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荐读”木心:傻得可爱,毕竟是傻

2019-08-25   向经典致敬者


米歇尔·比托尔(Michel Butor,1926— )。法国人。巴黎大学学哲学。后做中学老师。再后来在埃及、英国、美国等地任教。1957年发表《变》(La Modification),得雷诺多文学奖,从此专门写作。评家认为他是个“思想活跃、学问渊博、抱负远大的作家”。大学时对超现实主义和现象学发生兴趣,后来认为这两者可以在小说中结合。第一部《米兰巷》(Passage de Milan),把诗和哲学结合,其影响来自前辈马拉美、乔伊斯、卡夫卡,还有绘画的抽象派(好像脱不了这些来路)。

说说影响——一个艺术家,要有受影响的必要。莫扎特和海顿,明明影响了贝多芬。到了贝多芬的《第三交响乐》,自己的风格来了。

我呢,像个乞丐的碗,什么都要。盛来的东西,吃光,再去讨。文学的大户人家,我都去讨过——遭遇很奇怪:我在大户人家讨到的都是最好的东西。

而且我这个乞丐是付钱的。我要评论赞赏他们的。我吃过尼采家的地粮,一辈子讲不完尼采的高贵,我吃过耶稣手里的天粮,也一辈子赞叹耶稣的智慧圣灵。你们听我讲课,快四年了,受到我影响的人,有。有的人怕被人说受木心影响,那就小下去了。我是这样想:你认为受一个人的影响是不好的,那么你已经受了影响——坏的影响。

最好多受影响。

你受老子的影响,不会变成第二个老子。多受历史上先辈的影响,你会成熟。

比托尔最早的作品,是《米兰巷》。《变》是成名作,意思大略:一个人去罗马,在火车上,周五,早上——用第二人称视角。用“你”,算是一法。不过你用新法,你一定要小心啊——他想着跟妻子分居,把情人弄到巴黎来。但一路劳顿,夹缠各种回忆、念头,最后到了罗马,想穿了,不找情人了,回巴黎,写作。

他们写的生活是这样。在一个有限的经历中,把它弄成万花筒。据说写得很精致复杂。他们的生活经历有限,完全靠技巧。他们只看到几颗心:妻子的心,情人的心,孩子的心。

总的评价:新小说派,第一特征是反巴尔扎克,认为传统小说靠虚构故事,安排情节,设计曲折,有计划安排人物的命运,都是愚弄读者。

对不对呢?我觉得倒也对的。看看中国古代小说,好有好报,恶有恶报,大团圆……是这样的。旧小说长此以往,小说是完了。

巴尔扎克给他们绑起来批斗——我觉得巴尔扎克同志比他们伟大、光荣、正确——巴尔扎克是老同志啊!

新小说派是怎样写的呢?分三点:一,注重写物件、环境。二,迷宫式的结构。三,采绘画效果。

自古以来,小说的中心是人,一向认为文学是人学。新小说派认为小说应该重视物,认为所谓现代人是处在物的包围中。人、世界,是看不透的,只能看到物的表面。

我觉得又对又不对。传统小说,有时是太主观,移情移物,小说主角心情一坏,天气也坏——是不可取。可是新小说派要把人赶出小说,那么请问:你的读者是人是物?

“左倾”幼稚病。

比托尔说:小说不仅是空间的迷宫,也是时间的迷宫。总之,不是要读者懂,是要读者不懂。

他们是有两把刷子:一是重复。重复意象(如《窥视者》中,种种物体都是“8”字形,又如《橡皮》中,主人公买橡皮,丢了,又买橡皮)。这种办法是很聪明的,结成一个煞有介事的大效果,我称它是“假伏笔”,比真伏笔还有效果。真伏笔要交代的,他们不交代,硬来。以后我也要用,软来——我们都可以用用看,用得它精彩。

我要重复到每一次都让你欲仙欲死。

一是时空交叉,而且是封闭式的,事情发生在车厢内,一个岛上,等等,逃也没处可逃。他们毕竟是法国人,精心策划,严密布置。

除了这两把刷子,比托尔还有所谓立体对称型结构。此外,还有克洛德的拼贴绘画法,格里耶的小说套小说,纹章工艺法等。

对我们有什么意义?有什么用处?

时间表:新小说走运是五十年代,1948、1954、1957,是以上诸家(萨洛特、西蒙、比托尔)小说发表成名时——那时,中国在做什么?西方古典作品留下来,现代作品也留下来。可是我们那些工农兵作品在哪里?真是一场噩梦——那时,法国新小说派真可谓代表世界潮流。

实际一点说,我们知道现代文学的新方法,新成果,新方向,我们可以用——好用,你就用;不好用,你就创造新东西。项羽说:彼可取而代之!我们说:彼可取而用之!

他们的方法,不失为新方法。

意识流,你不用,排斥,你傻啦!你家电灯我不用,我还是用煤油灯——那你去用,熏死你!

浅显一点说,看名画原作和看画册,两码事。


要广泛吸收。我的作品中,间接地,处处吸收现代文学。你们要去直接地学。上课,我告诉大家饭在哪里,牛肉在哪里,你们自己去拿。

只有懂古典,才能懂浪漫,这是浪漫派的本分。只有懂浪漫,才能懂各种现代潮流,这是现代派的本分。只有懂得现代派,才能向前走。

现代派小说,说古典派小说愚弄了读者,不久的将来,也有人会批评现代派小说愚弄了读者。我从旁看,一笑了之。天道好还。我不想愚弄读者。

有人说我是个老派文人,士大夫气,不懂现代的。大家听我讲古典,讲现代,将来要帮我争口气。

至于“学贯中西,博古通今”的说法,我向来讨厌。“学贯中西”,是两只脚的图书馆。“博古通今”,是走江湖的草药郎中。

最近写了两俳句,送给大家:

傻得可爱,毕竟是傻。”

“智慧可怕,毕竟是智慧。”

你们初学艺术,是虚荣带向光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