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喻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无处不在,无所不包,在《我们赖以生存的隐喻》一书中,作者开创性地从认知语言学的角度解构隐喻的现象。按作者的观点:隐喻,不仅是一种修辞方式和语言现象,更是我们在生活中思维和行为的基础,隐喻的双方虽然本质不同但又相似关联,这有赖于我们的身体经验、认知方式和社会文化对两者的建构。
书中有两处典型的例子来解释这种现象:
1.时间就是金钱。
2.争论就是战争。
这两个例子都是从喻体的结构来解释本体,将抽象的概念具象化。从我们生活的经验和认知习惯中,认为时间是有限的资源,可以用物化的金钱来衡量,这也与生产中雇主通过物质利益来换取劳动力时间的社会文化有密切联系;另外,争论是双方用思维组织语言,用策略攻击对方的观点,以期将对方打败,这种模式就像是战争一样。
同时,作者还指出,这些隐喻是依据文化的不同而有所差异,它们反映了不同的认知模式,陈嘉映老师在他的《简明语言哲学》中也提出“隐喻使未成形的借已成形的成形。”的观点。
在中国本土的文化中,隐喻有着更为丰富的内涵和普遍的表达,比如,“父爱如山”、“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等,体现了独特的文化意蕴。我们生活在充满隐喻的世界,甚至稀松平常的生活物品也有着丰富的文化和人性上的隐喻。例如,镜子,生活中镜子随处可见,我们每天都会与它打交道。镜子有着久远的历史,多样的材质,独特的特性,各种的用途,复杂的内涵,因而也有着独特而丰富的隐喻意义。本文主要通过文学作品《红楼梦》中两处关于镜子的描写,从人生角度的三个侧面探讨镜子在生活中的隐喻以及启发。
曹雪芹在《红楼梦》中通过客观不评判的立场展现了各色人物之间的爱恨情仇与欲望纠缠,刻画了人性的复杂与矛盾,蕴藏着作者充满智慧的人生领悟。作者刻画了很多诸如贾宝玉、林黛玉等典型的形象,其中也不乏虽着墨不多但作者却颇为倾注心血并以期带给读者启发的小人物,贾瑞就是这样的角色,作者对他的描写用了不到一章的篇幅,用极为戏剧性甚至残忍的手法写尽了贾瑞悲剧式的一生:
生于寒门的贾瑞在情欲旺盛的年纪勾引嫂子王熙凤(凤姐),反被她设局玩弄,最终惨死。由于贾瑞在面对凤姐这样强势的角色时不理智的冲动和对她执著的痴情,导致他一再上当,并且在两个侄儿贾蓉、贾蔷设置的陷阱中被身体和精神上双重侮辱乃至攻击,终于贾瑞在打击下卧病在床,后来一位跛足道人赠予他一面“风月宝鉴”来治病——要求他只能照镜子的背面,正面照不得,但贾瑞却违反了道人的指示,辜负了道人的点化,他在照镜子时幻想与凤姐缠绵,导致精尽而亡。正是因为他对情欲的放纵和对凤姐的愚痴,导致了这样的悲剧。
作者在这里借用了名为“风月宝鉴”的镜子这一意象,这面镜子非同凡响,按照跛足道人的说法即:
“这物出自太虚幻境空灵殿上,警幻仙子所制,专治邪思妄动之症,有济世保生之功。所以带他到世上,单与那些聪明杰俊、风雅王孙等看照。千万不可照正面,只照他的背面,要紧,要紧!三日后吾来收取,管叫你好了。”
贾瑞在这面镜子的背面却看到了骷髅的形象,当照正面的时候却看到了凤姐的身体,他按捺不住内心的欲望,在放纵中暴毙。这面镜子有着深刻的象征与独特的隐喻,代表着死亡的骷髅与代表情欲的幻想(凤姐)。这面镜子代表人生的两面,繁华与幻灭、情欲的快乐与死亡的空虚在做对比。可是这么生动的提示都没有让贾瑞领悟。同时,镜子也象征着治病渡人的良药,甚至可以人格化为救苦救难的活菩萨,不过菩萨是来点化你的,能不能做到,是你自己的事情。
作者想要借风月宝鉴度化贾瑞,用代表死亡的骷髅暗示他一切的拥有和执着不过是幻象,是梦幻泡影。每个人又何尝不是如此,“以假为真”,是《红楼梦》的格言,这也是作者对人生最大的领悟和悲悯,作者并没有让我们放弃对生的眷恋,只是提醒我们没必要对终成虚幻的东西过于执着。
同时,这面镜子也是“人性的镜子”,它照出人们在情欲中的沦陷而导致肉体和精神上的痛苦,而这样的人性挣扎在那样崇尚礼教的社会中愈发彰显,贾瑞在其祖父贾代儒克己复礼的传统教育下成为了牺牲品,这种现象在当代社会也屡见不鲜,看色情片的未成年与对此无可奈何的父母之间的矛盾便体现了人性难以管束的一面。这又带给我们什么启发呢?
