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卷 | 失智症这一“世纪病”,现在是“我们”的问题

2023-10-30   社会科学报

原标题:开卷 | 失智症这一“世纪病”,现在是“我们”的问题

开卷 | 失智症这一“世纪病”,现在是“我们”的问题

开卷

“走着走着就走了。”——每个人都将面对衰老和死亡的课题。作为一种“世纪病”,失智症就在我们身边,在我们的家庭中,或许也在我们自己的未来,这是对我们每个人的挑战。探讨失智症也是在探讨我们可以为身边的人、为未来走向衰老和死亡的我们做些什么。本文摘自《记忆的重量:失智、衰老与死亡》([英]尼奇·杰勒德著,尹楠译,北京日报出版社,2023.7)

原文:一曲献给身患失智症父亲的挽歌

作者 | [英]尼奇·杰勒德

图片 |网络

父亲坠入了这条鸿沟

父亲去世前一年,他和我们一起去瑞典避暑。当时,他已经和失智症(dementia)共同生活了十几年。他在逐渐消失——他的记忆衰退了,语言能力退化了,认知能力也下降了,一切都在离他远去。整个过程和缓、平稳,他对此也毫无怨言。但那个假期,他过得很开心。

他很爱大自然,置身其中自在不已。他会去森林里采野蘑菇,参加欢乐的小龙虾派对。在派对上,他会喝阿夸维特酒。他还会头戴花环,坐在水彩画的调色板前,凝视着屋外的草地,尽管他的画笔从来没有沾过画纸。一天晚上,我们带他去蒸桑拿。他喜欢蒸桑拿,因为这会让他想起曾经在芬兰度过的美好时光,那时候他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年轻小伙。蒸完桑拿,我们扶着他下湖游泳。那是个美丽而静谧的夜晚,光线朦胧,树影婆娑,一片月光洒在湖面上。我还记得那晚的寂静,只是偶尔响起湖水拍打防波堤的声音。

父亲年老体衰,游了几米后就开始唱歌。这是一首我从未听过的歌,而从那之后,我也再没听过这首歌。他一边绕着小圈游泳,一边放声歌唱。他似乎非常满足,甚至可以说很快乐,但同时这也是最孤独的一幕:仿佛世界上已别无他人,在这晦暗不明的夜晚,在这充盈的寂静中,只剩他一人,与湖、与树、与月亮和散落的星星为伴。

自我的边缘十分柔软,自我的边界单薄且充满空隙。那一刻,我相信父亲和世界融为了一体,它渗入他的体内,他则清空自己与之融合。他的自我饱受岁月摧残和失智症的折磨,在这仁慈的时刻,他的自我超越语言、意识和恐惧,迷失在纷繁万物中,融入浩瀚的生命奇迹之中。

或许,这就是三年后的今天我想对自己说的,我试图理解一种疾病的意义,它有能力摧毁自我,它就像深夜潜入一座耗尽毕生精力建造的房子的强盗,肆无忌惮地破坏和劫掠,在破碎的门后窃笑。第二年,父亲因下肢溃疡住院,由于离开了深爱的家,脱离了熟悉的日常生活,被一群陌生人和机器包围,他很快失去了心智,以及对自我的脆弱控制。关心和护理之间有一条巨大的鸿沟,而我的父亲就坠入了这条鸿沟。

最后回到家的时候,父亲已经骨瘦如柴,形容枯槁,而且口齿不清,无法行动,失去了意识。他并非被疾病的微光笼罩,而是深陷于愈加浓重的黑暗中。之后的几个月里,他经历着缓慢的死亡。底楼的小房间里,他就那样躺在病床上等待着,却什么也等不来,他心爱的鸟儿们仍旧飞落在窗外的鸟食架上;例行公事般的盥洗、喂食和活动身体;医生、护士和护工,以及有关疾病和死亡的整套体制做法;明明知道意识在消亡,身体在崩塌,却什么都做不了。为了避免想起这令人窒息的漫长的终结过程,我将对父亲的记忆定格在了瑞典的那个湖中。柔和的暮色中,万籁俱寂,自我与世界不可思议地融合在一起。

是时代的瘟疫,也是“世纪病”

我们是由记忆组成的,可是,当我们失去记忆时,会发生什么呢?那种情况下,我们是谁呢?如果我们陷入疯狂,真正的我们又身在何处呢?如果我们丧失心智,我们的人生故事将如何续写?

