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0月31日,联合国科教文组织宣布扬州入选“世界美食之都”。正积极参与国家大运河文化带建设的扬州城由此再添美誉。一座城市被称为美食之都,离不开历史的传承。在清人李斗《扬州画舫录》中,我们可以深切感受到美食在扬州社会经济、政治与文化等方面的重要作用和深远影响。
《扬州画舫录》没有专篇描述美食,美食叙事都是零星穿插在地理、人物、故事的叙述中。但如果通读全篇,将散落各处的美食信息进行梳理,我们便可归纳出《扬州画舫录》中相对完整的扬州美食叙事:从食地到食客,从食材到美食,从习俗到文化,把扬州色香味俱全的舌尖味道由历史带向未来。
《扬州画舫录》首先描绘了扬州美食施展魅力的舞台:食肆、酒肆与茶肆。
书中的食肆主营餐食,旨在果腹,非为宴饮。食肆虽为普通饮食,但多有口福:“城内食肆多附于面馆,面有大连、中碗、重二之分。冬用满汤,谓之大连;夏用半汤,谓之过桥。面有浇头,以长鱼、鸡、猪为三鲜”“小东门西外城脚无市铺,卯饮申饭,半取资于小东门街食肆,多糊炒田鸡、酒醋蹄、红白油鸡鸭、炸虾、板鸭、五香野鸭、鸡鸭杂、火腿片之属,骨董汤更一时称便”,林林总总的食肆遍布全城,培养着扬州人的食趣。酒肆为饮酒之地,其普及度不亚于食肆:“北郊酒肆,自醉白园始,康熙间如野园、冶春社、七贤居、且停车之类,皆在虹桥”“扑缸春酒肆在街西。游屐入城,山色湖光,带于眉宇,烹鱼煮笋,尽饮纵谈,率在于是”。酒肆本为畅饮而生,觥筹交错间塑造出扬州独特的酒客与酒文化。茶肆,无可争议地是扬州美食之标志。扬州茶肆分荤素两种,荤茶肆经营茶水和点心菜肴,素茶肆提供茶水和果饯炒货,消闲会友,各取所需。两种茶肆因“多有以此为业者”,因“(主人)出金建造花园,或鬻故家大宅废园为之”,因“楼台亭舍,花木竹石,杯盘匙箸,无不精美”,而“甲于天下”。李斗曾提及著名茶肆:“辕门桥有二梅轩、蕙芳轩、集芳轩,教场有腕腋生香、文兰天香,埂子上有丰乐园,小东门有品陆轩,广储门有雨莲,琼花观巷有文杏园,万家园有四宜轩,花园巷有小方壶,皆城中荤茶肆之最盛者。天宁门之天福居,西门之绿天居,又素茶肆之最盛者。”
食肆、酒肆和茶肆,是一种形成互补的美食场地,有了这三者,扬州城里的所有人等便有了去处,他们贫富不一、要求不一且目的不一,但都能觅得佳处,乐得其所。也正因为有了这些美食的场所,扬州的美食才有了施展魅力的舞台。今天“包打天下”的扬州点心便诞生在茶肆中:“双虹楼,北门桥茶肆也。楼五楹,东壁开牖临河,可以眺远。城外占湖山之胜,双虹楼为最。其点心各据一方之盛。双虹楼烧饼,开风气之先,有糖馅、肉馅、干菜馅、苋莱馅之分;宜兴丁四官开蕙芳、集芳,以糟窖馒头得名,二梅轩以灌汤包子得名,雨莲以春饼得名,文杏园以稍麦得名,谓之鬼蓬头,品陆轩以淮饺得名,小方壶以菜饺得名,各极其盛。而城内外小茶肆或为油镟饼,或为甑儿糕,或为松毛包子,茆檐荜门,每旦络绎不绝。”