启发:1.从人生虚幻的角度,如何放下内心的执着?佛道两家讲究出世,佛说放下,道言无为,比如佛教经典语录: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在执念面前,我们更应该学会将角度提升到生命整体的广度和高度看待问题,我们每个人不过是“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的状态,想一想苍茫浩渺的宇宙,瞬息万变的世界,古往今来,沧海桑田,内心的执着在这种辩证的视角下便显得愈发微不足道,不过是在徒增烦恼,庸人自扰。
2.人性的复杂矛盾和难以管束是深刻而彻底的,那我们难道对此就束手无策了吗?不尽然,但可以想见的是一个社会里如果只有道德和法律,是管束不住人性的。人性最好的管束方法不是教训、处罚,而是了解、知情,当你对人性本身有一个全面认知以后,你会会心一笑。所以在人性面前,我们不应该采取“存天理,灭人欲”的态度,而是揭开人性隐秘的面纱,看到其本质,这样就不至于被动地成为人性的奴隶。
曹雪芹在《红楼梦》中用了最多的笔墨、倾注了最大的心血塑造贾宝玉这个形象,贾宝玉可以说是作者曹雪芹的化身和写照,无论是他的身世背景,还是精神追求,都是曹雪芹在现实世界中的缩影。贾宝玉在情欲世界里经历一番爱恨纠葛,最终选择出世入空,亦是曹雪芹与贾宝玉在精神层面的契合,同时,曹雪芹为了探索个人命运更多的可能与人性中“自我”的层次,他又塑造了与贾宝玉对应的甄宝玉,两人不仅名字一样,而且在形貌、性情、成长背景与行为习惯,都极度相似甚至是如法炮制而成,只不过与贾宝玉出世不同的是,甄宝玉最终选择了入世,在红尘俗世之中完成了自我实现。
在书中第五十六回,曹雪芹运用超越时空和超现实的手法安排两人在梦中相会:贾宝玉在镜子中看到另一个自己后入梦,在梦中偶然得知原来真的存在一个与自己几乎一模一样的“宝玉”,并且听到甄宝玉说自己也曾在梦中与贾宝玉相会,也发生了被几位姐姐叫作“臭小厮”的经历,两人在梦中攀谈起来,直到袭人将贾宝玉唤醒。
袭人笑道:“那是你梦迷了,你揉眼细瞧,是镜子里照的你影儿。”宝玉向前瞧了一瞧,原是那嵌的大镜对面相照,自己也笑了。
此处的镜子是一个媒介,也是一个隐喻,是由现实引入梦境的媒介,是“此时此地的我寻找另一个我”的隐喻。我们在照镜子时,是作为主体的“我”看到镜子中作为对象亦即客体的“我”的过程,主体是客观真实的,而对象是主观虚幻的,是一种基于个人偏好和社会文化等多重因素导致的心理投射。通过镜子这一隐喻“真假”的意象,我们还可以联想到其它文学作品中类似的现象,比如,《西游记》中的“真假悟空”、《水浒传》中的“真假李逵”等,通过两个自我的对照,他们之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镜子在很多古代神话故事中,有一个更具隐喻性质的意象,亦即“照妖镜”,它能照出邪魔在伪装下的真实面目,即本质,所以镜子在一定程度上也可以反映人性中美丑善恶的本质,即人的多重自我,这个观点也可以在哲学或心理学中的描述中得以印证。
人性的层次,可以在克尔凯郭尔存在主义哲学的人生三境界以及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心理动力学的“三个自我”理论中看到。人生三境界:
1.审美境界,是以欲望为驱动力、以享乐主义为原则、追求个人生存的境界,对应弗洛伊德的“本我”层面;
2.伦理境界,是受伦理道德的制约、以现实主义为原则、承担社会责任的境界,对应“自我”层面;
3.宗教境界,是追求个人完善和超越、以完美主义为原则、从人性走向神性的境界,对应“超我”层面。
启发:1.人之于世,当立大志,不求一定能够成为“完人”或“圣人”,但要有始终走在成为这种人的路上的志向、勇气和智慧。在满足个人生存需求的同时,也能够有“成己达人、自渡渡人”的追求、遵守伦理道德和法律规范以及承担社会责任的使命感。以期完成自我超越和自我实现,努力成为尼采所说的“超人”和鲁迅笔下的“大写的人”;
2.人在追求自我完善的过程也是寻找自我的过程,我们寻找的另外一个人,其实就是自我的翻版,我们在人世间找朋友、找爱人,都是用这个自我在找,寻找可谓是人生的主题和使命:小时候寻找玩伴,长大了寻找可以安身立命的工作和同甘共苦的另一半,甚至还要寻找生命的意义和价值,我们在寻找中或得到肤浅的满足、或得到灵魂的慰藉,也正是在寻找中,我们逐渐成为了“我们自己”。
