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萧红是鲁迅之后的一位伟大的平民作家。
萧红只活了31岁。在不到十年的创作生涯中,她用天才般的灵性创作了具有深厚悲剧色彩的《呼兰河传》和《生死场》。
她的人生也如笔下的《生死场》一般惊心动魄。复杂的情史、抛子再嫁的故事向来为世人诟病。而与不遗余力帮助她在文坛一炮而红的鲁迅的关系,也一直众说纷纭,认为两者之间存在着隐秘的情愫。
果真如此吗?
漂泊者:萧红
大陆新村 9 号是一幢红砖红瓦的三层小洋楼,里面有个院子,不大,种些花草,透出几分葳蕤生机。入夏的时候,喇叭花开了,一朵一朵沿着藤蔓攀到窗口,点缀出主人的好心情。这是内山完造夫人送的花种,种出的花似乎别样红。
萧红穿过院门时似乎没发现花儿开了,她绷着脸,气呼呼地直往二楼去。以往不是这样的,她是一个爱笑的女子,总是笑得天真无邪,圆圆的眼睛,像是盛满了阳光的秋池,波光粼粼的。她的眼睛还特别尖,什么新鲜的玩意都逃不过它们。许广平与两个娘姨正在院子里晾衣服,萧红走得急,居然没有看见她。
鲁迅寓所二楼工作室兼卧室
鲁迅起床不久,泡了一壶浓茶,刚刚坐定了在写文章,用的是毛笔,细细的狼毫。听到脚步声,鲁迅并没有抬头,开口问:“又有谁惹到你啦?”萧红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把手中的两张纸递到鲁迅的鼻 子底下,气呼呼地说:“先生你看,居然有这样的事!”鲁迅摘下老花眼镜,接过来翻了一翻,原来是自己的稿纸,他抬头看了一眼脸涨得通红的花衫女子,笑着问:“哪来的呀?”“早上在拉都路的一家炸油条的铺子里,没想到他们居然用你的原稿包油条!”萧红嘟着嘴说。“我当什么事儿,”鲁迅的笑意更浓了,“我的原稿的境遇,许知道了似乎有点悲哀,我是满足的,居然还可以包油条,可见还有一些用处。我自己是用来擦桌子的,因为我用的是中国纸,比洋纸能吸水。”
正好许广平端茶上楼,她笑:“背后说我什么坏话呢!”萧红对鲁迅的话不信,转问许广平:“先生说他的原稿用来擦桌子,是真的吗?”许广平点头:“是啊,昨天我们请了几个朋友吃饭,吃完后,先生取出他的原稿,一人发一张,说是手上有油腻,擦擦就好。”萧红跺脚:“这是在糟蹋呀。”许广平凑在她耳边说:“我悄悄地收了一些,不让他晓得。”鲁迅嘴里衔着烟嘴,饶有兴趣地望着她们:“嘀嘀咕咕啥玩意儿。”许广平顺势拉住萧红的手,说:“先生的文章才开了个头,我们下楼吧。”她们肩并肩走了,鲁迅摇摇头,笑了。
鲁迅在上海的另一个居住地:大陆新村
刚到楼下,海婴从院子里蹿进来,手里捏了一把小铲子,身上与铲子上都沾了沙子。入夏了,海婴穿了短衫,赤脚,脚上一双塑料凉鞋,鞋底也有沙子,一步一个灰印儿。他独自在园子里玩栽花种草的游戏,疯得满头大汗。海婴看到萧红就来神,他跑过来,一把揪住萧红的长辫子,许广平忙呵斥他松手。萧红发现海婴脚背上有块新鲜的伤疤,她蹲下来,搂住小海婴:“海婴,你的脚背怎么了?”
“还不是烫的。”许广平又气又心疼:“昨天客人多,娘姨忙忙碌碌,忘了他,溜眼不见他就去抓水壶。水壶搁在台子上,他就踮着脚尖用手抓,结果水壶倒了,泼到脚背上——太顽皮了。他父亲心痛极了,连带我也被骂了一通。”
娘姨过来赔笑说:“真是对不住,不过,这样皮的孩子我没见过,简直没有一刻是歇着的。”
她们说话的功夫,海婴溜走了,接着种他的花儿了。萧红的目光系在海婴身上,拉得很长很长,面容黯淡下来,她那个生下来就送人的女儿,这时候也应该会满地跑了。有一幕永远地烙在她的心间,几年前,她躺在病床上的时候,有一个穿白色长衫的女人,絮絮地诉说对孩子的渴盼,一声一声如针刺着她。她无力地挥挥手说:“请抱去吧,不要再说什么话了。”她用被子捂住脸,看不见也听不见,孩子就这样离开了她,从此没有了踪迹。她是一个母亲吗?
