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劈柴,视为一种
神圣的仪式。面对终生守护家园
而不离不弃的树木,其内心
挤满成长的秘密,与生活苦辛
却从不说与人知。甘愿被人讥笑
甘愿被带刺的词语,扎伤悲悯情怀——
麻木就麻木吧!总还是树木的一员
隐忍,包容,冲淡,尽量做到
水深流缓,语迟人贵。就像村庄里的人们
尽管背弯得像一张弓,却
依然向上,挺举生活的枝叶
而从枝头一飞冲天的鸟影,就是
弹射出去的箭矢,直接划伤了
上苍的颜面。现在,一根树木躺下来
满身皮孔尚有呼吸,还有话要说
我却高举着利斧,随时
准备下手,解剖一段生活,探究
一个生命留在时光深处的秘史
痼疾,疼痛,和命运纹理。而
树木截面,呈现出年轮
清晰的圆圈,每个圈都很圆满
说明树木的一生,都在努力生长
就像我的乡亲,年年都铆足了劲儿
去打拼生活。也像时针那样
劳苦,奔波,走着一个个圈
却一生从未停歇。树身布满的
疤痕,似乎又让我
看到了乡亲
我抡起利斧劈下去。向着树木,
向着逝去的时光,向着
往昔的苦难,狠狠地劈下去——
只听见,一声又一声脆响
生与死一分为二(生还在生活里,
死已在历史里),幸福与苦难
一分为二,后来越分越细
留下一大堆真假,美丑
与善恶的碎屑,被填入人心煅烧——
我看见一缕人间烟火,飘袅而升
最后的几滴泪水,还在火焰里煎熬
但生活却越来越温暖起来
该到蛰眠的时候了。
上天赐给尘世的光和热
越来越少,越来越冷
刚刚栖落暮秋的枝头,霜
降于双翅,打湿了生活
飞翔的梦想。而充满张力的
双腿,腾跃于阡陌,田畴
村院,却被寒露洒落的忧伤
滑倒,怎么爬也爬不起来
亲人们纷纷南飞,就连空阔的
天宇也留下道道离殇。而
青春泛黄,枯萎,像一枚枚落叶
飘飘荡荡。人间脸色灰暗
留白似雪,枝头齐刷刷
举起来,指问偷摘果实的人——
既然天地不仁,我将率领
松鼠,刺猬,蜗牛,黑熊,青蛇……
率领我的臣民掘开大地,埋藏
我们的心搏和代谢,埋藏
我们的贪欲和暴力,埋藏尘世
所有的奔跑,飞翔,和守望
然后集体蛰眠。我知道
也许这一睡,我们将永远沉睡
也许,会觉醒在春天
冬至以后,故乡面色苍白
小雪覆盖一层,大雪又覆盖一层
古槐守望的村口,炊烟飘袅的老屋
白发倚门翘望的远方——
故土严重贫血,急需当归
清炖滋补。不要归头,或归尾
唯有归身,才可益气温脾,活络补血
而当归,未归,还流浪在外省的矿山
工地,街头,车站……绿皮火车
像一条虫,在慢慢蚕食绿叶,嫩枝,寸草心
火车每挪一寸,故乡都要
疼痛一次,默念:当归,当归——
大雪封门。我整日整夜守着火炉
守着眼前的温暖,哪儿也不去了
不再理会北风呼啸,从北方以北
一路南下,占我大好河山。整片树林
都献出了绿叶红花,献出坚果和黄金
守着眼前的温暖,我哪儿也不去了
吊罐里,羊肉和萝卜倾心交谈,发出
生活福音,和幸福香味。也不去理会
雪花从苍茫天宇纷纷飘落,铺天盖地
事物真相,不是想掩盖就能掩盖的
大雪封门,封堵了所有河流、道路
亲人还在回家的路上,还在异乡,他们
迫不及待地谈论生活,回忆羊肉萝卜汤
香味扑鼻。幸福很近,道路很远
因为冷酷,泪水在茫茫雪野迷失了方向
哪儿也不去了。从现在起,我就这样
守着眼前温暖,守着来之不易的生活
和树林一起,献出劳苦,奔波
守着村庄、土地和乡亲
守着火炉,等待风雪夜归人笃笃的敲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