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档基本收官,这次,我们来聊聊今年春节档毋庸置疑的票房冠军《满江红》。
《狙击手》之后,《满江红》是编剧陈宇与张艺谋的第二次合作,除去杳无音讯、不知何日会上映的《坚如磐石》之外,我们可以发现陈宇对于这类大历史背景下的小人物故事相当偏爱。
所谓螺丝壳里做道场,在限定空间限定时间内为主角们设置艰巨繁杂的任务,这种剧作模式自然是更方便放大故事的戏剧张力。
《满江红》的故事发生在南宋初年,岳飞死后第四年,秦桧率兵与金国会谈。会谈前夜,金国使者死在宰相驻地,所携密信不翼而飞。各方人马从而围绕着这份失踪迷信开始明争暗斗。
需要指出的一点纰漏是,片中多次提到的词“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系南宋末年词人蒋捷所作,这儿不知道为啥闹了个历史笑话,让南宋初年的人提前知道了百年后的词。
很有意思的是,通过这种舞台剧式的剧作结构,《满江红》塞进了很多复杂而热闹的元素,在某种程度上这部电影甚至可以取代春晚。
这部戏里既有歌舞表演——跑动时的豫剧、又有喜剧类语言节目、也有紧张刺激的故事、结尾还有家国情怀和传统文化弘扬,甚至能寓教于乐,引导家长教孩子明白背诵古诗词的重要性。
最重要的是,它真的要比春晚好看很多倍啊!
所以与其说《满江红》是张艺谋的成功,不如说这首先是某种“后春晚”时代的春节档缝合怪式电影的成功。
至于张艺谋本人的导演水平在本片中有何长进的话,我认为主要集中在最后的全军传颂戏份上。
表面上看,这又是国师最爱不释手的集体操美学,一大群人故作仪式感地进行集体朗诵,用人多力量大的错觉来制造暂时的视听震撼。
但这一套老招在《满江红》里明显使用得比以前扎实了很多。
首先是在空间铺垫上,无论是门外黑压压一片的军队,还是院落里迷宫般复杂的建筑结构,影片的前三分之二都非常耐心扎实地铺垫清楚了。
其次是在行为动机上,也是做了很扎实的铺垫。想出让秦桧在全军面前背《满江红》这种既奇怪搞笑、又聪明有效的复仇方案,确实像是张大、刘喜这群当过兵的底层小人物想得出来的招数。
而为了达成全军复诵这个目标,传令兵来来回回的跑动也成了必然的情节设计。
可以说,张艺谋这次是花了整整一部电影的篇幅,来扎扎实实的将这种集体操美学进行了具象化的处理。
而且反过来说,也只有最后这一幕戏能成功地把情绪从幽默搞笑、悬疑刺激抬升到慷慨激昂、群情激奋的高度,前面的很多瑕疵才能被观众原谅。
在这一点上,《满江红》的剧本虽然没能做到完美无瑕,但至少确保了在春节档的激烈拼杀中,口碑不至于特别滑坡。
再谈谈表演吧,《满江红》的表演,被诟病最多的一点就是容易出戏。
张艺谋选择这么多喜剧演员来演这出戏,目的倒不难看出来。
无非是希望喜剧部分和悬疑部分可以互相补足,把整个故事的节奏撑起来。
不然如果要拍人物全程高度紧绷着在胡同里走来走去断案,一来必然对剧本信息量的要求更高,二来也未必适合春节档的合家欢气氛。
不过适得其反的一点是,其中很多喜剧演员的表演,个人痕迹太强,观众没法好好代入。和别的演员不同,喜剧演员一旦在观众心目中留下既定印象,就很容易让观众在看他正儿八经演戏的时候注意力分散。
而和《三枪拍案惊奇》不同,张艺谋这次明显没想做一个以荒诞喜剧为底色的悬疑片,而是希望喜剧与悬疑达到微妙平衡,并且还得在最后把情绪推上去,让全军复诵《满江红》的悲壮感最完美地呈现出来。
