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此生最重要的一個作品,至今未完成,還將繼續生長和流動……
很少有人知道「雍家渡」這個地方,它曾是府河邊一個大型渡口,是早年間人們往來的要道。在後來不斷的城市化進程中,河上架起了鋼索橋,渡口隨之廢棄,只有「雍家渡」的名字保留下來。再後來這裡變成了「成都最後的城鄉結合部」:賣菜小販、地攤吼貨、車輛、行人……充滿著人間煙火氣。
一個晴天午後,我們來到這樣的雍家渡,找到一扇不起眼的鐵門前,拜訪著名雕塑藝術家朱成先生。在煙火市集的包圍中,一牆之隔,大門之內,竟「原地生長」著這位藝術家最後一件公共藝術作品——朱成石刻藝術(私立)博物館。這是一座歷史與建築並存的博物館,至今仍在「生長」中。
朱成 (攝影:袁蓉蓀)
中國朱成石刻藝術(私立)博物館館長
中國圖像建築博物館(籌)館長
全國城市雕塑建設指導委員會委員
中國國家畫院雕塑院研究員
中國雕塑學會常務理事
四川省雕塑學會名譽會長
四川省雕塑協會名譽會長
吉利學院藝術設計學院特聘教授
這個博物館可能會打破人們的慣常想像,沒有既定的路線和精緻的場館,這裡有草木生髮,曲徑通幽。在植物和光影中,所有展品看似無序地存儲式擺放,千百年歷史的石刻藏品沒有被精緻的玻璃罩住,也沒有專業射燈打光,它們來時什麼樣,十餘年過去還是什麼樣的姿勢駐立在此。
從某種意義和維度上來說,這個博物館本身,包含它的一草一木一物,那怕一粒灰塵,都共同構建成了一個真正的大型藝術作品。這是一位藝術家對熱愛的城市最後的獻禮。
「雕塑在所有藝術類作品中最能展現城市化進程,最能經得住時間的考驗。對於大眾,雕塑是思維空間的啟蒙。「
——朱成
攝影:袁蓉蓀
我們到來的這一天,天氣很好。穿過庭院深深,踏上樓梯再迂迴轉折數個房間,在一處綠色走廊的盡頭,眼前豁然開朗:河邊綠樹微風,一處吊腳樓的平台上,穿著粉色的休閒西裝外套,頭戴郵差帽,一幅黑框眼鏡的朱成已經等候多時。
那一刻,你不會覺得這就是作品遍布城市街頭的「國寶級雕塑家」,而只是一位溫和謙遜的長者。一邊招呼我們坐下,一邊詢問這椅子坐著可能不舒服,給你們換一把。
那一刻,桌上是泡好的熱茶,腳下就是流動的府河,輕風吹來樹木散發出的香氣,端好茶杯,朱成與我們慢慢道來自己的「博物館十二時辰」——藝術家不為人知的幕後生活。
攝影:袁蓉蓀
作為雕塑家和公共藝術家,朱成的名字雖然不常見於現在的社交媒體,但每一個成都人一定看過一件甚至多件他的作品。
早年間的成名作《千鈞一箭》讓世界知道了朱成,後來他不停歇的創作也在很多城市占據一席。
寬窄巷子的網紅文化牆是幾乎每一個成都人和外地遊客都會打卡經過的景點,朱成還有大量的大規模建築雕塑,作為城市的地標或著名景觀,以一種固化的實體在代言著我們的城市。
作品《千鈞一箭》永久陳列於瑞士國際奧委會博物館。圖源:視覺中國
作品《「磚」歷史文化牆》,位於成都寬窄巷子。 圖源:視覺中國
作品《璇璣》
成都合江亭音樂廣場《冬吟》
德陽藝術牆。 圖源:視覺中國
公共藝術家是對朱成最準確的描述,但他自認為雕塑家的身份永遠是排在第一位的,「雕塑的凝固性是我的本質」,無論現在的世界流行什麼樣的名詞,或者被什麼樣的潮流引領,朱成認為雕塑的材料統一和「不動」性才是最好的境界。
多年的創作累積,工作間裡的手稿像窗外的爬山虎一樣層疊生長。
