往往匯成一曲豪放的交響樂章:「詩酒長青匯,灣區大浪生」,「詩情幸會甘醪涌,醉遍山河是漢王」,以致在《十美堂》中久久迴蕩,不絕於耳。
3、茶酒是「水」的至高境界與人文變體,也是「天地人」的無形載體。
「單叢浸潤晚風斜,書卷壺觴釀我家。若問怡情有些許,人生一樂酒詩茶」。詩酒茶無疑是詩人退休生活的標配與三維時空。《趣題詩酒》便是真實寫照:
昨宵詩涌酒頻斜,酒醉詩心渡歲華。
有酒才能詩百首,無詩不認酒千家。
從來酒釀詩中意,自古詩藏酒里奢。
他日拍詩池酒海,定將酒浪嫁詩花。
詩人經常「客悅新醅酒,樓高臥晚霞」,進入微醺的境界或許就是一種《高樓醉》:
醉眼晴窗正麗春,樓高想見謫仙人。
一邀舉盞波濤涌,可是南江縱酒醇?
豪飲之後的放浪亦是一種人生境界「一壺淺酌詩書畫,笑對古今天地人」;
疫情《解封》之後則是發泄具個性化情緒的最佳窗口時期,詩人抓住不放,彰顯自我人文秉性:
老子今攜鱸置酒,拼他個醉中嘶吼。
封樓兩月望愁天,狂裹春風揮袖走。
詩人《醉讀魏晉》的狀態或許最具士大夫風采:「一卷史書藏栗色,三分風雨著茶香。狂歌譜出溪邊柳,輕舞酣斟霸上觴」,「竹林七賢」的放蕩不羈有時也是一種不可或缺的生活範式,雖然不是標配,卻是一種檢測文人本色與品相的試劑。
更多時候詩人的生活常態是一種《閒適》,一種靜流狀態,一種自我陶醉,且自帶流量,詩人的心境如同一條小溪淌過崎嶇,淌過荒原,流向詩意的遠方:「悠山閒水兩相望,品酒禪茶韻繞樑。隨手翻翻黃老頁,由心寫寫嫩詩章」。
至此,《十美堂》的三維「水文化意象」已大致梳理完畢,大體印證了水生萬物、水融萬物、水通萬物的古老的樸素文化命題,引流出來的三重「水文化意象」境界或許是當代詩詞界一道難得一見的、帶著氤氳「水霧」的濕潤風景,具有鮮明的個性化審美價值。當然,作者未必然,讀者未必不然,見仁見智,說長道短,都是其中應有之意,不足為奇。
無可否認,《十美堂》在攪拌、摻和、勾兌、提純、濃縮、稀釋「水文化」方面還處於探索、嘗試、實驗階段,目前「水面」還不夠開闊,「流域」還不夠廣闊,「水文氣象」也不夠宏闊,對「水」的人文解讀也欠全面深刻,即便是對「水」的字面意義與人文屬性的引申,亦專注用心不夠。
例如,水有許多同義語、近義詞,以及衍生詞彙與各種雅稱,但在《十美堂》中卻並不多見。碧虛、寒晶、寒漿、清淼、碧源、空明、寒玉等等,都是「水」的代名詞,且古雅脫俗;還有潭、淵、澤、灘、湍、瀾、滯、漾、涯、塘、澗、渚、浦、盪、湄、沚、窪、渠,等等,都是「水」的衍生詞,這些雅正的代詞都是可以入詩入詞的,如果能夠熟練區分掌握,恰到好處地運用,是可以提升作品的雅趣度與審美層次的。
作為一本詩集(含每一首詩詞作品後的一則或幾則點評文字),《十美堂》在編輯體例與編排技術上雖有所創新,但那些附在後面的點評文字質量卻參差不齊,有的評述不過是堆積一些「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慣用詞彙,點評任意一篇作品似乎都適合,且彼此同質化嚴重,實有續貂之嫌,雖經編輯人員作了較大刪除,但仍顯累贅,在一定程度上稀釋了《十美堂》的詩味濃度,凡事過猶不及,其實就是這個道理。
儘管《十美堂》存在某些方面的美中不足,但瑕不掩瑜,可以大致判斷的是,當代詩詞界用「水文化意象」深度皴染塗抹的詩詞作品集,《十美堂》可能是第一部,因此具有標本意義與推廣價值,這是嶺南詩壇的一道清流,長青詩派的一幕水簾,也是深圳詩詞文化流域的一汪碧水。
2023年9月11日於深圳大梅沙東海岸聽濤閣
高源 深圳市長青詩社社長,中華詩詞學會城鎮詩詞工作委員會副主任,現當代詩詞研究工作委員會深圳基地主任。
編輯/章雪芳 審核/小樓聽雨 校對/馮 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