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好!
这个新长篇是《地球倒影》故事的拓展,但拥有全新的世界观。在这个新的世界里,舒连、羽和小日,会经历怎样的故事呢?每周三更新,敬请期待!
| 苏民 | 科幻作家,科幻编剧。三体宇宙编剧,科幻剧本《小光1.0》获“故事+”比赛三等奖。短篇小说多发表于不存在、豆瓣、惊人院,长篇小说《小众心理学事件》签于阅文集团。短篇小说代表作《绿星》《替囊》《后意识时代》等,《替囊》获未来事务管理局读者票选“2019我最喜爱的科幻春晚小说”。
时间病人
第一话 火车站
全文约4300字,预计阅读时间9分钟。
一
一列黝黑的火车从我面前隆隆驶过,活塞冒出的蒸汽弥漫在灯光昏暗的站台内,呛人的黑烟迷住了我的眼,使我不知身在何处。
低矮的站台柱子上挂着一面被熏黑的钟,两根粗大的指针指在十点十五分。夜晚。或许是时间的缘故,这里人很少,偶有一两个帽子压的很低的男人和撑着蕾丝花边雨伞的女人形色匆匆地走过,寻找着要搭乘的火车。
火车的鸣笛声在闪着寒光的铁轨尽头渐渐消逝,我听见屋顶有淅沥的雨声。我这是要去哪儿呢?我望着铁轨尽头的小黑点想。
空气有点儿寒冷。即使我的脖子上戴着一条厚实的呢绒围巾,依旧冷的将手缩进口袋里。我摸到口袋里那张单薄的车票,不由得将它攥紧。上面一定写着我要去的地方。
又一列火车在我前面停下,速度渐次减缓,巨大的噪音包围了我。车厢上用白字刷着,“琉森-苏黎世”。这是德文,是我未曾学过的语言,但不知为何,我知道它的意思。我车票上的目的地,也是苏黎世。看来这就是我要乘坐的列车了。
火车终于停住了。窄小的车窗玻璃上蒙了一层雾气,但在昏暗灯光的折射下,我还是从玻璃上看到了自己的倒影。我戴着一顶圆顶绅士帽,板正的大衣将肩膀轮廓衬得十分笔直。圆顶帽下我的脸看起来瘦小而年轻,嘴唇上却留着一抹又粗又宽的胡子。我是个男人。
我的后脑勺突然一阵闷痛,好像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我回头,看到一只棕色的皮包落在我脚边。刚才那不软也不太硬的触感,应该就是这只包了吧。在我身后两三米的距离,一个穿着紫色长裙和驼色外套的年轻女孩冲我大喊了一句:“你要是走了就别回来了!”她说的是德文,但我还是瞬间听懂了。女孩掉转头跑了,拉长的尾音里带着哭腔。她没带帽子,散落在背后的亚麻色长发有些潮湿,显的楚楚动人。我的心莫名地酸痛起来,就像一个鼓涨的蚊子包被尖锐的指甲掐了一下。我应该追上去吗?她是希望我追上去的吗?可是她是谁呢?我又是谁?
在我立在原地费劲思索的片刻,那个女孩已经不见了踪影。火车即将出发的铃声清澈地响起,催促着人们加快脚步。几个旅客挤到我前面进入了车厢。我攥了攥口袋里的那张票,还是拎起行李箱跨上了火车。
我抽出票,在那张小纸片上寻找自己的座位号。我好像对这张票很熟悉,轻而易举就看到了号码,重又将票塞回口袋,拖着我身后一只方方正正的皮质行李箱,跟着零星的几个旅客涌进车厢。
车厢里已经坐了不少昏昏沉沉准备进入梦乡的人,弥漫着一股热乎乎的人的气息,混杂着沾染了汗味的破旧皮革味。醒着的人们绅士地相互避让,低声交谈,有的说英文,有的说德文,还有些是我完全听不出的语言。
我找到了我的座位,对靠过道一侧坐着的一位男旅客脱口而出,“不好意思,让一下。”我发现我说的是德文。
当我的大衣衣摆落在座位的皮革垫子上,我顿时觉得身体轻松了不少。我的座位正好靠窗,我得以将胳膊支在窗沿上,面朝着窗外,在热气腾腾的人味中为自己划出一小块清净的空间,尽管我只能看到窗外模糊的影子。
火车唔鸣着开动了。站台上那面大挂钟以越来越快的速度远去,仿佛无法追回的过去。很快我将成为那个铁轨尽头交叉点的小黑点。
苏黎世,瑞士的首都。那就是我的目的地?我去那儿做什么?
