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本书里,我不再为自己的苦乐爱恨羞耻

2019-10-18   麦家陪你读书

原标题:


麦家的“病人”和他们的“红字”

——论《人生海海》


文 / 翟业军



在我的想象中,作为谍战小说大师的麦家始终蹲踞于一片彻底的静、绝对的黑。

捕捉每一丝异样的电波从声音之海中浮出,等待锁舌的“咔嗒”声轻轻又骤然地响起。

此时的他没有视力,所以才能目光如闪电,劈开一个个劈不开的密码;完全地非我、无我,所以才能抵达一个个锁闭着的“我”。

这一次,麦家誓言:“我要另立山头,回到童年,回去故乡,去破译人心和人性的密码。”

我的担心有二:

1.离开自己驾轻就熟的谍战、密码,麦家能行吗?

2.人心、人性何等诡谲,怎么可能有密码?

而且,如果真的可以循着一本密码,译出人心、人性的谜底,这种可译的人生也许并不值得一过。

撕掉谍战标签的渴望竟是如此强烈,麦家毅然回到富阳老家,以此为地基,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地破译起“人心和人性的密码”,写出长篇小说《人生海海》。

他知道,这是一次押上所有职业信誉的赌博,只许成功,不能失败。

而他敢于孤注一掷的底气在于他对自身才华的相信,他知道,他是行的。

在经过多年的深思熟虑之后,他终于稳稳地投下一枚险棋,也是好棋:

在上校(蒋正南)的耻部刺上一段无论如何都抹不去的羞辱文字,把上校和耻辱本身牢牢焊在一起。

于是,所有人,哪怕是同情他的人都想扒开他的裤子,看看那段不能看、看了就会弄脏双眼,却又因为不能看所以才一定要看、哪怕由此被冒犯被伤害的文字。

而他活着的唯一使命和动力则是死死捂住这个秘密,就算被误认为是个太监,就算不得不割掉偷窥者的舌头、挑断他的手筋——只要没有被说破、写出,秘密就还是秘密。




目光也可以杀人,好奇心竟能泯灭廉耻。

被无数饥渴的看客环伺着的上校注定分有一份荒诞的命运,他必须全力以赴于一场绝望的抗战。

诡异的是,越是被窥伺,上校越是能缄默起他的秘密,并在界线的另一端向这一端正在觊觎他的苦人们施以援手。

也就是说,只有不断的攻击才能彰显他无法被攻击的超能,只有无休止的驱离才能一劳永逸地让他与驱离他的人们生活在一起——

也许是以接济、救活他们的方式,也许是以被他们“嚼舌头”从而填满他们漫长、空虚的暗夜的方式。

上校的故事真是深奥啊,一团黑,海样深,根本摸不着边际;又是多么的勾魂摄魄啊,听众被激发出不竭的创作冲动,在他的故事之上衍生出一个又一个新故事。

他的故事由此具有了不断生长、更新的奇能。

就这样,因为秘密之阴影的烘托,上校显得无限辉煌。

因为故事如滚雪球般地增生,上校成了会变身的超能英雄,又因为传说中根基处的空无,上校这才是真正的“满当当”。

这样的上校简直就像他那套纯金打造的手术刀具,几十年的封存和黑暗决不能让它们沾染半点岁月的尘埃,反而把它们“擦得更锃亮”。

我想,我可以认定,麦家就是要从黑中熬制出白,一种来自于黑,所以比白更白的白;从不可能里生长出可能,一种来自于不可能,所以比可能更可能、更笃定的可能性。

这样的白去人远,离天近,是有神意的。

有神意的上校只能被仰望,不会被斫伤。

就算真的到了裤子即将被扒开的关口,麦家也会及时送上一份突如其来的疯狂以及终将到来的死亡,让他超越秘密和羞耻,让他永恒地休憩。

海涅说:“死亡是凉爽的夜晚。”上校之死,当作如是观。




不过,问题随之而来:上校如此完满、超脱,那么,“我”趴在“退堂”的楼板上、老保长“棺材屋”的气窗前所偷听到的有关他的骇人故事,就一定是传奇、神迹,麦家怎么可能由此破译出人的密码?