是,也不是。
萧红是以一个小女人的样子出入鲁宅的,在这里,她可以没有过去。在这里,她可以选择记忆,她只需记得祖父的后花园里面的花儿草儿虫儿鸟儿。如果可以,此后的种种最好能从她生命中挖去,然后一切全留在现在,留在这里。在这里,她喜欢听到鲁迅先生明朗的笑声,看着他笑得连烟卷都拿不住,笑得咳嗽起来。她喜欢与先生聊天,一聊聊到十二点电车也没了,然后许先生送她坐小汽车回去。她喜欢带些外国酸菜和绞好的牛肉,在餐厅里包饺子吃。
鲁迅在上海大陆新村寓所前的街道上拍摄的相片
海婴在一旁瞎闹,一会儿用面粉捏一只鸡,一会儿又做一只船。她喜欢与海婴挤在小车里,与先生一家逛公园看电影。她喜欢陪许先生编织毛衣,剪裁缝纫,听鲁迅讲鬼故事。她把这里当成了她祖父的后花园。无疑,鲁迅是宠她的,把她当作孩子一样宠。她在《回忆鲁迅先生》中写:“一个月没有上楼去,忽然上楼还有些心不安,我一进卧室的门,觉得站也没地方站,坐也不知坐在哪里。许先生让我吃茶,我就依着桌子边站着,好像没有看见那茶杯似的。”鲁迅先生大概看出我的不安来了,便说:“人瘦了,这样瘦是不成的,要多吃点。”鲁迅先生又在说玩笑话了。她说:“多吃就胖了,那么周先生为什么不多吃点?”鲁迅先生听了这话就笑了,笑声是明朗的。鲁迅在病入膏肓时还惦记着她的瘦,他帮助过许多年轻人,男男女女数不清,而关心到宠爱的地步的,也只有她。他大力推荐她的作品,为她写序,找人给她写后记,如数家珍地评点她的小说。萧红之所以名扬天下,与鲁迅的激赏有很大关系。
《生死场》初版封面
1936 年 5 月,鲁迅在家里接受美国记者埃德加·斯诺的访谈,斯诺问他:“当今文坛上最有影响力的作家有哪些?”鲁迅毫不犹豫地回答:“萧军的妻子萧红,是当今中国最有前途的女作家,很可能成为丁玲的后继者……”
如此肯定地褒奖一个人,萧红是独得殊荣。那一时期萧红的确往鲁迅家跑得勤,人家无事不登三宝殿,她倒好,天晴了太阳出来了,也值得她气喘吁吁跑过去说一声。萧红曾一度偷懒,睡得多,发胖,她就请鲁迅像严师一样催促她,甚至打她的手心。鲁迅回信说:“我不想用鞭子去打吟太太,文章是打不出来的。从前的塾师,学生背不出来打手心,但愈打愈背不出来,我以为还是不要催促的好。如果胖成蝈蝈了,那就会有蝈蝈样的文章。”
他们之间如此熟稔,于是有人问:他们究竟是什么关系?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人们从萧红《回忆鲁迅先生》的字里行间读出了异样,读出了隐秘的情愫,从而大胆地推测,他们之间有一种爱,与情爱有关。这是不准确的,因为这是萧红单方面的叙述,是她自己的感受。女子的直觉一向很准,但萧红心灵的天线太过敏感,风吹草动也会让她的心涟漪荡漾。她亦是一个跟着感觉走的女子,心在哪里她就到哪里。她的心是一只野鸽子,父亲的拳头与伯父的圈禁是拴不住她的翅膀的,因而多年来她的命运一直波谲不定。
第一次离家出走,她跟所有五四女青年一样,是为了反抗包办的婚姻,因她的未婚夫王恩甲吸鸦片。这是能够理解的,谁都有权寻求自己的幸福,何况风尚如此,出走也不失为一种上策。自从《玩偶之家》传入中国,一下子涌现出了无数的娜拉。问题是她跟另一个名叫陆振舜的男子,一起私奔到北平,两人靠着陆振舜家人寄的生活费过日子,住在一个四合院里,院子里的一棵大枣树带给他们无穷的欢乐。几个年轻人坐在树下谈天说地,用竹竿打下枣子,在衣角上揩一揩,咬一口又甜又脆。可惜好景不长。那陆振舜是她弯弯绕的表哥,他们的行径让老家人深以为耻。萧红父亲与王恩甲家人一起打上陆家门去,逼着陆家断了陆振舜的生活费,甜蜜的二人世界一下子陷入冰窖之中。抵不住饥饿,两人只好各自回家。事情到这一步,也还正常,年轻的时候,谁没有个差错闪失呢?