我深吸了一口气,对未知的未来感到局促不安。我将车票从大衣口袋掏出,习惯性地敞开胸口的大衣,将票塞进大衣内侧的口袋。那只口袋上别着一只被体温裹暖的钢笔,我不由地取下它,举到眼前仔细端详。这只钢笔掂在手心里有点儿发沉,散发着闪亮的黑色金属光泽,款式普通但经典,笔帽的金色竖杆上刻着一行德文小字,“25岁生日快乐”,复杂的花体字显出庄重和深情。显然这是一份重要的礼物。会是谁送的呢?父母,老师,或者是恋人?我总觉得我快要想起来了。
我将钢笔别回大衣内侧口袋,摸到那里还有个对折的信封。是一个褐色的牛皮纸信封,上门贴了一张印着苏黎世大教堂的漂亮邮票。信是从苏黎世寄过来的,寄到琉森的一个小镇,收件人写着“卢卡.林恩.施密特”。
不知为何,我心中泛过一股潮热的喜悦,小心地掏出里面的信。有两张信纸,都是德文的手写信,我先展开其中一张,毫不费劲地读起来。
“亲爱的卢卡,这次来苏黎世开会,我恰巧遇到了荣格医生诊所的助理莫里先生,得知他们正在招聘医师。我将你的毕业论文推荐给了莫里先生,他认为你论文中关于精神分析的新颖论点很不错,我为你争取到了一个在荣格医生诊所实习的机会。虽然琉森医学院只是个平平无名的大学,但你是我最得意的学生,希望你好好珍惜这个机会,努力在苏黎世医学界扎下根来。等到了荣格医生的诊所,就将我为你写的推荐信交给他。你的朋友,里昂。”
另一张信纸就是职位推荐信。显然,我是一名刚毕业的医学院学生,我将前往苏黎世上任我人生的第一份工作——在荣格医生的诊所做一名实习医师。因为热切和紧张不安,我捏着推荐信的手冒出一些汗,黏湿了信纸。
二
夜里十点十五分,我站在北京西站的站台上静静等候着。我的车次还有十五分钟才到,为了避免一时迷路导致误车,我来的有点儿早。
车站给我的压力感仅次于高架马路。我总是梦见在类似车站的地方迷路。看似简洁的白色建筑,高挑的曲线优美的屋顶,哪个方向都能走的瓷砖铺就的光滑的路,我却总是找不到目的地,也找不着出口,只能一圈一圈地徘徊兜转。夏目说,这是一个极好的隐喻,明明是一个可以去到很多地方的中转站,却偏偏找不到路。刚来北京时,我们甚至极为正经地探讨如何将车站这个意象补充成一个功能完整自洽的系统,变成现代人梦的基本意象之一。
不过这些都是陈年旧话了。十五分钟后,我将抛弃过往的全部,永远离开这里。
手机里有三个夏目的未接电话,还有一个陌生人来电。我都不打算回。我能想象地到夏目会对我说什么。他会拧着眉毛,用听起来专业严谨的话术对我说:“罗舒连,逃避是没有用的。从一个城市换到另一个城市,你还是不会改变,你打算一直这样逃避到死吗?”
