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北方北
1.辰时 朝食
清河城,顾家。
砂锅里的鸡汤咕嘟咕嘟冒着热气,浓郁的汤味伴随着当归的馥烈一寸一寸弥漫了整个屋子,遮盖了回迁房新装修的刺鼻味道。
顾西海领着儿子海螺进来,海螺被扑鼻的鸡汤味馋得忍不住吸了吸鼻子,顾西海捏了捏儿子的脸蛋亲昵地道:“馋了吧?奶奶熬的鸡汤香吧!?”
“给西河媳妇熬的,下个月就要生了,得紧着补。”正在厨房忙活的顾家老太太朝着刚进门的大儿子说道。
顾西海边换鞋子边接着话茬儿道:“妈,待会把那鸡汤给我少盛点,我正好今天去医院看陈芒,给她带点。”
还没等老太太说话,在客厅里看电视的顾西海的父亲便扯着嗓子嚷:“顾老大,你媳妇已然是个半死不活的人了,还喝鸡汤,你倒是赶紧拔了管子,送去太平间呀。你没瞅着那老二媳妇马上要生了,等着用钱的地方多着呢。我们一家不能和一个半死人耗着,一天天尽往医院扔冤枉钱。”
“爸,再怎么说她也是海螺的妈妈,更何况人还没咽气呢。”顾西海第一次鼓起勇气和父亲抗争道,他的声音有些微微发颤。
“没咽气?你拔了管子她不就咽气了嘛。顾老大,你得顾着你弟弟一家,你媳妇一个植物人除了耗钱半点用处没有,你倒是拿出个男人的样子。”这时顾西海的母亲上来帮腔,说的话句句戳心,听着更瘆人。
“爸,妈,你们放心,钱我自己想办法,家里的钱,你们照顾好弟弟一家就好。”顾西海抽了三分底气郑重地说道。
“哎呦,现在说的就是你的钱,你给了你弟弟将来还有个指望,你把钱扔在一个半死人身上,是划不来的,你这孩子一向听话,怎么这次这么拗?”顾西海的母亲一边忙活一边责怪道。
“奶奶,我想喝鸡汤。”海螺跑去厨房朝着正在穷囔囔的顾家老太太撒娇道。
“哎呦,不得了了,你这个小祖宗,这鸡汤是给你二婶熬的,谁都不许喝,听话,待会奶奶给你做饭吃。”说着话顾家老太太便把海螺央哄着推出厨房。
海螺悻悻然缩进父亲顾西海的怀里,顾西海眼望着厨房依然冒着热气的鸡汤,心下的希望轰然倒塌。
2.巳时 隅中
清河城,人民医院。
病房里消毒水的味道浓重而热烈,阳光斜着窗户打进来,白色的病房里便镀了一层金色,陈芒被埋进厚厚的金色里,整个人安详静谧。
顾西海抱着失去知觉的陈芒,声音哽咽道:“老婆,莫怪我,实在是没办法,到了那边多和阎罗王说点好话,将来投生个好人家,咱的儿子海螺,你就放心吧,我们会照顾好的。”
隐晦的斜刺的金色里,已经不惑之年的陈芒眼角刻着细细的鱼尾纹,在尚未完全死亡的告别里,恍惚滚下一颗热泪。
“顾老大,别叽叽歪歪的了,人家医院有时间规定,耽搁多久,人也是要送走的。”顾西海的父亲不耐烦地嚷着。
“就是就是,大哥,平常也没见你这么磨叽,嫂子都躺一年多了,成天抱着个半死人,你也不嫌膈应。”顾西河阴阳怪气地附和着顾家老头。
“你给我闭嘴!”顾西海冲着弟弟顾西河吼道。
“西海,你咋不知好歹呢?你弟弟也是为你好,你咋还吼上了,陈芒死了还能再娶,就是娶不上,你将来把弟弟一家照顾好,侄女侄儿的不会不管你养老,你莫不识好人心。”顾家老太太也上了阵。
“你们都别说了。”顾西海把头埋进即将生离死别的妻子陈芒的胸前,悲恸地低声哭泣。
紧着慢着,在顾家老小的催促下,半个时辰后,陈芒被推进太平间。