我们不妨拿麦家所钟爱的《英国病人》来作一番比较。

电影《英国病人》剧照


那一场沙漠绝恋冲决了人伦的禁忌,因为她早已“罗敷自有夫”;突破了正邪、敌我的界限,因为他为了救她竟不惜以身事敌。

这样的爱情必须被诅咒、被剿灭,他们在诅咒声中觳觫、惊惧,他们是万劫不复的罪犯。

他们又因为逾矩而独立而纯粹并因而获得大欢喜,他们还是最痴绝、洁白的情人。

如此一来,他们的眠床就只能是火海,火焰将焚尽他们的罪孽,并由此炼出爱的真金。

爱的真金由死亡和罪孽炼成,这样的真相阴邪得烫人,唯有由烧至枯萎的他用冰冷的唇送出幽微的声,谵语般地说着,旋即消失于意大利夏日的晚风。

这样的爱正是麦家所要的来自于黑的白,凡人哪配拥有,凡人如果一定要飞蛾扑火地爱的话,就一定会脱离常轨,成为罪人。

我想,“英国病人”的“病”,指的正是凡人脱离常轨时的快意和恐惧。

而人生来就应该大“病”一场,不得“病”,毋宁死,则是迈克尔·翁达杰勘测出的“人心和人性的密码”。

与“英国病人”相反,上校健硕似虎,完满如神,理所当然地与一个个丰腴的肉体交媾,却绝不为任何一具肉体驻留。

不可胜数的占有仿佛只是为了证明他的不可占有,他怎么可能有“病”?一个没“病”的人从来就不是一个精彩的“人物”。

上校确实太炫目、完满了,用笃信耶稣的小爷爷的话说,他就是耶稣:“世上有耶稣才出这种大好人,他是不信耶稣的耶稣,你对他行恶就是对耶稣行恶……”

在人里面寻找耶稣,在盐里面创造盐中之盐,《人生海海》当然跟《解密》《暗算》一样好看,却与麦家破译人心的写作初衷渐行渐远。

不过,如果我们能够抵抗、挣脱上校的魔力,去打量那些试图斫伤他的可恶又可怜的人们,就会发现一个往往被忽视的重大事实:

斫伤他的力量一定会反过来斫伤那些斫伤者,斫伤者才是“病人”,各有一段自己手造的无法愈合也无处申说的创痛。

他们是世界的基数,是麦家真正的主角,正是从他们这里,麦家提取到了“人心和人性的密码”。




比如,爷爷。爷爷是生活智慧大百科,道德守护神。

爷爷说,“惊蛰不动土”,因为惊蛰是蛇虫百豸苏醒的节气,土里窠着各种胎卵,动土就要了它们的命。


哪怕是害虫,也应该让它们投胎活一世,“这是做人的起码”。

这样的爷爷就是秩序本身,“爷爷说”天经地义得就像第三章一再出现的“报纸上说”。

不过,不管爷爷把世界涂抹得多么秩序井然,总会残留一些抹不掉的“刺点”,顺着“刺点”撕开,一下子裸呈出他以及世界骨子里的愚蠢和自私。

或者说,正因为生存的第一要义是自利,他才口口声声说道德,正因为活得如此盲目,他才言必称智慧。

他一定要用加粗、加黑的“有”,去遮盖空无一物的“无”。

于是,当村子里疯传上校是个鸡奸犯,跟他儿子是“一对”时,他生命里最大的“刺点”就凸起来了,挫不平、绕不开。

他的选择只能是把灵魂交给魔鬼:出卖上校,就像犹大出卖了耶稣。

这位假扮成使徒的犹大至死都理解不了的是,他的致命伤在于他妄想以肉身之暗扛起秩序之明。


生命总有成片的幽暗是无法被秩序化的,想做秩序中的完人的凡人不过是“病人”,爷爷正是其中“病”得最重的一个。

作为小说家,麦家的职责在于:

