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水叶原创小说丨岁月的斑痕(一)

2023-12-14   真言贞语

原标题:姚水叶原创小说丨岁月的斑痕(一)

岁月的斑痕

(一)

文/姚水叶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末正是中国火红的时代,中国的工业、农业走向正步,三线建设蓬勃兴起,地处山区的上坡村迎来了县办水泥厂,国营机械厂,一派轰轰烈烈的繁荣景象应运而生。由此带给上坡村将不再是贫瘠的穷山瘦水,不再是半年饥荒半年粮,人们把希望完全寄托在修路造田,兴修水利,并积极响应国家号召,帮水泥厂、国营机械厂完成最基础的初建,工人、农民胸前的小徽章和学校的朗朗书声,更是寄托着人们心中无限的向往。

转眼间就到七零年秋季开学时,小路上走着一个适龄学童,头上梳的短发像扣在头皮上的黑菜碟,身穿单薄的碎花袄,胸前也佩戴着一个五分钱买的圆形毛主席像章,脚穿圆口布鞋,她就是程有良的女儿小芳,她昨天终于等来了小学老师的通知。学校的路她认识,那是通往姥姥家唯一的一条能推推车的路径,也只是樵夫们日夜行走的栈道,在她的意识里那就是一条姥姥路。她带着妈妈卖给敬老院院长爷的两百个核桃的一块钱,独自一人去了山村小学校,四里长的路程她一会儿的工夫就跑到了,报名的学生和家长特别多,她顺着人群的空隙挤到报名桌前,一位戴眼镜、短发头的女老师问她:“你爸叫啥名,你叫啥名,几岁了,是那个大队的,啥成分?”

她告诉老师:“我爸叫程有良,我爸说过,是有良心的有良,我叫程小芳,我姐是大芳我就是小芳,八岁了,是上坡村的,贫农。”

周围的学哥们炸锅了,大声地喊道:“地主、富农,地主、富农。”

老师微笑着接过了小芳递给的一块钱,并在本子上记下了小芳的名字,小芳上了学才知道,那位老师姓杨,是校长。

经过了寒冷而漫长的冬天,山里的庄稼人在大雪纷飞的腊月二十九送走了一九七二年,满脸长了深深的皱纹和一冬没舍得时间剃的头而且胡子拉碴的程有良,在大雪纷飞雾霾迷漫中更显得皮肤黝黑,他穿着一身单薄的棉袄、棉裤,腰间被一条稻草拧的细绳紧紧捆绑着,胸前横着的两条锁骨显而易见,胳肘窝里夹着卷在一起的毛主席像,双手相互塞进了袖口。冬日的寒风顺着肥大的旧棉裤粗布眼钻进了皮肉,还有那通风的裤腿口也吊得离脚腕有一寸高,更能吸进些许的寒风。常穿草鞋的双脚分别裹了两片羊毛毡,也许是日久少于清洗的缘故,谁也辨不清羊毛毡是白色还是灰色,一双大脚踩着厚厚的积雪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响,他走进没有围墙的小院,两只脚用力在地上弹了弹,弹掉了落在草鞋上的雪花,又把领到手的毛主席像端端正正地贴在后墙的正中间,浆糊是他老婆用舀饭的小铁勺在锅洞里烧的。他小心翼翼地用一根木筷头往主席像背面的四个角抹着,他的小女儿小芳也穿了一身单薄的棉衣棉裤,袖口和膝盖纳着厚厚的补丁,看上去也很瘦小,再过一夜就十二岁了,但年龄和个头极不协调,仍然矮小,细长的脖颈上顶着寸长的短发头,趁程有良不注意时,用食指快速地蘸了苞谷粒大的一块浆糊塞进嘴里,程有良用余光瞅了小芳一眼,说道:“猫馋心尖离嘴近,往远站,看着。”

小芳嗯了一声,向后退了几步,用眼睛帮着程有良贴正了毛主席像,程有良一家人恭恭敬敬地向毛主席鞠了三个躬。在小芳和她笨笨哥抢吃铁勺里浆糊时,山村里响起了七零八落的鞭炮声。漆黑的夜,他们没有年夜饭,更没有饺子,趁睡觉前一家人围在土炕上,等待着程有良一年一度的家训:“小芳今年再勤快些,拔草、喂猪、拾柴、提水。今黑派的活一样不能少,再懒就挨打。”