彼时,阳间的热气被太平间厚厚的门层、幽深的长廊隔离,顾西海抱着哭得抽抽噎噎的海螺,心似刀裂。
顾家人笑逐颜开的面色在炽烈的日阳下显得森冷阴寒。
3.午时 日中
清河城,顾家。
刚刚给妻子陈芒办完死亡手续的顾西海,疲惫地坐在病房区的椅子上,脑海中浮现的都是妻子陈芒一年前被送进来的场景。
血糊得到处都是,那句“顾西海,你真窝囊!”刺耳地盘旋在耳边。
他想来想去都不愿承认,他与陈芒已然阴阳两隔,再无相见之日,那些耳鬓厮磨的日子都被生活切碎,一点一点投煨成酸甜苦辣的现实。
电话就是这个时候响起的,他看了看来电显示屏号码是母亲打来的,想起母亲刚刚说的话,他有些懊恼,但还是忍着酸楚按了接听键。
“西海,你快一些回来,老二媳妇要生了,肚子疼得厉害。”尖厉的声音穿透话筒,刺辣辣的分贝震得顾西海有些猝不及防。
“要生了?不是下个月才到预产期呢吗?”顾西海惊讶地问道,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是早产,你别问了,快些回来吧。”母亲在电话里急慌慌地撕扯着。
顾西海放下电话,他这次并没有像从前一样,只要接到父母的电话便像接了圣旨一样马不停蹄地赶回去。
那个时候陈芒没少因为这些和他吵,可他觉得父母兄弟是他的天,他那时候特别厌烦陈芒。
可此时,陈芒躺在太平间,他重获了自由,却突然有种失落和恨意袭上心头,似乎被原生家庭摆布够了,他居然有些想念陈芒。
顾西海到底还是回去了,多年的陈习不是说弃就能弃掉的。
他才进门,就听见弟媳妇杨荷号叫得跟杀猪一样,他的母亲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数落:“怎么这么慢?大家都回来了,你待在那守着个死人图些啥?”
“哥,哥,快一些。”他的弟弟西河抱着媳妇使劲喊,音腔都是哭调。
西海望着自己不争气的弟弟想,平时咋咋呼呼,一到关键时刻就歇菜,此刻,一家人早已乱成一锅粥。
“疼成这样,为啥不打120?”他朝着乱糟糟的一家人问道。
“你有车不赶紧回来,还打120,你是怎么当老大的。”父亲发飙吼道。
顾西海没再说话,他帮着他们把人扶上车,一路踩着油门送去人民医院。
杨荷被送去产房的瞬间,顾西海在匆忙间竟发现杨荷脸色铁青面目扭曲狰狞,像是他曾经见过的城隍庙的前世有罪恶的鬼。
4.未时 日央
清河城,人民医院。
“杨荷家属,谁是杨荷家属?”产房门口一个小护士扯着嗓子不耐烦地喊。
“我是,我是。”顾西河急吼吼冲上去,只见那小护士没好气地道:“家属做好心理准备,产妇早产,且胎儿不正,恐怕难产,大夫建议剖宫产。”
还没等顾西河讲话,顾家老头就一个箭步冲上来,朝着那小护士劈头盖脸一顿数落:“你们医院想钱想疯了吧?自古女人生孩子都是自己生,还剖宫产,顺产,没得商量。”
“爸,是难产,要听大夫的。”顾西河有些不悦,他和他哥顾西海的最大区别之一就是他一向都护着媳妇。
“哎呀,他爸,就听西河的吧,多花点钱孩子有保障,咱现在不是有西海,他愿意帮着他弟弟呢。”顾家老太太一向都是护犊子的,且偏心老二,只要是关系到老二的切身利益便会不顾一切维护。
“也是,你说的有道理,如今顾家没了后患,多花点就多花点。”顾家老头应着声便定眼四下里瞅,边瞅边喊道:“顾老大,顾老大。”
顾西海听着父亲厉声喊他,便忙颠颠跑过来问道:“爸,啥事?”