扬州美食的产生有其内在与外在条件,《扬州画舫录》注意到了这一点。书中指出,宜人的气候、便捷的交通使扬州拥有了其它城市所不具备的财富与食材,这些成为扬州美食的渊薮:“至城下间有星货铺,即散酒店、庵酒店之类,卖小八珍,皆不经烟火物,如春夏则燕笋、牙笋、香椿、早韭、雷菌、莴苣,秋冬则毛豆、芹菜、茭瓜、萝菔、冬笋、腌菜,水族则鲜虾、螺蛳、熏鱼,牲畜则冻蹄、板鸭、鸡炸、熏鸡,酒则冰糖三花、史国公、老虎油,及果劝酒,时新酸咸诸名品,皆门户家软盘,达旦弗辍也。”并直言富商雇佣的家厨是扬州美食最成功的创造者:“烹饪之技,家庖最胜,如吴一山炒豆腐,田雁门走炸鸡,江郑堂十样猪头……文思和尚豆腐,小山和尚马鞍乔,风味皆臻绝胜。”
《扬州画舫录》还将美食与食客的互动作为美食文化滋生发展的重要因素,清晨傍晚遍布大街小巷的市民“吃货”对美食的追求,为扬州美食平添出厨师们无法调制的诱人味道:“就食者鸡鸣而起,茸裘毡帽,耸肩扑鼻,雪往霜来,窥食奚,探庋伺,以金庖丁,迟之又久,先以羊杂碎饲客,谓之小吃;然后进羊肉羹饭,人一碗,食余重汇,谓之走锅;漉去浮油,谓之剪尾。狃以成习,亦觉此嚼不恶,惟不能与贪眠者会食,一失其时,残杯冷炙,绝无风味。”
《扬州画舫录》中的美食叙事,如果没有扬州文人的参与,恐怕只能停留在“市井气”层面,难以成就今天的“美食之都”。《扬州画舫录》花费了大量笔墨将扬州的文人画士与扬州美食联系在一起,增添美食的“文人气”:“葛柱,字二峰,甘泉人。行三,体胖,人呼为葛牛。善章草。好饮,尝醉于虹桥酒肆垆下,永夜呼糖炒栗子不置。”“曾曰唯,字贯之,江都人,襄愍八世孙。书精楷法。嗜牛肉,不苟合于世,与之交,如糜鹿不可接。”在这里,书法与美食缺一不成其人,人格的特立独行与食物的稀松平常形成对应,食物不再是普通的食物,而染上些许“念之即香、愈品愈香”的气韵。
《扬州画舫录》对美食最为精彩的叙事当属“沙飞”与“行庖”。“贵游家以大船载酒,穹篷六柱,旁翼阑楹,如亭榭然。数艘并集,衔尾以进,至虹桥外,乃可方舟。盛至三舟并行,宾客喧阗,每遥望之,如驾山倒海来也。”这种宴饮气势恐怕只有扬州城才会出现。“大船载酒”或许别处也有,但庖厨在船,不免腥臭污浊,有违气氛。聪明的扬州人总有解决的方法,他们想到了“沙飞”和”“行厨”:“郡城画舫无灶,惟‘沙飞’有之,故多以沙飞代酒船。朱竹《虹桥诗》云‘行到虹桥转深曲,绿杨如荠酒船来’是也。城中奴仆善烹饪者,为家庖;有以烹饪为佣赁者,为外庖。其自称曰厨子,称诸同辈曰厨行。《扬州画舫录》对“沙飞”与“行庖”的记载,真可谓抓住了扬州美食的精髓——“人间烟火”。
和“沙飞”与“行庖”有异曲同工之妙的,是“订菜”:“野食谓之饷。画舫多食于野,有流觞、留饮、醉白园、韩园、青莲社、留步、听箫馆、苏式小饮、郭汉章馆诸肆,而四城游人又多有于城内肆中预订者,谓之订菜,每晚则于堤上分送各船。”可以说,扬州人通过各种方法将美食融入生活的方方面面,营造出“天下珍馐属扬州”的美食氛围。
《扬州画舫录》是一篇实录性笔记,其间所述皆为作者的“目之所见,耳之所闻”,虽然描述的是18世纪的扬州,但其弥漫于人间的美味一直氤氲在大运河畔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日久弥香,美食之都与盛世之景交相辉映,共铸辉煌。
作者何 彬,系扬州大学文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