至于好好学习之类的话,程有良只字未提,可能忘记了,之后却从贴身的蓝袄内掏出了一毛、二毛、五毛的零钱放在被子上,并掰开笨笨一双手的指头,教笨笨认识钱数了。在小芳幼小的心里早就知道父亲就是这么个人,自从她能提一瓦罐水就年年训话,而且,年三十晚上训出的话除了顺从还是顺从,别无选择。姐姐大芳知道心疼妹妹小芳,待小芳脱去棉袄棉裤睡下后,大芳怕炕席签扎着小芳,便将小芳的薄棉袄衬在小芳的背膀下,用小芳的棉裤压在小芳的背后的被子边上,又把自己的薄棉袄盖在小芳的背上。小芳知道姐姐又想听她在学校里学唱的《东方红》歌曲了,小芳用被子蒙住了头,压低声音给大芳唱道:“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他为人民谋幸福……他是人民大救星。”唱完后又悄悄地说道:“姐,我再唱一首!”大芳高兴地嗯了一声,小芳又唱道:“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雨露滋涧禾苗壮,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鱼儿离不开水,瓜儿离不开秧,革命群众离不开共产党,毛泽东思想是不落的太阳。”对于没进过学校门的大芳,能听到来自妹妹从学校里学来的歌曲,是非常知足的。就这样小芳和大芳饿着肚子在被窝里用歌声度过了一九七二年。

程有良一觉醒来就是一九七三年了,天刚麻麻亮,他拿起皮绳和砍刀带着衣裤单薄的哑儿子笨笨走出家门,恰巧碰见弯着腰从南到北扫了半里路积雪的王天柱书记,便毕恭毕敬地问道:“王书记,你咋没回去过年?”

“阶级斗争这紧的,我咋能走开?你做啥去,快做快回,吃罢早饭开会呢!”

程有良说道:“我上阳坡割捆蒿杆子,不耽搁。”

程有良说着话边走边想:“以往扫雪都是四类分子扫的,今咋换人了?莫非王书记也倒霉了?过年都不得安宁,又开谁的会?”

一连串的疑问促使程有良加快了脚步。

程有良老婆四十多岁,是再普通不过的家庭妇女,梳着盘起两个发辫的传统发式,活了半辈子连时尚的短发头都没留过,一对发卡也失去了弹性,稍不留意,发卡就随着发辫一起滑落,她有时也想发辫留了二十多年对她也没有多大的用途,唯一能让她感到自豪的也只有解放时扭过一次秧歌,还是顾了甩辫子,没顾得踩舞步,虽然有太多的遗憾,但终究在众人面前活跃了一次,如果能让她再扭一回,她一定能发挥得更好,可惜再也没有了下一回。自从嫁给程有良有了大芳以后,也再没有资格显摆在众人面前,一条扭秧歌的大红绸子被当宝贝似的藏在包袱里成了纪念品,每当想起那次扭秧歌,都会让她情不自禁悄悄地笑一次。如今,女儿大芳都二十二岁了,比她扭秧歌时还大几岁,只可惜人强命不强,连吃每一顿饭都要省了再省,唯恐多吃了一碗饭,即使大年初一,也得细水长流,想了再想也没舍得擀顿长面,而是熬的苞谷糁糁,顺手烫了碗苞谷面,用手拍成核桃大的薄饼,一起煮进糁粥里,程有良碗里自然分得多,大女儿大芳、笨笨、小芳的碗里都是二三个,小芳又要从姐姐大芳的碗里夹一个,程有良见状,立刻拿起一尺长的木枕头,小芳吓得收回了筷子。

通往农场的小路和偌大的农场被王天柱和郑万祥扫得溜光白净,各大队的社员陆陆续续地走向农场的东南角,年轻干练的队长田成积极地维持着秩序,大声说道:“走快些,走快些,抓紧时间!”

小芳也挤在人群里,和社员们一起目睹着连顶帽子都没戴的王天柱、郑万祥分别被民兵用一条麻绳结结实实地从肩膀到胳膊一直缠至双手背绑着,胸前挂着白纸黑字的牌子押到主席台前,郑万祥的老婆人称“洋楼娘娘”也被几名革命群众簇拥在台上陪斗着。程有良和山坳里几个大队的社员聚集到一起,伸长脖子注视着公社派来的几个积极分子,义愤填膺地声讨着王天柱、郑万祥。一件褪了草绿色的军服穿在发言人身上正合适,他左手抖动着发言稿,振臂挥起右拳头,带领着社员们一字一句地高喊道:“打倒王天柱,打倒郑万祥,严防阶级敌人破坏,共产党万岁!无产阶专政万岁!”

天空飞舞的雪花一片片落在发言稿上,渐渐地打湿了发言稿上的钢笔字迹,简单的露天批判斗争会伴随着参加会议的社员群众度过了一九七三年的大年初一。轰轰烈烈的阶级斗争一刻也没有松懈,红红绿绿的标语横幅在萧瑟的风中抖动着、摇摆着,年就这么在贫瘠而富有的色彩中过完了。

早春的细雨中夹着雪花落地即消,雪完成了冬天的使命,任凭春天再寒冷也无力挽留它,纤细的麦苗在泥土中挣扎,想要活出人们喜爱的翠青色,便使劲地吮吸着原野的养分。小芳也不例外,上学之余,除了喂猪就是拾柴,努力地挣得一日三餐,连最简单的夏、复二字都分不清,老师用教杆指着黑板说道:“复,复辟的复!”小芳则大声喊道:“老师错了,那是夏天的夏!”更让老师生气的是小芳反复犟了嘴,被老师愤怒地从座位上拎起小芳隔年的棉袄后领,将毫无防备的小芳推倒在蒙蒙细雨里的泥水潭,比小芳脚大点的一只沾有泥巴的圆口布鞋被课桌腿绊在教室,也被愤怒的老师用他穿着洁白的网球鞋脚踢到墙角。半个小时后的下课铃声将极想看热闹的学生们涌出教室,如果有地缝,这时的小芳更想削尖脑袋钻进地缝,可惜没有。她光着一只脚麻木地站在水潭边,头发完全被雨水渗湿,紧紧地贴在了头皮上,水滴顺着脸颊流淌,调皮的学生们围了一大圈,用食指指着小芳大声反复地喊道:“夏、夏、夏,夏天的夏!”