“顾老大,你紧着点,刚才那大夫说西河媳妇难产,得剖宫产,钱你多少出点,将来你侄子不会亏待你的。”顾家老头说得理直气壮。
顾西海望着产房的门,心下翻出旧事,就在这家医院,他刚刚和妻子阴阳死别,而此刻,马上将要迎接顾家的新生命。
不知为何,他望着眼前他一直爱戴的亲人们有些寒心,竟没作反应。
闷雷就是这个时候响起的,晴空万里的天际霎时便黑云压顶,产房外刚刚还透亮的大厅随着云层的腻厚渐渐暗了下来。
众人都朝着玻璃窗外望去,也才眨眼的工夫,便电闪雷鸣,风雨交加。
顾西海冲到窗前,眼望着暗下来的天光,不由得打了个冷颤,海螺害怕地紧紧贴在他的身边,他听见孩子小声道:“爸爸,妈妈最怕打雷了。”
顾西海二话没说,抱起海螺,便匆匆赶去太平间。
后面是母亲尖厉的嗓音,西海,取钱要快一些。
5.申时 哺时
阴间,生死殿。
阳世时辰尚早,阴间掌管生死的曹官还在打盹,却听得一阵阵哀哀戚戚的啼哭声由远及近入耳凄绵。
“所来何人?”生死曹官勉强抖了抖精神问道。
“我乃阳世陈芒,大人您忘了吗?一年前出车祸,成为半死之人,一魂一魄已入地府。是大人您说我阳寿未尽,只要在黄泉路上做三年善事,便可再回阳世,可为何一年未满便将我魂魄尽收,我死不足惜,可我那孩子海螺未满十岁,你叫他怎么活?”
“你等等,我怎么被你说糊涂了,我并没有下令招你三魂七魄啊!”生死曹官一脸懵懂地问道。
“那我为何会死?”陈芒质问道。
“待我查查。”说着便命了一个小鬼拿来生死簿,一边翻看一边心下自语道:“都说地狱的鬼狰狞,看来阳世的人心更加狰狞啊!”
片刻后,正色厉声道:“陈芒,我已查阅,你并非黑白无常招魂而死,而是你的丈夫及公婆不愿意再承担你在阳世的消耗,便强行将你送入地府。”
“顾西海,你好狠心。”陈芒听后,她戚哀地怨恨道。接着又跪下祈求道:“大人,你要为我做主,我不能丢下我的孩子海螺。”
“我只管生死,若是半死之人尚可将你化炼,历时三载送回阳世,可如今你三魂七魄均已归了地府,本官已是无能。眼下念你冤深念善,不若发你一个善牌,可去投生个好人家。”
“大人,大人,救救我。”陈芒哭喊着却还是被黑白无常扔上黄泉路。
陈芒的游魂飘飘荡荡徘徊着,一步一回头,三步一顿足,哀哀戚戚行至奈何桥,她望着奈何桥下滚滚翻涌的黄泉水,再朝前望去,一个婆子正笑语盈盈。
她想着大概那便是孟婆了,她定是得了什么称心如意的事,否则哪会笑得那样甜蜜幸福。
就在她深深哀痛之时,却见一个醉汉一样的人歪歪咧咧走至她面前。
他问她:“也是前去投胎?”
她哀伤地点头。
那醉汉拿出自己的牌子,吐着粗气道:“我的是六畜道,你的呢?说不好喝了孟婆汤我们赶在一起呢。”
陈芒攥紧手心里的牌子,她心下想不管阳世顾家的人怎么算计她,到底她还是得了一个人道轮回的牌子。
在阴间,她也算是个幸运的鬼。
6.酉时 日落
阴间,黄泉路。
那醉汉大概醉得有些深,走着走着便瘫在奈何桥上动不了,陈芒一向心善,见他可怜,想他定是因为六畜道轮回而伤心,便上去搀了他,也是巧了,待那醉汉起身后,陈芒手心里的牌子不知何时已不见了。
她朝着奈何桥来来往往的轮回魂望去,大家都忙着朝着各自的道轮回而去,她的脚下一个畜生道的牌子赫然醒目。
陈芒捡起来,深知又被算计,想着做鬼原来也是如此莫测,可心下再有不甘,也没得奈何。又忽而想起阳世那些酸楚,反倒觉得这六畜道也挺好,说不好转世一只鸡一只猫,活着更好呢!便一步一步朝着那奈何桥而去。
行至桥头,一眼望去。
却见那婆子也不言语,只是一人一碗汤,递上去便了事罢,陈芒神色恍惚,到了她,她也不等那孟婆子盛汤,便独自端起桌上一碗黑乎乎的东西囫囵下了肚,却听得那婆子一阵惊呼道:“你,你这样不懂规矩,你晓得你喝的是什么?”
她也顾不上许多,只觉得浑身酥麻,眼前一阵透亮,层层叠叠的黑影便在眼前晃荡,手心里的轮回牌被黑色的影子簇拥着挤掉了,她弯下腰捡,耳边都是撕心裂肺地哭喊,她感觉自己被什么东西拖着跌入万丈深渊,身体飘忽间,眼前竟是白色的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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