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讲“原样派”(Tel Quel)。近代现代,派别多了,连日本也有很多。一个派,几种讲法。“原样派”,其实是新新小说派,是从新小说派发展延续下来的,在法国是很有影响的一派。
菲利浦·索莱尔(Philippe Sollers,1936— )。1960年和一些二十多岁的作家创刊《原样》(Tel Quel)杂志。他说:文学要获得的世界,是一个原封不动的世界。他们反对改变世界的一切企图。
振振有词。都有一个说法。
从前是创作在前,理论在后。现在是理论在前,创作在后。这是商业社会的反映——先做广告。我也是从愚蠢到学乖了一点——是可以为出书,先说一说。
原样派出丛书,有专论。
文学艺术家是个体的。所谓个体,就是自在;所谓艺术,就是自为。团体,总是二流。
伟大的宝塔,旁边没有别的宝塔。没有妻子朋友陪伴。一群宝塔,是对塔的误解。斯宾诺莎,达·芬奇,亚里士多德,一个人代表一个时代。也有一群人,成就文学艺术上的时代的星座——请注意用词:我不用“流派”。星星是发光的,每一个艺术家已经是星了,同样能光辉灿烂,照亮时代。
我也希望星座出现在当代中国。
整体地看,现在的中国有起色——不是希望,是起色。
当然,起色也就是希望。怎么说呢?当代中国,显示了活力,活力就是才气。道德、是非观、聪明、才气,过去都被压制了,抹杀了。这十几年,大为放松。“人”的概念在逐渐复苏。从各方面看,出现各种异人。各行各业,异人在醒过来。才气有的,多是歪才——毕竟是才。
过去全部戒严,全部管制,全部不行。
歪才,导向正才,就好了,但这需要一个大的势力,需要有集团。靠宗教,靠政治,都不能拯救人性,倒是只有文学和艺术。
可以详细讲。现在只是插话。总之,你要去做,要有经济背景、政治背景,当然,也要言论自由。要有十来个人,出去讲,整个中国为这十来个人着迷。
等于是大众的辩护律师,把这个时代讲出来。
有这样一群星座,可以吸引一大批歪才,导过来,变成正才——现在只能做实心宝塔。
有没有星座形成的可能?现在没有——找不到人。
“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
龚自珍,总算一个有心人。
“我劝天公重抖擞,独具一格降正才。”
我这么说。
说这些什么意思?我要反问:宗教为什么流行几千年?哲学为什么吸引人一生苦苦思想?科学为什么被人群起研究?因为人认为有进天堂的可能(信仰宗教),认为有得到真理的可能(研究哲学),认为有认识世界的可能(从事科学)——进天堂了吗?得到真理了吗?认识世界了吗?
没有,还在进行中。因此,世界很热闹,很有希望。
张良帮刘邦打了天下,走了。这是艺术家。黄石公教他,可能这是最后一招。“政治的险恶,是当你离开党派时,没有不说你背叛的。”纪德说。
索性讲纪德。他的名言:“担当人性中最大的可能。”
我看到这句话,心惊肉跳。我记住这句话时,十七八岁,一辈子受用不尽。《地粮》中,纪德忽然说:“担当人性中最大的可能,这是一个好公式,我来推荐给你。”五十年来,我的体会:人性中最大的可能,是艺术。
宗教、哲学、科学,可能,而“不能”。艺术,总是看到“可能”,接下来是“能”,真的能。写下来:
宗教、哲学、科学,可能而不能。
艺术,可能,能。
看看种种可能,想想自己的“可能”,就这样过了春夏秋冬,一个闲不住的闲人。
“原样派”还有让·蒂博多(Jean Thibaudeau)、让–比埃尔·法耶(Jean-Pierre Faye)等等。他们怀疑一切既有的文学形式和美学主张(这就是虚无主义。我同时也很羡慕他们真有几个人,志趣相投,观点相同,行动一致——我们讲这个文学课,背后多少人在诽谤)。他们的文学观点是什么?四方面(我这样归纳):
一,文学不仅反映、剖析现实,更要深入生活本质,表现世界原来的面貌。
二,反传统,要把诗和小说结合起来。
三,以文字代替文学,文学是封闭时代的产物,现在要称为“文字课”。
四,把人物从文学中取消。
现代艺术一味否定传统。没出息。如果你是强者,为什么要否定传统?越新,越脆弱。总要反前面的东西,毁掉。真的强者,自己往前走。
已经存在的艺术,我认为已是地球的一部分。地球有什么好反的?
法国有她轻薄浮华的一面。所以,巴黎不能成为文化中心。纽约呢,现在也没落了。那么,文化中心在哪里——为什么要有中心?没有文化,哪里来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