每天七八點起床,身上總是帶著手稿本,朱成的日常就是不分時段的創作。博物館迷宮般的布局裡,朱成帶我們參觀了大大小小几十個工作室和作品陳列室。
擺滿雕塑小樣的房間。 攝影:袁蓉蓀
大量的雕塑手稿、小樣和裝置繪畫填滿博物館的旮旯角落,朱成能對每一個創意和靈感娓娓道來:「這幅手稿畫的是四姑娘山」、「這件作品創意來自千手觀音,手是人的第二幅面孔」。
他說起早年剛開始創作城市大型雕塑時,因著對作品的責任感,出現焦慮的狀況,晚上總是睡不好,從那時起他開始服用幫助睡眠的藥物,以保障大腦的發動機能每晚關停休憩,以保證第二天精神再次飽滿,投入到緊湊的創作工作中。據他說至今已經吃了一萬顆這樣的藥物。
獨自巡視博物館是朱成的日常。 攝影:袁蓉蓀
即便沒有人來參觀,朱成每天也會自己在博物館裡轉上一圈,看看收藏的每一件石刻和過去的手稿總能激發他新的創意,每天都像在不同的時空中往返穿越。
「每走完一趟,既欣慰又稍顯沉重。每一次與它們面對面,都是在與歷史對話,它們是有魂的;也像一本書,當我經過時,就自動全然打開來。」
這位藝術家說他的創作靈感很多來自視覺記憶,這些收藏的歷史和腦中的靈感交織在一起,經常讓他感覺自己的心理年齡也有千百年了,生理年齡和文化基因的年齡融為一體。
勤於鍛鍊,作息健康的朱成充滿活力。攝影:袁蓉蓀
帶著我們走到其中一件作品陳列室,裡面立著一個沙袋,朱成隨意揮舞了幾拳,身姿矯健。
73歲時登上珠峰大本營,從前幾年開始每周保持去健身房鍛鍊2-3次的朱成,是一位充滿活力的創作者。
珠峰之行,性格中帶著孩童般倔強和頑皮的朱成拒絕佩戴墨鏡,結果一隻眼睛遭受雪盲症。「視覺藝術家不能沒有視力」,他開始格外注重保護自己的眼睛,專門配了防藍光的眼鏡,還換了一個比臉還大的茶杯,也是為了避免水汽熏到眼睛。
無論是創作上還是生活中,朱成始終遠離著年齡的束縛,雕塑和繪畫讓他不停思考,創意和創作已經刻進他的生命。
或許是創作過太多大型的作品,朱成的藝術思維里,作品的空間局限是模糊的。博物館上上下下的參觀過程中,能深切感受到: 這裡創造的正是另一件不可複製的藝術品。
《流動的博物館》一書中,作者李德庚在一開頭就指出了博物館的內核——「無論在任何場景下,以任何形態出現,都是靠集合時空中的『碎片』事物,重新編織出一個烏托邦幻境,來幫助人突破『此時此地』的精神囚徒困境」。
這裡的石刻佛像展品有獨特的「櫥窗」。攝影:袁蓉蓀
踏進朱成石刻藝術博物館,感受到的正是這種「突破」。熙來攘往被隔絕在外,石刻、手稿、大樹蔥鬱,雕塑、吊腳樓、府河流淌,紅磚樓中間延展著迷宮般的布局,讓人即刻離開「此時此地」,開始在時空中穿梭、在想像中徜徉。
「撿漏」收藏家
朱成從七、八十年代開始做收藏,作為雕塑家,他對美有天生的敏感,對民俗藝術又有深切的喜愛和關注。當時他注意到日本、韓國在大量收藏巴蜀石刻,抱著「保留散落在民間的文物,讓巴蜀文化留在巴蜀」的願望,他也開始慢慢收藏這些失落民間的文物。
數量和種類都極其豐富的石刻藏品。攝影:袁蓉蓀
中國國家博物館的相關人員來到這裡參觀時曾說:「朱先生的收藏剛好是我們忽略了的部分」,於是朱成也戲稱自己是個「撿漏」的。萬餘件藏品,沒有進行工整分類,但每一件都在朱成的頭腦中建有一份檔案,三十年來,「朱館長」親自接待過幾十個國家的來訪者。
陪伴我們來拜訪的是攝影師袁蓉蓀先生,拍攝中國石窟十幾年的他與朱成先生也是多年好友。在記錄和留存巴蜀文化瑰寶這件事上,兩個人都在各自的領域做力所能及的事情。
朱成與袁蓉蓀 攝影:袁蓉蓀