小芳低着头搓着两个食指,本来早已在内心承认了错误,也不需要流出眼泪,现在却引来不同年级的同学围观,她分不清是委屈的眼泪还是羞愧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滴在手背上,放学后小芳自动地将长凳一个个架在课桌上,拿起墙角的条帚,认真地打扫完教室。小芳的自觉不但没有换来老师的悉心辅导,却换来几个家庭条件优越的女生,还有几个玩劣的男生对小芳长期的打骂,使得小芳更加厌恶战战兢兢的学习环境,但每次放学回家的小芳从未向程有良诉说过上学的处境,用平静的表情极力掩饰着内心的不安,那初始上学的欲望和热情也随着学习环境而减弱。家庭的碎事也没有为小芳带来好的学习氛围。在龙柏花盛开,麦苗拔节、早苞谷入土的时节,家里来了两个陌生的男人,一个有五十多岁,光秃明亮的脑袋,眼睛睁不大,红头蒜鼻,半脸的红斑,口音不远但不是附近人;一个细高个,有近三十岁,一只眼睛瞎了,另一只眼睛被皮神经抽向一边,也显得有点小,说话的声音哼哼唧唧,好像嘴里含着泥巴似的。小芳背着书包在俩人面前放慢脚步迅速地打量了一番,又看到案板边上的一包点心,案中心是妈妈切的面条,用小铁勺炒了半勺蒜苖,锅台上备好了三个粗瓷碗,小芳明白了这分明是给爸爸和那两个人准备的,也明白了那两个人一定是来向姐姐提亲的,小芳幼小的心里对这两个陌生的人厌恶到了极点,随手将书包摔在土炕上,贴近妈妈的耳朵,悄悄地说了要全家一起吃苞谷糁面,姐姐大芳有点不乐意,对妈妈说道:“人家吃碗面是拿点心换的,多舀点汤也好么。”

妈妈听着大芳的态度坚决,又顾及到程有良的颜面,就做了三碗纯面条,半勺蒜苗也分别放进了三个粗瓷碗。

过了几天,程有良抽出时间专门去打听到另外一个有过交往的熟人,熟人告诉程有良:“那小伙子离他家很近,好吃懒做,队里七点上工,他八点出门,两天打鱼三天晒网,逢集必逛,交公粮嫌累,上塬种地嫌热,房都住成筛子了,成分也不好。”听了熟人的介绍,程有良似乎打消了这桩亲事的念头。但他依旧坐在土炕边对老婆说道:“小伙子可怜,自小没娘,就是懒了些,房漏都不是大问题。”

程有良的老婆说道:“不成就不成,自小惯的懒病没法治。”

大芳坐在土炕的旮旯,两手抚摸着长发辫,背对着父母一句话也没说。

他们是爹是娘,说出的话和决定的事也不用同大芳商量,在他们的意识里大芳虽然到了婚嫁的年龄,嫁谁与不嫁谁完全取决于爹娘,女子是没有发言权的。

一会儿的工夫,队长田成走进门,程有良赶紧客气地起身让座,田成拽着有良的胳膊神秘地笑了笑:“不坐、不坐,走,到门外给你说个事!”

二人出了门,站在僻静处,田成问有良:“有良哥,你家大芳多大了?”

“二十二岁了。”

田成又问道:“你家前两天来那俩人做啥呢?”

程有良听田成问起了正在窝心的事,就对田成简单叙述了几句。

田成立刻回应有良:“那就不成不成,我有家远房姑表侄,屋里穷很,一间茅棚是祖业,两间厦房是他兄弟俩挣的,还有他弟他妹,小伙二十三了,他哥二十七了,两间厦房只能娶一个媳妇,他哥托熟人介绍了个外地姑娘,肯定先住厦房,小伙可怜的连睡觉的地方都没有,常年在几个水库轮流挣工分,除了麦秋两忙回去,也没上过学,情况都给你说了,你考虑!”

程有良耐心听完田成的话叹息道:“人心强命不强,人家没房还弟兄仨,我有房还没一个。娃的婚姻大事,我得见人么。”

“能成、能成!”

田成答应后就和有良各自去忙了。

【作者简介】姚水叶(女),陕西西安人,于一九七八年毕业于太乙宫中学,以耕农、养殖为生,更爱文学,喜欢用笔写方式向读者传递善良,传递亲身体会过的人间美德,歌颂祖国的大好河山,对生活抱以崇高的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