这就导致了在很多场要求反转的关键戏份中,演员的表演显得有些束手束脚,别扭得很,导致悬念性被大大削弱。
比如潘斌龙挟持人质的那一场戏,几个人之间斗嘴的情节几乎冲淡了应有的剑拔弩张感,孙均那一箭射出去后,潘斌龙的“趁乱自杀”也就变得不那么出乎意料。
当然,这种表演思路也不是没有贡献好的东西来。
沈腾几刀刺死刘喜之后,假装撒娇似的那场哭戏就非常妙。在这之前,几乎找不到国产悬疑片或谍战片里,能出现类似的情绪处理。
沈腾带着撒娇的语气仰天痛哭,带出了这个小人物最真实的“历史在场感”。同时,在剧作层面上,这一幕戏也是难得的将喜剧成功化用,成了悬疑元素之一。
通过这么一种极具喜剧意味的表演,沈腾其实是把张大这个小人物的“特权”演了出来:他总被大人物们当做小丑,却恰恰能借着小丑这层皮肆无忌惮地把很多藏在心里的情绪合情合理地释放出来。
能够在这么危险的环境里为自己的好友痛哭一场,都得益于这层小丑的身份。
当孙均这样的军官看到张大的痛哭时,只会觉得这个小人物窝囊、怂、搞笑,丝毫不会察觉到他潜藏着的巨大悲痛和崩溃,这既是张大、刘喜等蝼蚁的幸运,也是他们的悲哀。
与之相应的表演,则是雷佳音对秦桧的诠释。他几乎没按照大部分人想象中那种奸臣应有的老奸巨猾感来演,这个人物虽然贵为宰相,但却总是一副气若游丝、惊慌失措、胆小市侩的形象。
要不是看到最后一幕秦桧利用“影子”傀儡代替自己的那场戏,我几乎要质疑雷佳音这么诠释秦桧是不是一种失败了。
倘若说张艺谋前作《影》中邓超饰演的影子主仆之间的关系是傀儡替主受恩享福、最终取代主人成为真身的话。那么这部戏里,秦桧利用傀儡的目的,则是希望后者为自己背锅。
秦桧被逼无奈,不得不让傀儡代替自己去背《满江红》,这是他算计得到的地方。但假秦桧突然真性情,把死敌岳飞的遗作背得如此情绪饱满、鼓舞三军,却是真秦桧没料到的一步。
本来让傀儡替自己背锅是无奈之举,但傀儡的临场超常发挥,其实反倒在一定程度上让士兵误以为秦桧要为杀害岳飞一事作出深刻忏悔,痛改前非。
如此一来,难得正义热血一回的傀儡反倒成了真秦桧的帮凶,无形之中帮他淡化了一部分罪名。
假作真时真亦假,打破观众对秦桧这一人物的既定认知,让他变得扑朔迷离、复杂神秘起来,恐怕才是张艺谋的真正用意。
从头到尾,观众都没有确凿无疑地见过那份通敌之信,没人能再得知历史的真相是什么。
谁又能佐证,张大默写在墙上的内容,当真在信里出现过呢。
那封信,完全可以真的如同张译所说,是白纸一张。
有时候,打败秦桧,未必需要一份铁证如山的信,只需要一份莫须有的信就行了。
毕竟,曾经的秦桧,也是以同样的办法杀死了岳飞。
所谓莫须有,不过是一把又一把从暗处刺出的刀。历史真真假假,或许真实的秦桧,也有可能就是个病弱不堪的“饮茶作诗之文人”。
毕竟,和秦桧自己培养的影子傀儡一样,真秦桧,也只是宋高宗的一个傀儡。
把傀儡杀死,让正主秦桧背一世骂名,是孙均、张大等人能达到的正义。但另一层面上,让傀儡秦桧活着,却也是对宋高宗最有利的局面。
就像宋高宗赐给秦桧的那只黑色鸽子一样,众人只会嫌弃那被涂污的鸟,却终究会忘记涂鸟的人。
让秦桧背一个千古骂名,对宋高宗来说,是你好我好大家都好的结局,是小人物和大人物们都能满足的结局。
影片拍出来的结局是军队重振士气,张大等人得偿所愿,正确的记忆与历史得到延续与传扬。
但影片没拍出来的结局是,那个真正该忏悔、该付出代价的宋高宗,最终依旧没有付出代价。
此后的历史,只知奸臣害良将,不把功过问帝王。