創作過不少大型建築雕塑作品的朱成,和石窟攝影師袁蓉蓀都深諳這種藝術的珍貴和獨特,「巴蜀的建築基因是藏在石刻建築裡面的」。這些藏品的意義遠比藝術欣賞更深遠,巴蜀文化、中國文化的基因和根源始終是滋養著我們文化自信的根本。
貧窮美學建築
綠植也是這裡的組成部分
走進博物館,滿牆的爬山虎漸漸引領我們走向靜謐,彎彎繞繞的石板路兩旁都是收藏品和不同的展館。
不同於現代博物館常見的輝煌或豪華,朱成笑稱自己的博物館是「貧窮美學建築」。在植物野蠻生長、建築肆意蔓延的博物館裡面,的確可以看到朱成自己的美學理論和藝術表達:一面收藏一面創作,古代藝術與現當代藝術的結合。
四、五畝,三千多個平方的土地上,存放著難以準確計數的石刻藏品以及朱成自己的作品,朱成說這個博物館的主題是 「有智慧財產權和著作權的圖像建築博物館」。
朱成親自畫圖設計的主體建築
九二年租下現在這塊土地,主體建築是朱成親自畫草圖設計的,於次年建成。隨著作品和藏品在三十年間的一點點增加,小樓加蓋了一層又一層,房間擴建了一個又一個,形成錯綜複雜的格局。
最初的這座小樓,外形有小洋樓的精巧,經過歲月的洗滌,如今已長成了一幅神隱的模樣。在二樓的一個角落是館長朱成自己的房間,僅占6個平方,一張床一台跑步機就將小小的空間填滿。
大而幽深的博物館裡,朱成把近乎所有的空間都留給了收藏品和作品。
展品中穿插擺放著朱成的雕塑手稿
博物館的陳列帶著藝術家的強烈個人風格,手稿和石刻錯疊在一起,時空仿佛起了皺褶。
一層的作品陳列室有朱成的許多著名作品
一層有朱成過往年間作品的陳列室,這些作品的原件仍在不同城市的某個角落默默佇立。
除了石刻和雕塑,藝術家朱成也收藏了大量的藝術書籍。
專門擺放古董碟皿的房間,朱成說有些年代並不久遠,但具有遠比日式碟皿更精緻美妙的圖案。
建築的二層則是工作室、展館的混雜,可能一間裡堆放著世界各地的大部頭,下一個轉身另一間裡就是70年代在猛追灣「鬼市」淘來的碟皿。
朱成說這麼多年的創作和收藏,大大小小的房間已經有近30個,每一個裡面都能邂逅不同的風格甚至年代。
除了雕塑手稿,朱成也有大量的繪畫作品,每次出行也會留下許多寫生。
掛滿手稿的工作間裡,朱成仍能一眼就認出當時採風的地點是哪裡。
在工作室里朱成指導助理的創作。攝影:袁蓉蓀
重新走回樓下,步出主建築,一扇近乎隱形的門後又是一片別有洞天。朱成用日式枯山水的風格造了這個「當代藝術館」。
拓片築成的圍牆,和地上的石子、塵土構成了令人屏息的景觀。
這是一個具有日式風格的當代藝術館
自然與生長,都在這裡共存。
再往裡走,則是近百幅朱成的焦墨畫雕塑手稿。透光屋頂上的落葉、地板縫隙生長出的野草是自然、時間與朱成聯手創作的空間藝術,連所有的光線都永遠是恰到好處的。
在華嚴經經板和漢代建築殘片館,朱成對這裡的每一件藏品也都津津樂道。經常爬高爬低地檢查藏品的保存狀況,受潮的文物讓他也倍感焦慮。
檢查各個展館裡藏品的狀況也是館長朱成的職責之一。攝影:袁蓉蓀
「我的生命已經與石刻融為一體,我收藏石刻把自己也藏了進去。」談起這些精美而珍貴的藏品,朱成口中的情感是厚重而傷感的。
三十年匆匆過去,如今這裡的收藏規模已經超過許多大型博物館,當有人問起朱成這裡到底有多少藏品,他給出的答案是四個字:莫測、浩瀚。每次帶人參觀他自己也還是會被震動一次。
整套華嚴經經板收藏旁邊是朱成著名的《喜怒哀樂》系列作品。攝影:袁蓉蓀
有人說朱成是「西蜀守陵人」,在這個偏僻的博物館一守就是三十年。
