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定的价值与被侵蚀的面容

2024-06-10   新京报书评周刊

在高科技与全球化的双重作用下,时间彻底碎片化了,方向性和稳定感也一去不复返。

表面上这样的新资本主义向人们允诺了更多的自由,多数人却感觉自己成了精神意义上的流民。

撰文|西闪

《没有面目的人》,作者:(美)理查德·桑内特,译者:周悟拿,版本:上海译文出版社2023年10月。

时隔半年,当我再一次来到四川安岳寻访各处石刻造像,看到那些在时光与风沙中面容模糊的佛陀菩萨,竟然想起一位名叫桑内特的社会学家以及他的几部作品——分别是《肉体与石头》《匠人》和我最近在读的《没有面目的人》。

其实,《没有面目的人》是译者的发明,桑内特的这本书原名“The corrosion of character”,讨论的是20世纪90年代以来“新资本主义”对个人品格的腐蚀。不过读下来我认为译者的改动有些道理,腐蚀这个字眼过于惊悚了,它好像在暗示个人品格是岩石一般的硬物,理应具备致密、稳固以及清晰可辨的恒定属性。然而正如桑内特在书中描述的几个主要人物所呈现的状态,这种有别于日常意义的个人品格如果真的存在的话,那也是动态的、类型化以及复数形式的。事实上我认为他笔下的个人品格并非超越时空的生活伦理,或者像古罗马诗人贺拉斯写的那样,取决于这个人与世界的全部关系,而是类似于马克斯·韦伯意义上的工作伦理,一种无法脱离特定社会结构与经济制度的情感价值。更准确地说,桑内特就是要在韦伯的基础上讨论工作伦理的时空改变。也许,这时候的侵蚀比腐蚀更合适?

跟韦伯书写的工作伦理相比,桑内特讨论的个人品格明显缺少了信仰的维度。就像他在书中提到的“反讽人”(ironic man,书中误印为oronic),因为丧失了信念、权威和标准,只能以反讽的态度看待自身。他借哲学家理查德·罗蒂之口指出,这种新型的品格首先体现为一种精神状态。在这样的状态之下,人们“永远无法严肃认真地对待自己”。由于失去了共同标准,他们总能感觉到社会对他们的评价不可靠不可信,以至于他们对自身也充满了怀疑。

所谓自身,在资本主义的时空之中,原本可以与“自身的工作”画上等号——那种文化曾经也催生了好几类个人品格,譬如一心想通过工作来证明自身道德价值的“被驱动者”(the driven man)。但是桑内特发现,在“新资本主义”的条件下,情况发生了很大的改变。而何谓新资本主义(The new capitalism),他没有下一个完整的定义,只是分别用“流动的现代性”“创造性毁灭”“弹性工作制”等词汇列出了它的种种特征,并一一加以阐释。

在这些特征的背后,是时间观念的瓦解与破碎。如果说原始资本主义是用分工合作的方式塑造了时间观的重复性与方向性,那么20世纪早中期的资本主义则是以科层组织的方式强化了它们,让人们在意识中将时间理性化,当作一种可以预测的长期有效且稳定增值的 “期权”。可是在高科技与全球化的双重作用下,时间彻底碎片化了,方向性和稳定感也一去不复返。表面上这样的新资本主义向人们允诺了更多的自由,多数人却感觉自己成了精神意义上的流民。再也没有人会对供职的机构保持多少忠诚,周遭的同事流水一般来去,一切合作都是权宜之计,人与人的所有交情都像是交易。

书中一个叫瑞科的年轻人就是典型。他出生于劳工家庭,本科毕业于电子工程专业,后来在纽约的一所商学院深造。和同学结了婚,先在硅谷一家风险投资公司找到了一份技术顾问的职位,不久搬到了芝加哥工作,接着又为了妻子的事业离开了高科技行业,举家迁往密苏里州,期间他们生了一个又一个的孩子。在密苏里州他所在的公司遭遇兼并,他失去了工作。于是他们又一次搬家,来到纽约郊区重新创业。他告诉桑内特他们的大多数朋友都来自工作关系,频繁的搬家让过去的友谊停留在通讯录里;围绕效率建立起来的团队精神渗透到了私人生活当中,把他的家庭变成了另一种工作场所——夫妻成了家庭事业的伙伴,彼此尊重相互感激,却很难以动荡焦虑的自身经历为榜样去教育孩子,让他们在道德或情感上确立恒定的价值。

剪掉人们的社会纽带,将大家置于道德困境当中的,往往是盖茨、乔布斯那样的人,他们才是“创造性破坏”的受益者。新型企业家对线性的时间以及连贯的叙事都没有执念,相反为了追求新目标满足新需求,他们转身迅速,绝不拖泥带水,甚至不惜摧毁自己过去取得的成就来实施新的经营战略。然而正如桑内特指出的,当盖茨们因创造性破坏收获巨大之际,付出代价最大的则是瑞科那样的人。

与瑞科的暗淡人生形成对比的,是纽约一家酒吧的老板娘罗丝。她是这本书里我最喜欢的人物。我甚至觉得,她比作者桑内特更像一个社会学家。五十出头的她毅然决定脱离经营有方的老本行,应聘成为一家广告公司的新职员。这背后几乎没有经济原因,仅仅是一场听从内心驱使的冒险。尽管冒险只持续了一年时间罗丝就重操旧业,但是她的“个人品格”终究恢复了本来面目。

正因为有这些鲜活的个人故事,我认为《没有面目的人》才没有面容模糊。于是,我站在安岳石刻面前,开始想象那些在历史中从未留下姓名的工匠,他们具有何等的个人品格。

本文为独家原创内容。撰文:西闪;编辑:宫子;校对:赵琳。经新京报书面授权不得转载,欢迎转发至朋友圈。文末含《新京报·书评周刊》2023合订本广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