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大唐文化的汪洋恣肆、兼容并包,大唐儒家似乎声名不显。
在民间,人们更津津乐道的,是玄奘法师西游,是鉴真东渡,佛家故事脍炙人口。
在庙堂,老李家自认是老子的后人,道家显贵,连玉环美女嫁给丈夫的老爸之前,也要到道观过渡一段时间。
儒家在哪里呢?
李白先生仙风道骨,见道不见儒。
杜甫先生悲天悯人,却也少提圣人之学。
登山泰山之后,老先生“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孔夫子呢?
中华盛世,言必称汉唐。
但是,如果拉近了看,汉与唐是不同特质的帝国。
汉朝,塑造了一个伟大的民族:汉族。
一个民族的形成,就是一个明确我者与他者的过程。
那时的汉族,就是生活在农耕地带,汉服右衽,尊祖重儒,同时不乏尚武的刚烈之风。
那时的异族,则生活在游牧地带,披发左衽,崇尚武力,来去如风。
大汉骑兵逐匈奴于大漠,开边塞,所依赖的都是秦汉之制。
而汉制的上层建筑,居于主导地位的思想,就是儒学。
这是汉族刚刚形成的模样。
表面上看,汉和唐都结束了分裂局面,形成了统一的帝国,但两者是不同的。
汉结束的是中原分裂,整合的是中原(扩大了的)邦国,说白了,大家虽然号称是齐国人、魏国人人、楚国人,惹急了还称对方蛮夷,但说到底,文化的底子是一样的。
刘邦的出身,略高于千年之后的淮右布衣,但打下天下以后,就很苦恼。
那些兄弟们上朝不讲规矩,天子的面子在哪里?
这时候,熟悉礼制的儒家终于出场了。
叔孙通制礼仪,天家起度俨然,勋臣们在秩序下瑟瑟发抖,刘邦很满意,“吾乃今日知为天子之贵也!”
儒家开了一个好头,正好符合汉重建天下秩序的需求。
但是,显然只靠礼是不行的。
董仲舒便提出“天人三策”,天人感应、君权天授,天不变道亦不变。
汉的统治有了正当性基础,但是,也让汉儒在具体操作上有了神秘主义的色彩,典型的表现就是谶纬之学。
谶是以隐晦语言预示吉凶,后来成了求神的隐语,在民间,人们经常儒释道三家一起供奉,有道德的人物皆可成神,也是这种学说的余韵。
纬是附会儒家经义衍生出来的书,在东汉被称为“内学”,原来的儒家经典反而成了“外学”。
谶纬之学稳固了汉朝的统治,但也带来不稳定因素和长远的影响。
西汉的“巫蛊之祸”,年迈的汉武帝用宠臣江充查案,大肆牵连,导致数万人被株连,包括卫青的儿子卫伉,包括起兵的太子,包括皇后卫子夫。
新朝的王莽,更是把谶纬用的炉火纯青,登基前祥瑞不断。
东汉末年的“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还有元末的“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
能看出汉儒什么特点来?
第一,主要使用了儒家“礼”的功能;
第二,把儒学与类似神学相结合,但关注的不是人的精神世界,没有形而上的哲学;
第三,考虑的是事物的联系,而不是因果。
这些,在一个民族较为单一的帝国内是没问题的。
唐是兼容农耕和草原的普遍性帝国,这是与汉最大的区别。
唐的统治者,与草原民族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其军事制度和经济制度,像府兵制等,均来自北朝。
我们说大唐文化绚烂多姿,就是因为它的价值观念兼容并包。
儒学看似还占有统治地位,实则影响力在不断缩小。
这里面有大唐社会复杂性的原因,也有儒学只知道寻章摘句,僵化生硬,不够争气的原因。
特别是,豪族社会形成,西域宗教的传入,特别是玄奘西游之后,佛教获得广泛传播,其在精神世界的普遍性,比儒家更易于得到民众认可。
于是,我们看到的景象是,安史之乱之前,佛老大发展,而儒家的统治力岌岌可危。
安史之乱前后的唐朝,实际上是两个唐朝。
前一个唐朝,是一个开放的帝国,兼容草原和农耕,文化价值观是多元的。
后一个唐朝,随着在西域的逐渐收缩,帝国的普遍性也逐渐收缩,慢慢成为一个中原性特点更强的国家。
这里面有皇帝的因素,比如玄宗之后的继任者,没有了“天可汗”的胸怀,更多的把自己定位为中原皇帝,而不是草原上的可汗;
当然也有制度的因素,府兵制逐渐瓦解,统治者更多的是想维持社会的稳定——这一点,从《长安十二时辰》就可以看出来——而不是开疆拓土。