而朱成說這裡是從一塊耕地上生長出來的博物館,是一個雕塑的工廠,一座岷江流淌的博物館,未來它也應當是成都這座城市公園的一個文化角落。
保持藝術場所的在地性是朱成一直堅持做的事情,他說博物館是他人生最後一件公共藝術品,也是創作時間最長的一件藝術品,他希望自己的堅守能讓這些巴蜀的文化珍寶長久地留在此地。
朱成的朋友說他是歷史的守門人,有時候保安不在,他就自己在這裡走來走去地巡視。他感知這座博物館建築的變化和老化,時間參與了他這件公共藝術品的創作。
收藏和創作都是朱成的驕傲,但他現在也時常為它們陷入憂思。 攝影:袁蓉蓀
藝術的在地性,朱成用這座博物館進行自己的闡釋:文物背後的文化根基需要在自己的土地上滋養,也需要不斷地與當下的社會進行對話,這也是博物館的意義所在。
在為我們細數這些藏品時,朱成說收藏對他而言是毒藥也是解藥。收藏與創作都在這個非典型的博物館裡發生,這兩件事情為朱成帶來莫大的精神享受之餘,也時常讓他倍感沉重。
「這裡已經是一處歷史文化遺產,我很難像想這些收藏藝術品將來還會有所動遷, 讓它們再次流離顛沛,對我來說將會是一場噩夢。所以,希望它們繼續保持在地性。」
而人的生命總是有限的,這些文物藏品的文化傳播應該是無限的,朱成說自己百年之後希望博物館可以託付給他生長和熱愛的成都這座城市。
「這會是一個永遠不會停止生長的博物館,以巴蜀歷史圖像建築為例,希望所有公眾都能參與到這座博物館的連結與創作中,它會是一件永遠未完成的創作。」
朱成以「手」為主題的系列創作。 攝影:袁蓉蓀
這座博物館已經有了自己的風景和風格,千百年巴蜀文化的積澱、當代藝術家的作品、岷江的流水和植物的發榮滋長。即便是在千變萬化的成都,這裡也是獨一無二的存在。
「這裡是在府河邊上的一個地方,它是生長在這兒了,扎在這兒了,巴蜀各地來的東西放在我這兒,它們也就長在這兒了,根扎在這兒了。」
結束半天的採訪與參觀,朱成先生一路送我們來到博物館的門外。看著周圍面孔熟悉的攤販、身姿親切的路人,他告訴我們,有時甚至希望雍家渡這個成都最後的城鄉結合部也被保存下來, 它天然就是一個歷史文化遺產,是一個活化的博物館。
漫成都創始人王紅對朱成進行了本次深度訪談
前幾天是朱成先生的生日,如今已年過古稀的他還處在創作的巔峰時期,但他也坦言自己愈發憂心這座博物館的未來,這一片時空交錯、藝術滋養的土地該何去何從,他至今沒有答案。
三十年來,朱成在這裡創作、收藏和研究,博物館已經是成為一個精神家園,這個與自然和藝術共生的博物館,朱成將自己的形和神都藏在裡面。而現在,這位充滿活力的藝術家也漸漸染上愁緒。
作為畢生「最後一件公共藝術作品」,朱成的創作還在持續中,在地修建和生長一座博物館形態的建築仍在醞釀中,這裡有凝固的歷史和一位藝術家永不停歇的想像。
如果說朱成雕塑作品中的力量感來自於他蓬勃的生命力,那麼這座博物館也是城市文化基因中的一脈動力,一直在默默跳動。三十年來的雕琢和呵護,這個朱成口中的「窩棚里的博物館」和非凡的巴蜀石刻收藏,變幻出了一幅神秘而美麗的樣子,它守護著壯闊巴蜀文化中的點滴璀璨,也將在公園城市的肌理中繼續生長。
以上部分圖片由朱成石刻藝術(私立)博物館授權使用
——漫成都.人物——
人物訪談 | 王紅
文字|梅時玉
編輯 | Penny
圖片|由受訪者、 袁蓉蓀提供、視覺中國
監製丨王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