我们每天通过镜子对自己进行梳妆打扮,以期在外人面前塑造更好的自己,我们确定镜子中的那个人就是“我”,可当我们扪心自问“我是谁”这个问题时,我们却无言以对。那是因为我们对自己其实并不了解,我们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由于生理构造的局限,我们只能看到自己的部分身体,而几乎我们将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观看外部的事物和他人,缺乏对自己的观照,我们只能通过镜子或摄像头等媒介才得以观看自己。我们确定镜子中的那个人就是自己,这得益于我们有完整的自我意识,但这种能力并非与生俱来,而是在后天通过对世界的观察训练中获得的。
20世纪法国著名的心理学家拉康在研究“婴儿的自我意识的形成”时,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婴儿在6月龄之前,他们在照镜子时,以为镜子中的形象是“他人”,在6-18月龄这一阶段,他们才逐渐意识到镜子中的形象是自己,并意识到自己身体的完整性,这一阶段被称为“镜像阶段”,从镜像阶段开始,婴儿就确立了“自我”与“他人”之间的对立。换句话说,婴儿只有通过镜子认识到了“他人是谁”,才能够意识到“自己是谁”。“他人”的目光也是婴儿认识“自我”的一面镜子,“他人”不断地向“自我”发出约束信号。在他人的目光中,婴儿将镜像内化成为“自我”。
“我是谁”这个关于人生本质的问题,只从自我观察的单一视角下是很难回答的,毕竟人是社会性的动物,我们需要与外部世界和他人互动,在互动过程中,我们的主体意识才更加明确。
斯密提出的“镜子效应”就是指在人际关系中,“我们对他人的态度和行为也决定着他人对我们的态度和行为”,这是关于这个效应最基本的解释,它对我们的指导意义是说,我们应该要将自己放在社会中去,通过他人的镜子,决定我们应采取的态度和行为,斯密说,“内心的公正旁观者,必须要有现实的公正旁观者,即他者来唤醒,才能化为道德秩序的真实的力量。”
人的整体性和同一性总是依赖于他者的认同和评价,就像萨特曾说过的“他人即地狱”,虽然这句言论颇为极端,但也在一定程度上说明了他者在自我意识塑造中的重要性。
这个他者可以是他人,也可以社会,社会和他人即是一面“大镜子”,所以说“镜子无处不在”,这一点在电影《楚门的世界》中体现的可谓淋漓尽致。楚门生活在一个以巨大的摄影棚为背景的人为虚拟的世界,他的生活被当作真人秀被大众观看,而只有他自己不知道:他的父母、朋友、同事甚至是身边的陌生人都是演员,对他影响重大的事件也是精心策划的,他的自我是建立在他人的安排和设计之上的,是虚幻不真实的,他所生活的社会和他人正在塑造这样一个想象的自己,但幸运的是,楚门最终发现了这个世界的破绽和蹊跷,并通过自己的努力逃离出了这个世界,这实际上也是对想象自我的否定,追求真实自我的过程,他者塑造了楚门虚假的自我,也最终促使他瓦解虚构的自我,去寻求真实的自我。
启发:1.唐太宗曾说过:“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作为社会中人的一员,我们要将世界看作一面镜子,时时揽镜自照,反躬自省,要想让正面的“镜子效应”发挥到极致,不仅需要看到自身的不足,还要看出别人的长处,并学会如何去迎头赶上,提升自我。
2.对于“我们的自我认识来自于他者的评价”这一理论要辩证的看待,因为如果人一直将自己沉浸于某一镜像中不能自拔,便无法正确认识自己,最终结果一定是被社会淘汰,从而迷失自我,人在社会这面“大镜子”前需要不断进行自我完善、自我成长,不断适应社会,向利于自我发展的方向去努力;调整自己的过程就是自我不断发展、提升的过程,适应了这种调整,最终认识到“我是谁”,而不是“我成了谁”,社会是我们参考的“大镜子”,如何树立这面“大镜子”也是由我们自己决定的。
镜子之稀松平常,镜子之独特性质,皆赋予了它深刻的隐喻意义,本文从《红楼梦》出发从“人生的虚幻、人性的超越以及人生的本质”三个维度探讨了镜子的内涵意蕴,现在,我想分享一首艾青的题名为《镜子》的诗作为结尾,这首诗歌从镜子的真实直率的特质出发,阐释了镜子的另一重隐喻,也有一定的启发意义,在此以飨读者,欢迎读者们评论这首诗:
《镜子》
——艾青
仅仅只是一个平面
却又是深不可测
它最爱真实
决不隐瞒缺点
它忠于寻找它的人
谁都能从它发现自己
或是醉后酡颜
或是鬓如霜雪
有人喜欢它
因为自己美
有人躲避它
因为它直率
甚至会有人
恨不得把它打碎
参考文献:
【1】[美] 乔治·莱考夫 / [美] 马克· 约翰逊《我们赖以生存的隐喻》
【2】曹雪芹《红楼梦》
【3】蒋勋《蒋勋说红楼梦》
【4】[丹麦]克尔凯郭尔《非此即彼》
【5】弗洛伊德.弗洛伊德心理哲学
【6】雅克·拉康.拉康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