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长卷里 ,走走停停,像人在岁月里,也有轻重缓急,走来走去,终究要知道自己不会是主角。以为自己是主角,不会看懂宋元最好的山水长卷里的云淡风轻。
我梦思一切简单的事儿做起来不难,可以日复一日,成为每一天例行的公事,每天做,却不觉得厌倦、烦琐;每一天做,都有新的领悟;每一天都欢喜去做,这会不会就是修行的本质呢?
像将近二千六百年前舍卫大城的乞食队伍,像今日清迈僧众依然维持的行乞,像商家依然信仰的清晨的布施,右膝着地,聆听经文的虔诚,都是不难的事,但是每一天做,每一天欢天喜地地做,或许就是修行的难度吧。
现代文明是不是恰好缺少了这样简单而又可以一再重复的信仰?传统手工作坊分出经纬,认真织好一批布帛,传统农民耕作,播种、插秧、收割,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守着小小一个本分,不断求精进,没有妄想,因此可以专注。清迈小食摊上年老的妇人认真把青木瓜切成细丝,认真在一个石钵里把花生仁捣碎成细粉,都不是难度高的事,但是如此专心,没有旁骛,可能重复了三十年,因此那动作里就有使人赞叹的安静专一。
在清迈的时间里,每天清晨到无梦寺散步,也变成例行的功课。
无梦寺在一大片广阔森林中,有僧侣喂食牛、鹿、兔子、狗、猫、鸡各种动物,定时把白菜切碎,撒在树林间。
寺庙通常让人联想到清净庄严,无梦寺的丛林却是鸡飞在树巅,狗老迈疲惫,高高的榄仁树,叶子红了,从树上坠落,铺得地上厚厚一层。
我在寺庙绕塔诵经,僧人持竹帚清扫廊下落叶,或在树下洗碗,也只是实实在在的生活。
无梦寺还是佛学传习的处所,有不少世界各地来的各国出家众和一般信众在此学习。
寺庙在十五世纪全胜时期也曾有佛像绘画和雕塑的传习,“甬道”内部还留有壁画残迹,但大都漫漶模糊不可辨认细节了,有一些二十世纪初拍摄的图片,壁画形式还略可见一二,赭红底色,用细线勾描番莲花缠枝图样,与元明盛行的瓷器或织绣上的图案类似。
无梦寺的树林间布满同样缺手缺头的佛像,有些佛头高达一米余,然而身躯部分完全不见了。当地的僧侣把没有身体的佛头,没有手的佛像,或没有躯干的手、足,都收集在树林间,他们各自有一方位置,树林间的阳光,从清晨至日落,透过树隙,不同时间,照亮不同的角落。
有一尊佛头,仿佛低头沉思,垂眉敛目,微笑宛然,却又如此忧愁悲悯,四方信众常有人偶然来此徘徊,捡拾落花,供养在微笑佛像四周。
我每一日清晨来此静坐,等候阳光照亮微笑。身躯失去了,手、足都不知流落何方,肉身残毁如此,然而微笑仍然安静笃定。这样的雕刻若是在欧洲,大概会被谨慎修复,珍惜收藏,作为艺术品珍藏吧。
然而,日日与此微笑相处,看信众把花放在微笑前供养,看信众离去时脸上都有一样的微笑。阳光树影婆娑,在一世一世的劫难毁坏中,有成,有住,当然也有坏、空,“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金刚经》的偈语清楚明白,成、住、坏、空,都在时间之中,放到博物馆的艺术,是妄想物质停止变化,是妄想把生命制作成标本吧,然而在东方,在佛教信仰里,美,不禁锢在博物馆里,美像生命一样,要在时间中经历成住坏空。
或许,无梦寺残毁的微笑,被阳光照亮,被雨水淋湿,青苔滋蔓,虫蚁寄生,落叶覆盖,随时间腐蚀风化,也在参悟一种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的漫长修行吧。
如果有一天此身不再了,希望还能留着这样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