打骂与羞辱,看管与白眼,没有挡住她第二次出走的脚步,她藏在运白菜的大卡车上,再一次飞出笼子。不名一文,身无长技,她只有流浪街头。她曾在一个私娼老太婆家过夜,无钱付费,她将仅有的一双套鞋和一件长衫留给老太婆。寒冬腊月,她穿着夏天的皮鞋走在冰天雪地的哈尔滨大街上。这时候,取消了婚约的王恩甲寻踪而来,不知为什么,王恩甲吸鸦片的恶习、他的蠢恶,都从萧红眼中消失了——也许她受不了贫困与孤独,她无家可归了,她父亲一气之下将她从宗谱上除了名。她说过:我不仅没有家,连家乡也没有——她便与王恩甲入住东兴旅馆同居,无名无分的,住了七个多月。王恩甲说欠了六百多元食宿费,要回家讨,将大肚子的她丢在旅馆,一去不复还。事情至此,真让人费解,萧红对待自己的人生,简直是太草率了,一点计划性也没有,脚踏西瓜皮,踩到哪里是哪里。这样的女儿,别说她那个封建的父亲恼恨,天下的父亲都会恼恨的。她走投无路之际,一封作者来信写给报纸副刊编辑萧军。
萧军来了,将她从人生的谷底打捞上来。萧红把王恩甲的孩子生下来,送了人,一心一意跟着萧军过。这时候的萧红是那捡剩下的草莓了,鲜艳自鲜艳,抢手是抢手,却是大甩卖的结局。萧军大义相救是没错,恩人岂是情人?
萧红与萧军
他们开始时,萧军讲得很明白:“爱便爱,不爱便丢开。”你得量一量自己,别人丢开时,自己能不能丢开。做萨特与波伏娃也行,各自找乐子罢。萧红哪有波伏娃洒脱,萧军不断擦枪走火,先是什么上海女子陈涓,房东三小姐王丽,还搞大了朋友之妻许奥华的肚子。萧红为他扫洗,为他煎葱油饼,煲俄式苏普汤,抄写文稿——无所不用其极地贴着他——他打她,脸上肿了。许广平与梅志询问,萧红掩饰说是自己不小心碰的,结果萧军骂她说谎不要脸。
1937年夏,萧红与萧军在上海最后的合影。
男人总会有的,尽管她并不美丽。端木蕻良出现了,内向,瘦高,文质彬彬,说话悄言低语。与萧军的粗暴一比较,端木蕻良的伟大形象突显出来,一下子俘获了她的芳心。她怀着萧军的孩子嫁给了端木,再一次怀着一个人的孩子嫁给另一个人,没见过如此尴尬的母亲。鲁迅曾经这样笑过她:“荒唐,你怎么又莫名其妙地做了狼狈的小母亲?荒唐,太荒唐。”
1938年,萧红、端木蕻良摄于西安。
在上海的岁月,正是与萧军决裂的时期,她太冷了,跑到鲁迅家,实是取暖。鲁迅也确实喜爱这位孩子气十足的俏太太,将她介绍给上海文坛的宿将,巧妙运作出版了《生死场》,并在序言中说:“这自然还不过是略图,叙事和写景,胜于人物的描写。然而北方人民的对于生的坚强,对于死的挣扎,却往往已经力透纸背。女性作家的细致的观察和越轨的笔致,又增加了不少明丽和新鲜。”
可以说,没有鲁迅的帮助,萧红能不能从绝望中站起来,很难说。萧军不仅背叛了她,且轻视她的才华,认为她的小说平平,散文也没有结构,文章读起来絮絮的,一如小女孩坐在外婆家的门槛上喃喃自语。是鲁迅给了她最后的温暖,是温情,而不是爱情。或许萧红误读了先生的情谊,也或者我们误读了萧红的《回忆鲁迅先生》。
1937 年春,萧红在北平疗伤,与女友李洁吾谈心,李洁吾后来回忆:“1937 年她从上海来北京看我的时候,偶然之间我们谈到了父亲,我说:‘鲁迅先生待你们,真像慈父一样哪!’她马上说:“不对!应该说像祖父一样,没有那么好的父亲!”原来她对鲁迅,有着索求祖父溺爱的隐秘,所以她跑得那么勤,撒着与身份不相称的娇,写着细如绢丝的文字,让后人揣测不已。而鲁迅对她的喜爱亦好解释,莱蒙托夫有一句诗:
我深深地被你吸引
并不是因为我爱你
而是为我那渐渐逝去的青春……
本文摘选自陶方宣、桂严著《鲁迅的圈子》,更多精彩内容请查阅原著
《鲁迅的圈子》
胡适 蔡元培 章太炎 林语堂 郁达夫 陈寅恪 陈独秀 许广平 瞿秋白 萧红 钱玄同 茅盾
梁实秋 许寿裳 刘半农 许羡苏 废名 丁玲......这些鲜活的名字,一个个活跃在鲁迅的朋友圈,他们关系不同,他们嬉笑怒骂,他们都曾在一起。
通过鲁迅的会客厅,我们知道了他们的故事
通过他们与鲁迅的交往,我们也认识了生活中的鲁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