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周,时隔四年终见老友,老友所学专业是生物学,我说我不懂达尔文进化论,但我认为所谓进化二字不能完全理解为褒义,因为包括人的进化在内,并非都是朝好的方向演进。
老友说,其实学界也并不完全认同达尔文进化论,仅仅是把其看成一种学说和解释而已,比如就神经系统而言,其严密和精细程度是极难以想象的,无法理解为单纯由进化产生。
于我而言,着实还没有本领去谈论这深奥的科学理论,写下与老友的对话,仅想接下来对我所生活区域的人群特征有更好的对比表达。
下图是四川盆地及周边地形表现。
作者制图
自古关于四川有一种说法:“天下未乱蜀先乱,天下已治蜀未治”
为什么?
人们总说两个词:封闭、富庶!
当“劣境激发进化”这类观点在各个领域被普遍认同时,那么一个区域的人群,生活于“桃花源记”般的状态时,怎么可能开化出奋进、开放及主动对外交流的民智!
四川人那安逸、舒适、休闲、慢节奏的群体现象自然找到了最合理的解释。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史记•大宛列传》:骞曰:“臣在大夏时,见邛竹杖、蜀布。问曰:‘安得此?’大夏国人曰:‘吾贾人往市之身毒。”
大夏乃今阿富汗北部,张骞告诉汉武帝,他在此见到了蜀物(蜀锦和邛杖),而蜀物来自身毒,也就是印度,然印度的蜀物则来自下图中的南丝路。
张骞告诉汉武帝大夏有蜀物,很显然,对此他是很惊异的。
为何?
作为开通商路的大国使臣,业务上他比谁都清楚,中原政权统治下的蜀,历来是没有记录出自官方行为的向南商路。
因为出蜀历来两条商路:一 、翻秦岭的蜀道; 二、 穿巫山出三峡的长江水路。极少讲到第三条路,甚至根本就没有第三条路。
原因很简单,看下图:
作者制图
蜀和身毒(印度)间横亘着巨大的横断山,对比另外两条路,很明显其海拔高度、宽度、长度都代表着难以逾越的天阻。
横断山中江流纵贯并行却不交汇,更显示其山体巨大,山势陡峭,自然之力也难以切割。
高山峡谷间天气诡谲多变,气候极端,泥石流滑坡自然灾害频发,毒虫猛兽更是不计其数。
长时间在如此恶劣条件下负重大量货物前行,可见其艰辛程度。
蜀乃有天府国之沃土,物产富饶,向来自给自足,没有理由去选择最困难的路径建立商路。
北方丝路的形成很大程度源于游牧民族,因为生产方式的关系,商贸是游牧民族生存的必须。但蜀地生活着农耕民族,何以有行为上的动机在张骞打通北丝路前,就已由民间开通南丝路?
至少,在我看来,这种人群特征不是某一说法,某一种理论可以解释的。
接下来,我们再把地图放大,以小区域的角度观察,看看南丝路的源点:川西平原。
作者制图
川西平原也叫成都平原,从古至今乃是四川盆地的核心区域,却是位于盆地最西侧,被龙泉山脉挡住的狭长土地。
这是一块多大的土地?
做个比较吧:
长江中下游平原总面积:20万平方千米
华北平原总面积:30万平方千米
东北平原:35万平方千米
成都平原总面积:1.881万平方千米。
这块土地的位置如何?
在古代,水运是大宗商贸的依赖,上图可见成都平原由多条河流冲积,但其水运条件并不好,大部分河道不可通航,行政中心成都的通航条件更是极差,纵观下图盆地内部,成都平原的航运毫无优势可言。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封闭盆地中的封闭小平原,其呈现出的开放和人群系统着实令人惊叹。
在川西平原上,镇是乡村的集镇,镇也是城市的雏形。连接乡村和城市的镇最能代表川西。
接下来,让我们再把地图放大,来看看成都城以西的一座小镇——元通镇。
根据方志记载,小小元通镇主街道仅1.5公里,戏台有七座,座座华丽,寺庙古刹20余座,各省商贸会馆林立,广东会馆、江西会馆、湖广会馆、陕西会馆至今遗迹留存。
如此小镇,商贸居然繁华到与其位置规模丝毫不匹配,可是这就是川西小镇啊!