明明看穿这个世界经不起试验,偏偏把无解的难题扔给看起来最经得起试验其实早已“病”入膏肓的家伙。

并由他必然的溃败一举揭下蒙在世界表层的光滑的膜面,膜面之下原来空空荡荡。

也如,林阿姨。

林阿姨爱上校,爱得一往无前,爱得要么全有,否则全无,最终把上校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占有欲令人发狂,甚至直通毁灭,这是人性常见的症候。


林阿姨只是无数“病人”之一,并不比白先勇的玉卿嫂来得更加决绝。

她的光华在于,玉卿嫂的终点才是她的起点,她要用一生的苦行来赎罪,把自己由一个有着“一颗黑暗之心,饱含罪孽之泪”的罪人“渡”成一个“活观音”。

这是一场何等酷烈的修行。

面对失智如孩童的上校,她是爱人,更是母亲。

可以设想,她是幸福的,因为她终于可以如此无间地与他厮守在一起,又是疼痛的,因为她厮守的只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

就像拢着一堆灰烬烤火,只会让她感到彻骨的冷,让她无望地思念着再也不会燃起的火焰。


更残忍的惩罚是,这个罪犯整日照料着受害者,却连一声“对不起”都说不出口,因为受害者早已忘却了她的加害。

请注意,不是原谅,是忘却,被忘却的加害永远不会得到原谅,她只能把“红字”深深烙进自己的胸口,羞愧到死。



更有意味的是,麦家不仅看到修行的酷烈,更看到当她心甘情愿地投身于这一场修行时,酷烈竟然也可以是缠绵的,销魂的。

他说:“没有人会忘掉自己的宝贝藏在哪里,也没有人会忘掉刺穿自己心的箭。”穿心箭才是心头宝,穿得越深、越透,越是刻骨铭心,越是爱之若命。

于是,这个罪犯的脸色时时由苍白转为潮红,她才是最缱绻的情人,她还要用死亡永远地封存起她对他的爱,终极的爱情,死才不死。

就这样,她用日复一日的酷烈的修行把“红字”改写成丰饶和骄傲。

就像《红字》里的海丝特·白兰太太死后终于跟心上人葬在一起,墓碑上写道:“一片墨黑的土地,一个血红的A字。”

电影《红字》剧照

林阿姨酷烈而销魂的修行为麦家开启出一套独特的辩证法。

在麦家的辩证世界中,只有“心有雷霆”才能“面若静湖”;爱就要“爱得小心翼翼又天昏地暗”;“生不如死的生是最富有生命力的”;

人生海海,敢死不叫勇气,活着,看清生活真相之后依旧活下去,才需要勇气;你们所说的“消磨、笑柄、罪过”,不过就是他的英雄主义……

辩证法的高潮,是小说结尾一小瓶麻醉药(宁静)把林阿姨送进死亡的深渊(酷烈),她与他在深渊中永远地交融在一起(无上的欢畅),他这才生是她的人,死是她的鬼。

辩证法又催生出奇异的美学效果:上校的来自黑的白、绝对的白、极致的白仍有谍战趣味,我们从谍战中就是要获取不可能的可能性。

到了林阿姨这里,黑白既彼此对峙,又交织、融合出一个黑白之“间”。

有了“间”的一再绵延,黑与白越显瑰奇。

在黑与白的映衬下,“间”则不再是可以一笔带过的过渡地带,而是“复杂图案和色彩”,巨大而深邃的存在,人之密码就埋在那里,等待着有心人去开掘。

至此,我可以总结:从谍战小说一路走到《人生海海》,麦家的写作发生了根本性的位移。

他把笔触从上校(神)挪到了爷爷、林阿姨(人,因为是人,所以又一定是“病人”)的身上,从刀锋一样的黑白两极切入了浩瀚的黑白之“间”。

这样的位移不是简单的取材上的变更,而是美学立场的刷新、飞跃,其意义就好像是中国小说从未央宫、花果山、水泊梁山来到了西门大官人芜杂、喧腾的宅院。

我们每个人都分有的人性的爱恨贪痴嗔,成了真正的主角,我们终于可以在文学中找到属于自己的拘拘束束的苦乐和忘不掉的爱恨。

我想,我已经附带着解释清楚,上校为什么养了黑白两只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