不过事到如今,我也毫不在意他的话了。
我望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感到一股轻松的悲凉。天气冷的很,已经到了哈出的气马上变成白色的深冬。拖着行李箱来来去去的人们都穿着臃肿的大衣和羽绒衣,像肥胖而忙碌的蜜蜂,东奔西走,浑身紧绷,生怕自己落于人后。过去的三年,我也是他们中的一员。可如今,那些连日熬夜的疲惫,身处人潮中的焦虑与恐慌,都离我远去了。所谓的理想,什么心理咨询,什么精神分析,不过是驴子脑袋前挂着的胡萝卜。现在,是时候将那根萝卜取下来了。
脚下传来震感,火车机械滚轴的隆隆声和车身摩擦空气产生的轰鸣声,争相赶到跟前。我看了一眼手机,比预期的早到了两分钟。
手机里有一条新消息,是夏目发来的:“我不会再试图说服你留下。我只是想跟你说,你有一个来访者找你。”
人群开始挪动起来,自动在几个车厢门前排成一条很粗的队伍。我没功夫回消息,拔出行李箱拉杆,拖着它站在了队伍后面。
只要我跨上火车,一切就都结束了。
这时,我听见背后有人在喊“罗医生”。这个称呼似乎恶作剧般试图将我拉回那个熟悉的心理咨询体系。虽然我已经打定主意抛弃过去的所有,但还是惯性地回过头,探究声音的出处。
一个身形瘦削的少年正站在我身后,微微仰着头盯视着我。他的脸庞瘦小,却戴着一副过于厚实眼镜,稍侧一点的角度都能看到镜片上一圈圈的纹路。他轻薄的身体和缓慢的动作都与这个烟火气十足庸碌的火车站格格不入,仿佛是突然从漫画跳到现实中的人物。他表情木讷,但眼镜后面一对乌亮的眼睛透出几分热切,“我预约了你的咨询。”
我无奈地笑了笑,“抱歉,我已经不当咨询师了。你找别的医生吧。”我拉动行李箱,还差一步就要挪动到车厢门口了。
“可我只想做你的病人,我只相信你,我就是为此而来的。”
我对这突如其来的预约需求感到好笑,难道夏目以为一位信徒式的来访者就能阻止我离开北京了吗?
“帮我转告夏目,我是无论如何都要走的。”
“夏目?和他没关系呀,他是告诉了我你在火车南站,但是我自己要来找你的。”
“你是给我打过电话的那个人?”
“对。你不接电话,我只好来这里找你了。”
我再次忍住想笑的冲动。如果眼前的这位少年不是夏目派来的说客,就是一位十足的偏执狂了。
“北京还有很多咨询师,相信你能挑到更适合你的。”
“不。只能是你。我需要你。”
“为什么?”我感到又好奇又好笑。
“我需要你和我一起拯救世界。”他的目光坚定,但这句话就像他整个人一样跳脱现实。从本人信以为真的神情来看,这位少年的确是病了。
“你多大,在上学吧?”
“17,在上高二。”
“你有这种想法多久了?”我问道。
“很久了。我想了很多,得出的结论是只能来找你。”
这个年龄的孩子就是容易出问题,我初步判断,眼前的少年多半患有妄想症,伴随严重的学习障碍,外加拥有一对威压型的父母。
“你找夏目咨询吧,他对青少年问题比我在行。”我对他说完,弯腰拎起行李箱准备上车。其他人都陆续进去了,只剩下我一个了。
“别走,”他竟伸手拉住我的大衣裙摆,“算我求你了,我好不容易才掐着时间找到你。”
“放手。我的车快开了。”我对他的动作感到吃惊,但此刻我没有恼怒的心情,也快没时间了。
“你要是走,我就自杀。”
这话的确具有一定的威慑力,我心中一沉,就像往常每次听到别人开始诉说心事时一样。但我转念一想,我已经不是咨询师了。我再也不会做咨询师了。
“随你的便。”我潇洒地说道,甩开他的手,一步跨进了车厢。
车厢里只开了比较暗的小灯,空调散发着死水般的味道,人们脸上带着睡意,呼出胃里陈腐的气息。我听见几声老家的方言。这趟列车从北京直达江城——我从小长大的地方。现在我要回去了,回去我的起点。
很幸运,我的位置是一个靠窗的座位。我轻声说了一句让一下,就将行李箱推了进去,利落地塞进座椅底下。我将手臂支在窗沿上,将自己与车厢里的人群划分开来,独享一小块清净的空间。
站台的灯光不是很足,到处都是暗沉沉的阴影,曲线型高挑的屋顶下仿佛弥漫着一团黑气。因为车厢玻璃的隔离,我不再听见外面的喧哗声,人们行色匆匆,就像一卷饱和度很低的默片。刚才的那位少年仍在站台上,沿着对面站台的边缘缓步走着,阴沉着脸,好像很沮丧。突然他停了下来,探头看向铁轨延伸出去的方向,然后他抬手推了下鼻梁上那副沉重的眼镜,似乎在思索什么。
我感到车体传来微微的震动,紧接着是被玻璃消弱的火车鸣笛声。是对面站台上有火车进站了。就在这时,伫立在站台边缘的少年纵身一跃,跳进了铁轨。
一列黝黑的火车在我眼前隆隆驶过。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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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 康尽欢
题图 | 动画电影《东京教父》截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