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级英雄片代表的,是计算机技术对电影艺术的“击倒”

2019-11-20   南方周末

就其所提供的观影经验而言,与其说漫威的超级英雄片是电影,倒不如说它们是不惜工本、视觉元素丰富和视觉效果逼真的电子游戏。

马丁·斯科塞斯新片《爱尔兰人》剧照。

近期美国文化界的热议是“典堂级”导演马丁·斯科塞斯(Martin Scorsese)的“可耻论”。他狠批漫威的“超级英雄片”不是电影,而是“主题公园”,还用上“可耻”(despicable)一词形容这个史上最成功的电影系列。

美谚有云,不要与成功对着干(Don't argue with success)。漫威的超级英雄片在商业上的成功,跟斯科塞斯对电影艺术的贡献一样无可争辩。吃黑泽明、德西卡(Vittorio De Sica)和萨耶哲雷(Satyajit Ray)奶水大的斯科塞斯对漫威自然看不顺眼,再加上他有新片面世(《爱尔兰人》),拣这个时候说几句重话让媒体大造文章,完全可以理解。可是,不要忘记,电影先是商品和娱乐,然后才是艺术、言志、批判和其它东西。

没有人可以否认漫威的超级英雄片在制造视觉奇观方面有摧枯拉朽的能力。有论者甚至认为,超级英雄片彻底改变了我们的观影经验与我们对“什么是电影力有所及”(what cinema is capable of)的期望。问题是这些电影的优点也是它们的缺点,依附着它们的“能”的是它们的“不能”。它们用最尖端的电影科技去传递反科技的信息;义愤填膺批判帝国主义的侵略,却对战争和杀戮的奇观有一种童稚式的好奇和着迷。说穿了,这个电影系列不过是用令人叹为观止的视觉效果包装大美国主义。

漫威的超级英雄片虽然用上了最先进的计算机效果和拍摄技术,但它们真正追求的其实是一种电影的原始状态。在这种原始状态之中,电影被还原为奇观。

其实电影由发明的一刻开始,就与奇观有亲密的血缘和脐带关系。法国发明家卢米埃尔兄弟拍于1895年的《火车到站》标志着电影的正式诞生;而它亦制造了影史上第一个奇观——火车头冲向观众。自此电影作为一种创作和大众娱乐模式,它承载、展览和制造奇观的功能不断被强调,也越来越精进;到今日,电影与奇观终于被划上等号。

就其所提供的观影经验而言,与其说漫威的超级英雄片是电影,倒不如说它们是不惜工本、视觉元素丰富和视觉效果逼真的电子游戏。在这些电影里,奇观变成了量度一切的标准,人不过是奇观的一个渺小、微不足道的构成部分。一众超级英雄为拯救苍生屡屡犯险,为的是要完成一个艰巨的任务。随着剧情的发展,这场“杀敌除奸、完成任务”的“游戏”的难度(level)会不断提升——主角的敌人会变得更厉害、更恐怖和更难以应付。

这种电子游戏式的规则完全驾驭剧情的发展——主角以抗敌的方式清除障碍,进而挑战“游戏”的难度,成为推展情节的“原动力”。如此一来,电影的故事与人物不过是可有可无的微末枝节,而非观影经验的重要构成部分。一切有关人与神、美与丑、环境与发展的冲突的探讨都只是为了提供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好让那些精心设计的计算机特技和立体高清拍摄技术可以大派用场。我们甚至可以说,超级英雄片代表的,是计算机技术对电影艺术的一次“判败击倒”(knockout,职业拳击运动术语,指把对手击至倒地及无能力还击)。

好莱坞电影这个“去电影化”的发展趋势已经无法逆转或者挽回,这一点从超级英雄片的全球卖座可见一斑。从本质而言,看电影跟一个人玩电子游戏或纸牌游戏来排遣寂寞其实没有太大分别。在内涵上,今日的好莱坞大制作普遍缺乏最起码的社会内容,而只一味将主角的敌人“他者化”,以及为观众提供实时的满足。看这类既先进又原始、既文明又野蛮的电影长大的一代,自然不善于表达自我和与别人沟通。他们注定了是低EQ的一代,这一点几乎可以断言。

林沛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