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今天看来,魏晋时代是那么令人心驰神往。那时候的人长得好看,如一身腱子肉闪闪发光的嵇康;如唇红齿白肤如凝脂的大名士何晏;如潘安与卫玠,他们走到大街上引无数女子疯狂围观,造成交通瘫痪;如“矫若游龙飘若惊鸿”的大书法家王羲之。他们的风神潇洒似乎成了魏晋知识分子的标志。
作为名士,必须要有风度,长得好看当然很重要,要是不凑巧长得不好看,你还得有内涵之美,因此,口吐莲花的清谈就成了名士们的标配。
在魏晋时代要想成为一个名士,必须具备以下的条件:
第一,你必须是一个知识渊博的人,否则你就可能连士都算不上,更别谈什么名士了。
第二你得会喝酒,而且是为了喝酒不问世事不要命,不要官的哪一种。刘伶为了喝酒不要命自不必说,而阮籍为了喝酒专门申请去做了步兵校尉,等把人家军营里的酒喝完了就辞官,再去找下一家继续喝酒。这就是喝酒的大境界。但要是只知道狂饮烂醉,那只是酒鬼而已,你还要在酒中喝出生命哲学的意味。按照某位名士说法,喝酒使人“自远”,让人达到“通大道合自然”的境界。
第三,你必须要惊世骇俗做一个世俗的反叛者。要是对世俗的传统亦步亦趋的话,那么你就是了无生趣的小绵羊,根本就算不上名士。至于长啸、清谈、写诗作赋搞哲学,都是名士的必备技能。
因此在名士满地走的魏晋时代,要想成为名士却着实不易。而阮籍却具备了名士的所有条件,因此阮籍是竹林七贤七大名士的带头大哥,是引领竹林名士风潮的人。
在那个黑暗的时代“名士少有全者”,即大量名士被杀的时代,阮籍装疯卖傻,阮籍放荡不羁,阮籍反对虚伪的礼教,阮籍崇尚真情,其实他内心极度痛苦与撕裂。
在阮籍的内心深处,佯狂不可爱,佯狂真悲哀。因为阮籍必须要承受两种生活的撕扯——他反礼教反世俗反传统,就必须放荡不羁,但他又是一个极为深情的人。她嫂子回娘家,阮籍毫无顾忌地去送行,对别人的指点,他说“礼岂为我辈所设”。大街上有一个陌生的女孩早逝,他去大哭一场。他母亲去世时他正在与别人下棋,别人要停止棋局,他却坚持下完。母亲去下葬时,他吃了一条猪腿喝酒三抖,然后吐血三升哀痛至极。这是一个反对虚伪的礼教却至真至情的人。
阮籍还要承受放荡不羁与谨言慎行之间的撕扯。在别人眼中,阮籍绝对是放荡不羁的名士,是个谁也不服的人。阮籍在司马氏政权中,官不大不小,但整体上来说还算是官运亨通。但阮籍蔑视礼教平交王侯的性格,从来没有因为做官后就减少。他在司马昭的府上照样旁若无人。当有人多次指责阮籍败坏社会风气不孝之时,司马昭却颇为宽容阮籍,未将他如嵇康一样杀掉。相反司马昭却认为阮籍是一个非常谨慎的人。
这正是阮籍的矛盾且痛苦之处,做名士需要放荡不羁,需要不合时宜,需要冲破一切虚伪的礼教,追求做一个至情至性的真人。但虚伪的世界现实的牢笼却又让他不得不痛苦的收敛自己,甚至是伪装自己,因此在阮籍身上,展示了水火不容的两面性。
他不仅有狂傲任诞的一面,也有谨言慎行的一面;不仅有至情至性的一面,也有圆滑虚假的一面。嵇康曾经说过,“阮嗣宗口不论人过,吾每师之,而未能及”,连晋文帝司马昭都认为阮籍是天下最谨慎的人。
也许阮籍是不愿意做最谨慎的人的,但当时天下的陷阱太多,一不小心就会招致杀身之祸,而不评论当时的人物,不得罪别人,当然可以避祸全身,从这一点来说,阮籍无疑是圆滑甚至是狡猾的。据说司马昭的亲信小人钟会就经常故意拿政事去询问阮籍,而每一次都被阮籍不着边际的玄言推回去,从来没有落下什么把柄。
阮籍最高明的地方是用酒来麻醉自己,用酒来掩护自己,天天大醉其中,让人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司马氏政权其实一直想笼络名士领袖阮籍,而阮籍既不能明确拒绝,因为那会像嵇康一样身首异处,又不能如钟会兄弟一般攀高枝搞人身依附,因为那样会辜负自己清高傲岸的人格,于是就终日酩酊大醉躲藏在醉乡之中,寻找安心之处。据说司马昭想替自己的儿子向阮籍的女儿求婚,但每次使者上门提亲,阮籍就醉得不省人事,有一次竟然连醉了60多天。司马昭明知阮籍故意装醉,也是没有办法。
因此,阮籍的酒醉是他狂放任诞不拘礼法的象征,是他排除排解心中苦闷的工具,更是他佯狂不问世事全身避祸的绝佳掩护。
一面是放荡不羁,一面是谨言慎行;一面追求人性自然的逍遥,一面又是尘世的牢笼中不得伸展的痛苦,因此,数种矛盾的人格与选择,造成了阮籍极为矛盾痛苦的心理。
痛苦出诗人。阮籍将心中所有的矛盾与痛苦都放进了他80多篇《咏怀诗》中。阮籍的诗中展现的是惊心动魄的人生悲剧意识,他说“一生常不保,何况恋妻子”;他说“朝为美少年,夕暮成丑老,自非王子晋,谁能常美好”,时光迅疾生命短暂,在阮籍的心上刻下了强烈的焦灼感。阮籍不仅认为生命具有悲剧性,甚至社会的纷扰也是对生命的摧残,人生难逃名缰利锁的束缚。
总之,在阮籍看来,人生如履薄冰生命朝不保夕,人生就是悲剧性的存在。因此他的诗歌中常常使用两个意象,一是夕阳。如“灼灼夕颓废日,余光照我衣”;第二是寒冷。如“回风吹四壁,寒鸟相因依”。
夕阳与寒冷,与其说是阮籍心中的景象,不如说是时代在名士们心中投下的巨大阴影。我们常说魏晋时代的风神潇洒,但有谁知道阮籍的心中茫然无措,进退失据的悲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