即使是在痛苦的生命尾声,我也从未觉得父亲不是他自己,尽管与此同时,我觉得他已经失去了自我。他虽已离开,却仍在;他虽然缺席,却仍有很强的存在感。他仍旧和蔼可亲,他的过去藏在他的一颦一笑中,藏在他挑起浓密的花白眉毛的动作里。他的过去也藏在我们心里。他可能认不出我们,但我们能认出他。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来形容这种无法磨灭的本质,曾经,它被称为“灵魂”。

文明、控制和安全感在深水之上形成一层壳。在我们所有人的内心深处,都有一种不安意识:我们对自己的控制是多么地不堪一击,我们对自己的心智和身体的控制是多么地岌岌可危。失智症——各种形式的令人痛苦的失智症让我们不禁要问:何为自我?何以为人?

它常被称为我们这个时代的瘟疫,它也是“世纪病”。2015年,英国估计有85万人患有某种形式的失智症,而未确诊的失智症患者人数据说与之相当。随着人口的老龄化,预计到2021年,这一数字将会增加至100多万,到2051年则将达到200万。而在美国,2017年,估计有550万人患有失智症。世界卫生组织的数据显示,全世界大约有4700万人患有失智症。大约每三秒钟就有一个人患上失智症。

失智症是我们目前最恐惧的一种疾病。它是“痛苦的故事”,而与痛苦一样,它会一直持续。这种痛苦从个人蔓延到那些照顾、关心他们的人身上,甚至还会蔓延到他们的社区,乃至整个国家。正如一位医生对我说的那样,失智症“极度不尊重病人、照护者、医疗保健系统、社会关怀……它无法融入我们创造的社会体系”。无论是从对患者本人的影响,还是从对患者周围的人的影响来看,没有哪一种疾病能像失智症这般由其影响定义。它的意义涉及生理、心理、社会、经济、政治和哲学等各个方面。它让我们付出的代价无法估量,我不是指经济上的代价,尽管这方面的代价巨大。(据阿尔茨海默病协会估算,仅在英国,人们为它付出的代价就高达320亿美元,而全世界为其付出的代价高达8180亿美元,而且这一数字一直在稳定上升,到2018年预计将达到1万亿美元,远高于癌症、中风和心脏病的支出。)我指的是它让人类自身付出的代价:羞耻、困惑、恐惧、悲伤、内疚和孤独。它引发了一系列深刻的道德讨论,关于我们所生活的社会、我们所持有的价值观和生命本身的意义等。 

现在是“我们”的问题

与此同时,我们是第一代真正认真思考这个问题的人。在我小时候,很少见到失智症患者,这种疾病几乎不被承认。现在,它就在我们身边,在我们的家庭中,在我们的基因里,或许也在我们自己的未来。

我们不能只是谈论“他们”了——现在是“我们”的问题,应该如何面对这一挑战,成为我们人类集体的问题。在高度重视自主性和能动性的时代,我们迫切需要提出一些问题:我们该为其他人做些什么,我们该为自己做些什么?谁比较重要?为什么一些人似乎没有另一些人重要?为什么有些人会被忽视、无视、忽略和抛弃?何以为人?何为人的行事方式?我们经常脱口而出“我们”这个词,它代表着集体、民主和合作。它要求发出集体的声音,正如政客们喜欢说的那样,我们都在同一条船上。在同一条船上——嗯,是的,不过,有些人在头等舱,可以欣赏海景,晚餐时可以来一杯鸡尾酒,有些人在底层船舱,还有些人则根本看不见。阳光不会照到他们身上,我们甚至意识不到他们和我们一样在船上。另外,还有不少人掉进了冰冷的水中,被无尽的黑暗吞没,而船上的乐队还在继续演奏。

我们的系统和社会应该珍视每一个生命,这样,我们就不必为了拯救彼此而强调情感认同。我们都有义务拯救彼此,甚至对我们的仇敌也不例外,因为世界为“我们所共同拥有”,我们需要分享和传承。没有你就没有我,没有我们就没有我。我们最终都要依靠彼此,我们应该对每个人、任何人都持有热忱的、明确的义务——尊重他们不是出于爱,而是出于共同的人性。

我想记住父亲患病前的模样,其实我记得,但最常在我脑海中闪过、令我措手不及的画面,是他生命终结前最后几个月的样子:我透过窗户看着他,他倚靠在病床上,凝视着他亲手打造的心爱的花园。父亲已经走了,同时却仍停留在这里。生活的一部分随之而去。父亲去世后不久,我和一个朋友发起了一项运动,为失智症患者争取更富同情心的医院护理服务。当然,我知道,在某种程度上,我想要拯救我的父亲,虽然他已无法拯救。因此,在写这本书的时候,我也意识到,其实我“之所以写出来,一部分原因是为了忏悔”,或如法国哲学家雅克·德里达(Jacques Derrida)所言:书写即是在乞求宽恕。

文章为社会科学报“思想工坊”融媒体原创出品,原载于社会科学报第1874期第8版,未经允许禁止转载,文中内容仅代表作者观点,不代表本报立场。

本期责编:宋献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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