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家乡处处是河。村子往北,一字儿排开有马河渠、二河、大河、解放军河,且河河相连,条条相通,最后流入渭河。
离村子最近的马河渠,仿佛一条飘带把村子拦腰扎起。河岸有碧的草、碎而艳的花、蒲团似的树;河里有石,或粗糙或光滑。小时候,常随着大人一起端一大盆衣服去马河渠里洗,到了河边,各自下了河,坐在露出河面大大小小的石头上,将带来的衣服浸泡进清冽的河水里,大件衣服用木棒槌在石头上捶,时常,一不留神,就有浸泡的衣服随着水流漂走,这时候,在一片惊呼声中,有胆大的自告奋勇把漂走的衣服打捞回来。洗好的衣服就晾晒在河岸的树上、花草上,那些晾晒在花草树木上的衣服大口地吸纳着太阳光的味道、花草的味道。孩子们的嬉闹声、大姑娘小媳妇的说笑声和着哗啦啦的流水声,流向远方……
大河离村子远点,两边长满了大树。河宽而深,一眼望不到底。河水波澜不惊,泛着绿,深沉而阴郁,像个不善言语而又极富涵养的男子。厚厚的水草缠绕着,里面仿佛藏着数不清的秘密。河两边是沙土地,种着成片的西瓜、红芋,还有高粱。我们这些孩子经常干的勾当是从河沿爬到西瓜地里偷西瓜,然后藏在树荫下茂盛的草丛间,大快朵颐。
最难忘的是二河,那是小小的我最常光顾的所在。那时候,日子不宽裕,也没有那么多作业。放了学,大家便成群结队,人手一个竹篮,过了马河渠,来到离村子不远不近的二河边,挑野菜、拔猪草。黄昏时分,每人都提着一篮子鲜嫩碧绿的野菜或者猪草,在袅袅炊烟里,各自归家。二河边多是包谷地、棉花地。地里长满了草。我和一户之隔的好朋友改蔻常常提着笼,一人手里拿个大蒸馍,迎着朝阳,走进二河边的田地里。我们聊着天,手却一刻也不停。拔来的草就晒在地头,一上午的时间,在棉花枝枝杈杈织就的凉篷里不知不觉就过去了。累了,就脱掉鞋。挽起裤腿,在二河清粼粼的河水里凉快个够,把晒得红彤彤的脸蛋浸进凉甜凉甜的冰水里,心里满是惬意。玩够了,凉透了,便把晒得差不多的草装在笼里,背着像座小山似的一大笼草,满载而归,骄傲得似凯旋归来的战士。
下午,随着出工的社员,又开始了我们的劳作。二河的水被太阳晒得温润和暖,风微微一吹,心里说不出的妥帖,不用说,黄昏时分,又是小山似的一堆草。当时,也不知道为什么草那么丰茂,想必是二河的滋养。庄稼长得旺实,草也茂盛。别小瞧那些草,它可是我们的新衣、学费和不可多得的好吃食呢。拔来的那些草在太阳下暴晒,然后把那些晒干的草捆成捆,用架子车拉到几十里地外的马场去卖,一斤干草三分钱,一个暑假下来能挣三五十块钱,用那些钱买来的瓜果吃起来特别甜。
到了夜晚,喧嚣了一天的二河水,静静地流淌着,乳白色月光把二河照得朦胧而迷离,像羞答答的姑娘笼上了神秘的面纱。微风吹过,河水荡起层层涟漪,河边的草呀树呀仿佛全跳到二河里要洗个够。这时候,一阵一阵的欢声笑语传过来,一群小媳妇、大姑娘结伴而来,扑通扑通跳进二河里,把一天的燥热都洗掉,清脆的说笑声,孩童们的追逐打闹声,把二河填得满满当当。
夜深了,月亮静静注视着这一河的喧闹,似乎有了倦意。人们还是不肯离去。这时候,不远处一两声男子的咳嗽声传来,一下子,二河炸开了锅,河里的人们忙不迭上了岸,不情不愿的小孩子也被从水里拉出来。
解放军河,是离村子最远的一条河。因那里曾有解放军的驻军而得名。它不同于家乡的其他河,它深而窄,河床上甚至有瘦瘦的沙滩,河岸多怪石,嶙峋而立。几乎没有人下到解放军河里去过。解放军河周围都是解放军的农场,种着成片的花生。在解放军的农场的土地上捡过花生和红薯。那里的沙土地上还生长着一种叫拉儿荠的野菜,它尽管没有我们常见荠菜的水灵,却透着后生般的憨厚,嚼在嘴里筋道且后味绵长。解放军河的岸边生活着一个有着七户人家的村庄,名曰七家庄。七家庄因了解放军河的滋养而成为方圆最富庶的村庄,我有个叫凤琴的漂亮女同学就生活那里。
几十年里,我常常梦回家乡的河。马河渠两岸是黄得耀眼的油菜花,一眼望不到头,河里的石头在太阳光下白而洁净,河里有鸭,岸边有树,树后有影影绰绰的村庄,有个扎着小辫的小姑娘追着风筝在跑。亮晃晃的太阳照在二河上,水泥筑的水渠里是一渠哗哗的流水,清冽而冰凉,一群少男少女在不宽的水渠里打闹,头上脸上身上全是水,却有掩不住的喜悦散落了一河,欢乐与河水一起流淌,一直到看不到尽头的远方。还有清水河,那条不言不语的清水河,我竟游进了从来也不敢下去的河里,河水深不见底,我恣意地游着,浅绿深绿的水草,伸着长臂缠着我绕着我撩拨着我。一根长长粗壮的树枝伸到河面,我顺着树干爬上岸,岸边是刚切开的绿皮黑籽红瓤的大西瓜,咬一口,便甜醒了,直懊恼那一口咬进了现实。
家乡的那些河,伴随着光阴一起流走了,但它们却永远留在我记忆的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