而要四平八稳,当然需要一种更注重秩序的理念。
中原的统治秩序,天然的要求儒家学说的力量,但偏偏儒家不够争气。
于是,改革儒家的呼声出现了,实践也出现了,代表人物就是韩愈。
我们熟悉韩愈,是通过中学语文课本里的《师说》,知道他是著名的唐宋八大家。
他对儒学的反思和儒家道统的重构,同样功不可没。
前面,我们已经讲了唐中期之后的国家特点。
韩愈24岁登进士第时,正是唐德宗时期,正是我们前面说的情况,大唐早已不复贞观开元时代的霸气纵横。
这时候,他提出了儒学的革新。
韩愈在《原道》中说:“斯吾所谓道也,非向所谓老与佛之道也。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柯,柯之死,不得其传焉。”
他所重构的道统就是这样,直接把汉儒略去了,从孟子直接承接到唐。
同时,他还排斥佛教:“夫佛本夷狄之人,与中国言语不通,衣服殊制;口不言先王之法言。身不服先王之法服;不知君臣之义,父子之情。”(《论佛骨表》)
他认为,佛老之学谈“治心”,其目标却是“欲治其心而外天下国家,灭其天常。”(《原道》)
然后,韩愈提出了自己的主张:儒家经典《大学》也谈“治心”,”然则古之所谓正心而诚意者,将以有为也”(《原道》),其目的在于“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唐中期之后的儒家道统,这这样接续到了孟子“心性”之学上,而不是强调礼法的荀子汉儒。
实际上,这正是一个帝国收缩之后,精英阶层的反思,也是对佛老更注重精神世界的一种回应,并为后来辽宋两个国家的精神面貌,打下了基础。
如果说,唐中期之后是一个收缩的帝国,那么宋朝,就是一个完全的,把中原文明发挥到淋漓尽致的国家。
所以,大宋更需要一个更加内敛的,关注人精神世界的儒家。
历史也确实如此,到了宋朝,儒学已经建立了一个成熟的思想谱系。
这个谱系,可以叫做本体论儒学。
韩愈改变了以《礼》为中心的政治学经典传统,也改变了以《易》为中心诠释宇宙的传统,重点用《春秋》探讨政治学问题,用《大学》《中庸》讨论心性问题,实际上就是重塑经典。
汉朝离战国很近,所以保留着巫的传统,在那时的儒家看来,能不能沟通天人,仪式的准确性非常重要,理阴阳,顺四时,抚四夷,亲百姓,莫不在于礼,主要看一些外在的东西,而不是对人精神世界的反思。
而从韩愈到宋儒,开始关注“理”,一方面是社会环境变了,国家统治秩序变了,这是时代背景;他们还有直接的挑战,就是佛家和道家。
所以,儒家开启了理性主义的思考方式。
这个阶段,出现了北宋五子,这个组合,论名气,比不上三国时的五虎上将、五子良将,更比不上唐宋八大家,但对中国人精神世界的影响,是十分深远的。
这五个人,分别是周敦颐,就是“吾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的那位;
邵雍,写《渔樵问对》的那位,连司马光都称其为兄;
张载,“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程颢、程颐,不用解释了,二程兄弟。
等到了朱熹,理学体系便完善而成熟,“理”衍生宇宙万物。
有此理便有此天地,若无此理,便亦无天地,无人无物,都无该载了。
有理,便有气流行,发育万物。
合天地万物而言,只是一个理;及在人,则又各自有一个理。
“理”作为宇宙的本体,通贯天地,规范人心;理学家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令整个宇宙呈现出统一的秩序,又落实在个体的心性修炼上。
即便佛家和道家,亦脱不出此理去。
“天下无二道,圣人无二心。儒释虽不同,毕竟只是一个理”。
通过对“理”的阐发,儒家就构建起了超越佛道的精神秩序。
而儒学的经典,也成为《四书章句集注》。
士君子通过八条目“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工夫,而达三纲“明德、亲民、止于至善”之目的,天下于是德化。
中国的精神世界,就这样也从神秘主义过渡到理性主义。
中唐时代一直寻觅的新治理秩序,在官僚制的发展以及民间的宗族化发展当中,在大宋获得载体,并产生了美轮美奂的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