四川民国作家李劼人在《死水微澜》中写到川西小镇的赶集:
千数的赶场男女,则如群山中的野壑之水样,无数道由四面八方的田塍上,野径上,大路上,灌注到这条长约里许,宽不及丈的、长江似的镇街上来。
元通镇的广东会馆(作者摄)
江西会馆,已是九幺姑的商铺(作者摄)
一座偏远小镇若只是传统的繁华也罢了,可这里的民居却还遍布西洋元素。
广东会馆局部(作者摄)
元通镇罗氏宅院的门洞(作者摄)
元通镇罗氏宅院的门洞(作者摄)
元通镇黄氏宗祠的亭台(作者摄)
黄氏宗祠的亭台局部(作者摄)
地中海风格葡萄纹(作者摄)
欧洲花纹的元通古桥(作者摄)
彩色玻璃窗和拱形房梁的黄氏公馆(作者摄)
如此多的西洋元素,天主教堂出现也就不奇怪了,可天主教堂又偏偏用上了对联和细镂雕花的中国元素。
元通镇的天主教堂(作者摄)
天主教堂局部(作者摄)
当年应该专心传教的神父,估计已被这小镇的繁华激荡的克制不住,居然也投入商业的洪流在镇上开起了当铺。
传教士留下的当铺已成为当地百姓的民居(作者摄)
当铺门楹上的拉丁文(作者摄)
恰遇几十年前的街坊上门认亲,原本以为仅作为景点保留的当铺,才发现是真正的民居(作者摄)
如此开放、繁华,这不仅是地图中的西部偏远小镇,更是民国四川内乱严重,军阀混战时期的小镇。
战争与权利的真空,居然没有衍生出萧条和民不聊生。
是谁?维持了这里的秩序。
是谁?代替了政府的管理。
下表出自一篇名为《1940年代川西袍哥团体研究》的社会学论文。
图中红框圈出的黄润琴,便是这里的实际最高管理人。
黄润琴成立的“唐安总社”其性质就是川西地区最具民间影响力的秘密社会组织——哥老会,哥老会成员也就是民间所称的袍哥。
全面抗战前,川西的袍哥组织发展至鼎盛,根据燕京大学教授廖泰初1947年在《太平洋事务》中发表的一篇文章认为,当时四川男子75%是袍哥身份。出川抗战的川军将领范绍增也言川军90%是袍哥。
组织的成立,能集中众人的力量保护乡里,加入组织,便在盗匪横行、战乱硝烟中得到了庇护。
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一股巨大的力量便弥补了因战乱形成的权利真空,可是当强大力量置于少部分人之手,不是每个人都有清醒的头脑直行于正义,欲望亦会诞生恶劣的行径,比如为所欲为、欺压百姓。
但一个逆行倒施的组织绝不可能长久,而袍哥组织存在时间很长,自诞生起便在川西平原上以稳定的状态枝生叶展,那么是什么保证了这个组织长时期的生存时间?
1945年燕京大学的一篇名为《一个农村社团家庭》的调查报告也许能告诉我们答案。
报告的主要对象是成都以北一名乡村袍哥首领,这名首领叫“雷明远”。
雷明远年轻时,带领袍哥兄弟成功打击过侵扰乡邻的土匪,后来担任袍哥首领后也会因为处理乡里的事务杀人。
但是如此有势力的雷明远,他的家庭收入主要来自于从地主那里租佃的田,后又因经营不善,没有按时交租,不得不失去那维持生计的佃田。
在这个过程中,雷明远没有用袍哥身份拖赖或强行租佃,哪怕涉及生计,对此结果他已然无能为力。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身为袍哥首领也必须遵守乡里公认的道德和秩序。这也许就是袍哥组织之所以能延续的原因吧!
作为民间自发组织,袍哥拜关公,讲忠义,并要求所有组织成员遵守社团的规矩,虽然袍哥在行事中也时常实施暴力,但与今天的黑社会组织性质是完全不同的。
有实力的袍哥在区域管理中掌握着各方的资源和事务,也存在对百姓利益的盘剥,但这种盘剥和不公只要不超出一定限度,属于传统认识可接受的程度,大多是被社会认同的。
同时作为有势力的强者,也会承担保护一方安宁的责任和维护地方清洁和治安等秩序的义务。
这就是战乱时的川西,遗留的古迹不会告诉我们的秘密,在这片土地生活的人群,那暗藏的系统关系,多么像人的身体系统运行,那么严密精细,能快速做出反应,能自我修复调整,能达到平衡。
不管是南丝路还是民国的川西坝,四川在历史上有多次移民,无论哪一次,来到这里的人,都用中华文明的种子,播种出精彩的蜀地子文明!
在我看来,这是不可以用现有学说和理论解释的文明!
部分资料来自:
王笛《社会学与20世纪40年代的秘密社会调查——以沈宝媛〈一个农村社团家庭 〉为例》
王方《1940年代川西袍哥团体研究》
《元通古镇——凝固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