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人的记忆:我经历过乡村电视最美好的时光

2019-10-14   稻荷艺文

大姑出嫁那年夏天,那时我七八岁的样子,我们家有了第一台电视机。现在我还记得那是一台金星牌14寸的黑白电视机。这台电视机是大姑的嫁妆,是她婆家置买的,暂时放我们家,出嫁那天就要跟大姑一起走的。

这台电视机也是我们村的第一台电视机,村民们知道我们家有了电视机,不断拥到我家来看稀奇,挤满了一屋子的人。

那台电视机摆在了饭桌上,村民们指指点点大声地谈论着。早在这之前,大家只是听人说过,说一个铁匣子似的东西怎么会说话,而且能看见许多人在里面走来走去,跟外面的世界一模一样,想来怎么可能。今天终于见到真颜了。

大家又疑惑着不太相信,就眼前这个灰黑色外壳,前面镶了面毛玻璃的铁匣子真的能走出人来,似乎不太可能吧。

我公公见大家咕咕唧唧地没完,就放了话,晚上了邀大伙都来看看稀奇。那会儿白天停电,只有晚上才送电。

那天天还没黑下来,许多人家的屋顶上炊烟就袅袅地升腾了起来,这样的日子只有正月里演半班戏或是放露天电影的时候才可能见到。

村民们吃过晚饭,早早扛了条凳坐到我家院坝上。

我把前面的位置都占了,我鬼得很,是给我平时玩得好的伙伴们占得。平时跟我闹翻脸的,这会儿我可把他赶得远远的,想来真是小人得志呢。不过我怎么赶最后他们都赖着不走,我心情好就没再去赶他们。小莲跟我玩得好,我喜欢她,我想把她叫到前面和我们一起坐,不过似乎又太显眼了,于是我只好把小芹和她的两个伙伴一起安排在前面坐了。

很快,院子里密密麻麻坐满了人,坐不下的爬到院墙上或劈柴堆上坐。父亲把饭桌和电视机搬到了厅屋大门口,电还没来,满院子的人很兴奋,叽叽喳喳不停地说着什么。

不知谁喊了声“电来了”,随着满院子都是“电来了,电来了”的喊声。那时的电灯就像煤油灯那么亮,昏蒙蒙的,是电压不够高。

父亲把电源插上,满院子突然没有了声音,那时刚好是初夏,屋前的蛤蟆呱呱地叫,像敲着一面面的破锣,空气里有荷花、稻花的香味。萤火虫拖着蓝色的灯盏往院子里赶,院子的柚子树上,停满了萤火虫,像是挂满了灯盏,它们也来看稀奇呢。“沙沙沙”一声响起,电视开了,院子里,噢哦,噢哦地叫声一片。

电视屏幕只打开了中间的三分之二,没有撑满,上面全是翻滚的雪花。

父亲把天线慢慢地转动,大家看到模糊的人影,喊着有了,有了。父亲一停下来,模糊的人影消失在了雪花里。父亲只好又慢慢地重新转动,终于一群人啪啪地鼓掌的图像出现在了稀疏的雪花里。

我和坐在前面的伙伴也兴奋地跟着啪啪地鼓掌,接着满院子的人都啪啪地鼓起掌来。

看着电视里的人能鼓掌那时是多么新鲜啊,里面的人在说着什么,我还没上学,听不懂。但一会儿,那些人又都鼓起了掌,我们伙伴们也跟着继续鼓掌。最后,我们听到多少次掌声,也鼓了多少次掌。后来,我才知道,电视里的人是在开会,我们看的是新闻联播。

鼓掌的节目完了,接下来记得清楚的是《三国演义》电视剧,是那些识字能听懂的大人说的。不过三国的故事父亲给我讲过许多,像刘备、关羽、张飞、诸葛亮我早就熟悉了。听不懂里面的人在说什么,但里面的人打得真好看,都穿着盔甲威风凛凛的,很多人很多马,大刀长矛,你来我往,厮杀声锣鼓声不断。我认不清了谁是谁,只好问一旁的父亲,父亲一一告诉我,但人太多了,我又忘了,我干脆不记了,只问那派是好人,那派是坏人。一有新人出现,我就问父亲他是好人那派还是坏人那派的。好人死了,我也跟着不高兴,坏人死了,我就非常开心。

我的世界只有好人坏人,后来我发现,好人也有变了坏人的,而且比坏人还坏,怎么会那样呢。当然也有坏人成了好人的,但还是很少。我似乎很难接受这样的事实。

每天村里人都早早地来到我家院子里等候电视的开始,他们热火地谈论着头天晚上的剧情,并预测今天晚上种种会出现的可能情况。我成了伙伴们的头领,他们都巴结我,给我吃好的,给我捉鸟,帮我一起放牛、拔猪草、拔鱼草。要是谁敢不听我的或是背了我说我坏话,我就不让他到我家看电视了,也真够霸道的吧。

这段日子是我童年最得意的时光,电视最让人遗憾的是电压不够,屏幕一直只能看到中间那点。

但是这样的好时光也过得太快了,很快就来到了我大姑出嫁的日子。随着大红的花轿抬出了我的家门,一扛一扛嫁妆也跟着去了,最让我难舍的是那台电视机也抬出了我的家门。

母亲给我穿上了过年才穿的新衣裤,我是送嫁队伍中的一个,我真的不太愿意这样就把电视机送了,我在想大姑不出嫁不行吗?可惜,此时的大姑已披了红头巾坐上了大红花轿,和唢呐声出了村口,回不来了。

自家没有了电视,但村里少数人家也陆续有了电视,先是东宝公的儿子结婚买了一个,再是木生伯嫁满女买了个做嫁妆的,再是村尾会兽医的林根叔买了一个,村里的电视依然屈指可数。

东宝公公家离我家近,我每天晚上都要去他家等着看,当然去他家的还有很多人。记得放《渴望》的时候,村里好多女人来看,有的看得满眼是泪,最后一院子的哭声。我们小孩不喜欢看,看不懂,我们喜欢的是《封神榜》。

很多年后,我走路上班去,经常能碰到马路上洒水的水车,车里天天循环放一首曲子,那首曲子就是《渴望》的主题曲,我太熟悉了,一听见仿佛又回到了许多年前那个小山村。

寂静的山村,因为电视里天天上演的这些遥远的故事,也变得热闹起来,妇女们坐在一起,一谈就谈起了电视里的是是非非,或勃然大骂或开怀大笑,有时说到动情处,仿佛自己成了里面的那一个人物,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替她心酸难过。

我们小孩喜欢的是打打杀杀的热闹,天天都做梦什么时候能有姜子牙的照妖镜,雷震子的翅膀,或三太子的风火轮。

山村信号不好,常年只收得到一个台,那就是中央一台,而且雪花多,插在电视机身上的“v”形天线不大管用。有人从镇子上买回了户外天线和调压器。天线都用高高的竹竿升到半空,能收到四五个台了,雪花都不见了。用了调压器,银幕也撑满了。不过能收的台多了,反而不知看哪个台。有的说这个好看,有的说那个好看。村里的电视也逐渐多了起来,这户人家放这个台,喜欢的就去他家看,不喜欢的就去另一户人家那看。

不知什么时候,一部叫《外来妹》的打工电视剧风靡了整个村子,许多年轻人谈起剧情的时候都蠢蠢欲动,兴冲冲相约着说,我们也要出去闯一番世界呀,山村就是一潭死水么,再怎么搅,也是潭浑泥水,起不了浪的。

果真,说着说着就有人提了蛇皮袋,背了几件衣服,揣了点积蓄在某个大清早离了山村,下广东去了。

我们那下广东近,不久,有人从外面写了信回来,说许多工厂要人。村里大胆点的年轻人就一拨一拨都跟出去了。我的小姑也是村里最早出去一拨中的一个。年纪大点的成了家的后生,舍不得老婆孩子,还在家里安静地种着几亩地,电视机前坐着的一下子少了许多人,夜晚的山村比以往更早地静了下来。

过年了,出外的年轻人大包小包地回来,都是穿得新崭崭的,衣锦还乡的样子。

在家大谈外面如何好赚钱,而且一年到头晒不到日头,沾不上丁点泥巴,蚊子乌蝇咬不到。说得在家的女人和后生恨着没跟他们一起早出去,并当面说好了过完年一定要带上他们,孩子都安排给老人来带。

年轻人外面赚了钱,没电视的人家都买上了,村里的电视一下子就多了,满村能看到的都是架得高高的天线架,再也没有人挤到别人家去看电视了。年还没过完,那些打工的就匆忙收拾了东西出去了。

年一过,发现留在村里的都是些老人小孩了。家里电视哇哇地响着,前面坐着的大多是半闭了半瞌睡的老人。

就这样一年又一年,村里人家的电视也从黑白的14村到17寸,到小彩电,再到各种大彩电,电视是越来越高级,都装上了锅一样大的卫星电视接收器,能收到上百个台,中国的,外国的都有。

村里留下来的是越来越少,老人年年老去,身边带的小孩换了几茬了。一到晚上,老人大多耳背,把电视的声音开得天响,听点热闹。有的窗口传出的是阿拉伯语,有的窗口传出的是德语,有的窗口传出的是西班牙语……可就是听不到人声,满村子的冷清。

哎,乡村的电视,谁知道会有今天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